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断袖不欢 作者:晚瑭 文案 BG,BG,BG 何子非:她是我的暖床书童。 知言:我不是男宠。 孔轩:若是能将她收回府中,养在榻上…… 知言:我不是男宠。 韩霖:你休要肖想世子的床榻! 知言:我不是男宠。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爱情战争 乔装改扮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知言,何子非 ┃ 配角:冷修,孔萧,孔诏,孔轩,孔玉瑶,余鹤,齐皓,叶舒,岳南枝,许无言,韩霖,韩宁,霜华 ┃ 其它: ==================   ☆、第一章 不速之客   “先生,先生!何公子又来啦!”脚步声慌乱而急促。   少顷,书童模样的少年于门外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天,他的气息凝成一团烟雾,却衬得唇红齿白,像个姑娘似的。   被叫做先生的男子眸光一敛,用手中的书狠狠在大腿上拍了一记,低声咒骂:“阴魂不散。”   书童皱眉,努了努嘴道:“我看那公子眉目清朗,是诚心来求学的……这已是半年来的第七回了,先生为何不肯见他?”   先生斜睨了他一眼,“知言,你可知京城的书院多如牛毛,他缘何偏偏跑到许昌,盯上咱们家?”   知言摇摇头,“不知。”   先生面上不悦,捋了捋几根稀疏的胡子,道:“想必是我的才华已然名动京城,得志朝堂指日可待。”话锋一转,先生的声调骤然提高,“先生我却也不是谁都能见的,他是否心诚,我倒要……试上一试。”   知言别过脸,轻轻笑了起来,“先生,怎会有你这样的人——自卖自夸?”   “怎的这般话多,还不快去将他打发了!”先生面上有些讪讪地,低声呵斥。   “哦。”知言便又一阵小跑出了院子,心下却有些为难。那锦衣公子数次拜访,先生皆避而不见,知言每每都要撒谎来骗他,而今早已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到什么由头了。   “我家先生造访友人,或半月将回。”   “我家先生游历西南,不知所踪。”   “我家先生外出授学,未有归期。”   “我家先生……”   ……   每一次都是拙劣的谎话,亏得那位何公子从未拆穿过,还总是对他低首一拜,笑道:“谢过知言小兄弟,何某改日再来拜会。”   何公子风度翩翩,也不纠缠,每每以礼相待,反教知言觉得理亏。   大雪已纷纷扬扬下了三日,似是棉花一般的锦被,将院落中的树木枝桠、亭台楼阁覆盖得严严实实。   此处名曰“无言书院”便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   书院的先生叫许无言,是个淡泊名利的怪家伙。他的学生中,不敢说有贤人三千,三十却是有的,不乏当朝声名显赫之辈、亦有地方大员、商贾贵胄。   知言抬头望十余年未修葺过的书院,想到秋雨时至,书院便四处漏水,此时大雪纷飞,该不会要坍塌了吧?   思虑至此,人已到了门口。轻轻将大门拉开一条缝,知言便伸了脑袋出去,见何公子着了靛蓝色的锦袍,银色暗纹飞舞其间。面容俊逸,身姿修长,好一派雍容贵公子之态。   再低头瞅瞅自己,青灰色的粗布棉袄,包裹着看似有些瘦弱的身子,甚是平庸。   “知言小兄弟。”何公子见他,轻轻弯腰一礼。   “何,何公子。”每每见他行礼,知言心中便觉慌乱,仿佛那样高洁的公子不该在他面前弯下腰身。   他这一礼一低头,发梢与肩膀上皆是积雪。细细瞧来,面容似是被笼上了一层雾气,眉目却愈发清晰。他脚下的一双长靴嵌入雪地之中,仿佛天地之间唯有他一人。   不远处是他那华贵的马车,马夫远远望着,却不敢近前,虽然冷的浑身发抖,却只得在原地又蹦又跳,不时狠狠跺跺脚。   “我家先生……今日、今日……”知言望着何公子,不知他在雪地中站了多久,只见他眉眼清亮,含着与这冬日并不相称的笑意,暖如冬阳般向他望来。   “先生今日在后院睡觉!”   何公子听罢,眼中的笑意融化开来,“有劳知言小兄弟了。”   知言一时呆在原地,有几片雪花被肆虐的狂风卷起,砸在他的脸上。这才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他说先生在后院睡觉?而何公子根本就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家先生嗜睡,常常两三个时辰才会醒,不如……”知言心虚地瞧了他一眼。   “何某在此处等待便是。”说罢冲知言一笑。   完了,看来何公子今天不会走了!知言轻轻合上门,便又是一阵小跑。   何公子见大门紧闭,抿唇一笑,自言自语道:“许无言这老家伙,想冻死我不成?”   “阿嚏、阿嚏!”许无言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手中的茶盏一个没端稳,溅出了几滴热水,眼看着直奔向他裸露在外的手背,疼得他“嗷嗷”直叫。   ……   “先生。”知言有些担忧,却不敢上前。   知言没能打发走何公子,被许无言罚在一旁抄书,一丝也不敢妄动。   “叫你打发他走,这下反倒堵在我门上。你说此情此景,先生我还如何出去喝酒?”许无言嘴里咕咕囔囔,颇有些愤愤的。说着便挪上了软榻,随手将一本书枕在脑下,倒头便睡。   “知言。”许无言分明是背对着他,却忽然说话了。   “先生?”知言答应了一声,却发现他无动静,难不成是在说梦话?知言取了薄薄的毯子,欲给他盖上,却听他的声音清晰,带着些不甘的情绪,“你想回京城么?”   “回京城?”知言心中疑惑,他自幼在许昌长大,何来“回京城”一说。   “若有一日回到京城,你我便再无半分师徒名分。”   “先生?”知言疑惑地瞧着许无言,但见他双目轻阖,当真是睡着的,“先生为何这样说?”   不待许无言开口作答,忽闻周遭响起“吱呀”的怪声,知言抬头瞧去,却见房梁上积攒了数十年的灰尘飘洒而下,房顶忽然露出一个缝隙来,天空晦暗,冷风袭来,教人心头一凉。   “先生快走!”知言大叫一声,扯着前一刻躺在软卧榻上的许无言便跑。先生尚未来得及穿鞋,踉踉跄跄地被拽出了屋,而后听得脑后一阵轰鸣,伴随着脚下的震颤,令人心惊胆战。回头再看,方才他睡过的那间屋子,赫然塌了。   许无言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忽而疯了一般地冲向坍塌的废墟中,心痛地大叫,“我的书,书啊!”   “先生!”知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方才他还在想,若是这老房子在雪天塌了可如何是好,谁想果真就塌了,他真是乌鸦嘴……先生爱书至极,知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默默帮他翻找书籍。   愉悦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清凛明朗的男声道:“许先生。”   许无言转过身来,面上变化万千,随即低声咒骂:“阴魂不散。”   知言也寻着声音望去,却见那位何公子,不知何时立在院中,正负手望着他们二人,眉梢眼角,春风含笑。   “天公作美,许先生也该随我回京了吧……否则,恐怕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许无言神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罢了罢了。”   何公子拱手一礼,徐徐弯下腰身,冷风呼啸而起,拂过他衣襟上明暗变幻的花纹。知言的目光随着他拂动的衣襟缓缓向上,停留在俊逸的面容之上,忽然看得痴了。   书上说龙章凤姿,也不过如此。      ☆、第二章 不明前路   许无言倒头便睡。   马车内香烟袅袅,与暖炉的热气融为一体,温热香暖,甚是惬意。知言抬头,便见何公子笑盈盈地向他望来,“在下何子非。”   知言有些戒备,亦学着他的样子作揖道:“许知言。”   “你与许先生是……父子?”何子非看了一眼渐入梦境的许无言,又看看神色慌张的知言,墨眉微动。   知言摇摇头,“是师徒。”想到许无言先前对他说,“若有一日回到京城,你我便再无半分师徒名分”,这云里雾里的一番话令知言心情低落,一路上些难过地垂着眸。   何子非忽然意识到,想必少年的双亲早已过世,低声道:“抱歉。”   “若是我们不随你走,会如何?”知言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却多了质疑。他犹记得坍塌的屋顶之上,隐约可见雪白的凹痕,恰是一个脚印。知言听说过飞檐走壁这样的轻功绝学,也自知有武功盖世者能以掌碎石,摘叶伤人。   知言留心记下了何子非走过的印迹,长靴落在雪地上的纹路,恰好与屋顶的痕迹如出一辙。那么何子非的目的,不就是要许先生露面么?   他是坏人么?那么他先前却为何对自己以礼相待?   “你在害怕?”何子非忽然笑道,抬手掀起厚重的轿帘。知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见无言书院火势冲天,在猎猎北风中化作一团赤红,发出绵长的呜咽。   “你逼我们走便是,何以如此绝决!”知言双手握拳,却将隐隐的怒气藏在袖袍中。   何子非摇头,目光移至熟睡的许无言,“不是我做的。”   虽然先生从未说起,可知言很早就察觉到了书院的变化。从一年前开始,书院便莫名地丢失书籍器具,接着是先生的贴身衣物。本以为这是宵小有意所为,谁知半年前,竟有学生惨遭杀戮,横尸荒野。先生再也坐不住了,遣散了所有学生,再不授课。   火光愈盛,惊动了周遭的百姓,有人大叫着“走水了”。零散的声音却被扑腾的大火吞噬。   知言看着,眼角忽然一湿,“那是我们的家,没了,都烧没了。”   “家……”何子非脸上的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而沉闷的表情,“我离开家时,也像你这般大,恰是十三岁的年纪。”   知言愣了一瞬,认真道:“我已经十五岁了,比你大些。”   何子非抿唇轻笑,“十五岁?怎么还这般爱哭?”   “我……”知言我了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手中忽然多了干净的锦帕,他有些赧然地拭去泪痕,忽而笑了,“只要先生在,我在,四海皆可为家。”   孩子般地一哭一笑,却逗乐了何子非。   严寒冬日,大雪纷飞,车辙自许昌一路而去,直上西京。帝都西京,原为前朝旧址,因其雍容大气、繁华不衰。陈帝孔萧定都于此,已有七年。   一路昏昏沉沉,直至繁华街市。许无言打着哈欠睁开了眼,手指向何子非道:“要带我们去何处?”   “三殿下的府邸——亦或是在下的私宅。”何子非答。   “想必殿下的府邸更为安全。”许无言捏着几缕稀疏地胡子,“我这徒儿,还请公子暂且收留几日。”   “先生……”知言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许无言一瞪眼,吹胡子道:“这里已是京城,你可还记着我的话?”   “嗯。”知言点头,继而沉默。   马车渐行渐缓,终于在一处阁楼前停下。   娇媚的声音柔柔地响起,“今儿是吹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何子非起身下车,眸光含笑,揽过女子的纤腰便走。   车夫赶着马车自偏门而入,稳稳在院中停住。知言挑了窗帘,自缝隙中可见何子非与那女子相对而立。   他调笑道:“若不是有贵客造访,怎敢叨扰了芸娘?”说罢掀开轿帘,向知言伸出手来。   知言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先生,许无言并不说话,只对他点点头。何子非的手指微曲,带着邀请的意味,知言却并不想触碰那只手,兀自挪了挪身子、用力一跃,“扑通”一声落在地上。   “哟,小公子是用脸落地的么?”芸娘娇笑着,胸口露出的大片雪白随之颤抖。   何子非低叹一声,双手环住知言的腰身,用力一提便将他拎了起来,见他满脸满身的白雪,不由墨眸含笑。   “知言就拜托给芸娘了。”   芸娘妩媚一笑,“公子放心。”   马车消失在来时的小门外,知言低下头,心中感慨万千。知言自幼被先生收养,十五年来未曾分开。如今二人分离,知言的一下子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幼年时养在家中的猫儿走丢了,虽然明知它在别处逍遥快活,心中却仍然挂念。   芸娘捉住知言的手,笑道:“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知言抬头,但见高屋横檐,张灯结彩,“水云间”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三三两两的女子着单衣、露藕臂,胸前的雪白晃得知言眼花,与这寒冬天气格格不入。   此处竟是勾栏院?   芸娘牵着知言的手引他入内,惹得无数女子娇笑打趣。知言一边好奇、一边有些赧然,见众女子肤白如雪,妖娆如蝶,竟然羞了个大红脸。   “看什么看,还不快让开。”芸娘颇有些不耐烦,将知言引入东边清净的厢房,再无半点媚态。   “既然是贵客,我自当全心竭力的侍候。”芸娘清了清嗓子,“此举虽然欠妥,但……也只有如此,委屈公子了。”   一袭宽大清透的裙从天而降,知言捧在怀里,细细打量。抹胸长裙,分明是女子的衣衫,却少了几分端庄。   “我不能穿这个。”知言望向芸娘,神色尴尬。   “嗬,竟然入不了公子的眼呢!”芸娘轻笑一声。   不待知言说话,她不知又从何处取来一件绯色的长袍,颜色明明艳如裙裾,却是交颈直裾的男装。   “好在我水云间还有公子这等身量的小倌!”芸娘啧啧道,仿佛发现了十分有趣之事。   知言觉得好笑,小倌?书上说有达官贵人好男风,原来西京真有这等景致。   “这件……恐怕也不妥。”知言一想到芸娘要把这件衣裳套在他身上,下意识推脱道。   “妥、妥,只有如此,公子才能进得了世子府!”芸娘见他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嘤咛一声,“公子莫不是希望奴家替你更衣?”   知言眉眼一颤,连忙躲到屏风后面更衣。芸娘见状以丝帕掩唇,心想这位知言公子真是个妙人儿,若是在水云间做个小倌,定是财源广进……   “呸呸呸,我这是不想活了!”一想到何子非马上就要回来,她连忙定了心神,正欲推门而出,却不知何子非已到。   见到芸娘,他的脸上多了笑容,“如何?”   “您自己看呀!”芸娘轻笑一声,掩唇离去。   知言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不由自主地唤了两声“芸娘”。久久无人回应,他索性转身出了屏风,险些与来人撞在一处。   那人笑吟吟地望着他的眉眼,伸出手指揽过垂在肩头的乌发,轻声道:“纵是女子亦不及知言半分。”   知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学着芸娘的样子以手掩唇,侧着脸微微一笑:“公子说笑了。”   抚着乌发的手忽然一滞,转而轻触他白皙的面颊。何子非敛了笑容,忽然压低了声调,“你怎知我有此好?”      ☆、第三章 不知所云   知言逃一般地冲出了水云间。   知言一心想着离何子非远些,不得已于马车之上偏居一隅,神色戒备。二人一路无言,何子非也不多解释,整个人放松地、慵懒地倚在裘毯之上,闭目养神。   自从出了水云间,他们一路绕过了七条街道,时而是幽深小巷,时而为热闹集市,知言轻蹙眉头,心中疑惑,“这条路,已经来过两回。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好眼力。”何子非正襟危坐,“你认为我们该去哪里?”   知言抬眸望他,仍是那副言笑自若的样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朗声道:“周世子府。”   何子非牵起嘴角,露出个赞许的笑容,“你是如何猜到的?”   知言沉默了半晌,瞟了他一眼道:“何乃周国国姓,我陈国却没有。居住在西京的周国贵胄只有一个,周世子。”   何子非的表情变幻莫测,似是好笑又有些泄气,他的瞳仁清凛凛,亮闪闪的,像是落在湖面上的星光。   “自你知道我名字的那一刻,便猜出了我的身份?”何子非笑道。   知言又向后挪动了几分,“不错。”   “许先生虽远在许昌,却对天下大事了如指掌,佩服!”何子非一动不动的盯着他看,“我为何带你与许先生回京?为何送他去玉王府邸?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先生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倒不如糊里糊涂来的自在。”知言一板一眼如实回答。   “好个糊里糊涂!”何子非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若你能一直糊涂下去,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马车已到达世子府,可匾额上却写着“御周候府”四个大字。   原来这位周世子还谋了份好差事,知言心中嘀咕,便听聒噪的人声传来。   “让他出来见我,出来见我!”女子的声音婉转娇媚,娇媚之中带着不甘与愠气。   “世子不在府上,公主若不相信,大可进去拿人。”男声冷漠而疏离,好生霸道。   “好!好你个韩霖,我必让子非哥哥赏你一百棍!”   听到“子非哥哥”,知言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细微表情被何子非尽收眼底,他对知言做出个“嘘”的手势,探出半个身子,先行下车。   知言紧随其后,也下了车。方才还在争吵的一双男女,恰好回头看向他们二人。   被称作韩霖的白衣少年一脸冷漠,望着近前的两名男子,眸光微微泛起波澜,滚动了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聒噪的女子却睁大了双眼,柔柔媚媚的,带着委屈和疑惑,上上下下打量着知言,忽然道:“他是谁?”   何子非并未回答,反而打趣道:“何以如此生气,难道是韩霖怠慢了玉瑶?”   知言观察几人言谈举止许久,心念韩霖称呼那女子为公主,何子非又直呼她的闺名,那么眼前的美人,除了当朝天子宠爱的独女孔玉瑶还能有谁?   孔玉瑶像是发现了不可思议之事,纤纤玉指的方向正是知言,“他是谁?”   何子非却向前一步道:“夜深了,让韩霖送你回去。”   知言心胸狭窄,想到何子非在水云间对他的戏弄,极其想要报复一回,于是唇角一扬,计上心来,便轻轻拽了何子非的袖子,“爷,奴家乏了,进去歇息可好?”   孔玉瑶微微张嘴,忽然放声大哭,“何子非你个混蛋,竟然豢养男宠!”   知言缓缓低下头,上扬的嘴角忍不住抽搐,手腕却被何子非紧紧攥住,连拉带扯进了大门。   何子非一路前行,却听身后那人笑得爽朗。   “明日一早,街头巷尾就会传遍我何子非喜男色的流言,我倒是要谢谢你。”   知言一愣,抬头对上他那双含笑而微微上扬的眼眸。   “可是知言你,却给自己添了大麻烦。”何子非将他往怀里一带,笑得暧昧。   “世子,世子你!”三更半夜、夜深人静,唯有一声惊叫格外明亮。声音的主人是个女子,还是个十分美艳的女子,肤白貌美,体态婀娜,乃是不可多得的尤物。她提了一盏灯,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只一瞬,便伤心地别过脸去,“世子夜夜不归,霜华只道是世子有了新欢,哪里料到、料到……”   霜华的声音在颤抖,眼神亦在颤抖,知言只觉得他的身上似乎要被她看出无数个窟窿。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树敌二人。”何子非在他耳边轻笑,“若你还要自作聪明,我不拦你。”   知言红了脸,低了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是我鲁莽了。”   何子非轻笑一声,对霜华道:“去给知言公子准备一间卧房。”   霜华一怔,“后院的雅竹苑还空着,不如……”   “将我的书房整理出来给他住。”何子非改口。   霜华彻底目瞪口呆,咬着银牙狠狠道:“是。”   知言这下算是看明白了,这位风华无限的周世子倒是艳福不浅。坐拥美妾一名,就连陈国公主对他也有些心思。名唤霜华的美妾,显然对他这个新晋的男宠极为不满,将他带入书房之时,险些将床榻拆了。   所谓给自己添了大麻烦,一是惹下了府上的河东狮,二是树了公主这个敌。   “知言公子便在此处歇下吧。”霜华黑着一张脸,将一床棉被往榻上一扔,“世子爷就在隔壁,若是让我发现你不守本分,定然饶不了你。”   知言小心翼翼地将霜华送至门口,道:“谢谢姐姐,姐姐慢走。”   霜华冷冷白了他一眼,从鼻腔里不屑的挤出一丝声响。   知言刚要关门,便见韩霖一袭白衣,于清亮的月光下立于何子非的门外,翩翩少年,眉目俊朗。知言打死也不会相信何子非是断袖,否则此时此刻,英俊如韩霖这般的男子,岂能安然地站在此处。   忽的一道凛冽寒光袭来,吓得知言一个哆嗦。却见韩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自他身上扫过,冷漠冰凉的感觉,教知言险些喘不过气。书上说有武功盖世者可以剑气伤人,而韩霖,便是以寒气伤人,冷冷一瞥便令人如坠冰窖。   知言对着他尴尬一笑,讪讪地关上门和衣而睡。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满眼满脑子全都是熊熊的大火,眼看着无言书院在火光中化为一堆废墟,知言的身上似有千钧重,一步也不得前行。   他们是谁?他们到底在找什么?他们为什么烧了书院?一连串的疑惑教知言头痛欲裂。他蓦地睁开眼,便见眼前一片清明,竟是天色大亮。   知言豁然起身,却被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肩膀,何子非的脸忽然放大,他含笑的眸子里一片清凉,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度,“再说一遍!”   “放手!”知言大骇,挣脱他的钳制,却不由被何子非那从未有过的凌厉眼神吓得哆嗦。   “你方才说什么?”何子非意识到自己鲁莽惊吓到了他,于是收回手臂,眉梢微挑。   知言期期艾艾,亦不知该如何回答,方才他不是在睡觉么?难道是说梦话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我不知道。”知言用力摇摇脑袋,只觉得头痛欲裂,什么都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在此,走过路过的盆友们,来包养唐某吧!   ☆、第四章 不谋而合   阳春三月,融了河面的冰块,绿了枝头的翠芽。自进京以来,知言竟未与先生再见,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身在世子府的这些日子,知言却也没有闲着,读书写字样样没有懈怠。他每日帮何子非誊抄典籍,整理书房,如此才能安然地寄人篱下。虽说霜华美人对他有些成见,却苦于抓不住他的把柄,亦不能奈他何。   书房外有一石雕凉亭,平日里鲜有人路过,知言悠闲地躺在石柱间的石板之上,眯着眼睛抬头仰望青天。阳光毫无征兆地洒了他一脸,暖暖的,酥酥的,带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温度。   忽而听到一声轻笑,知言便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英俊的、正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男人的脸,眉梢眼角带着无边的笑。如此这般的笑容还能有谁——知言静静睁眼看着何子非,他亦如知言这般,低着头望进知言眼里。   看了许久,何子非轻轻抬起手指,在知言额上弹了一记。   “痛!”知言一个激灵坐起身,却见何子非已经兀自回到书房。霜华正从廊下走过,冷冰冰的眼神扫过知言,教他不由身上一凉。   知言不由吐了吐舌头,正欲躲开霜华愤怒的眼神,一转身,却被人撞得头晕目眩。冰冷的衣衫冰冷的表情,不需要多看,便知道是韩霖那冷冰冰的家伙。   “我不是有意的。”知言低声咕哝。   “你最好离世子远些,休要肖想世子的床榻!”韩霖双手抱在胸前,长发以银色的丝带束起,有几缕被风吹散,飘在知言脸上,酥酥麻麻。   知言不由得打了个喷嚏,细看之下韩霖也不及往日那般冷若冰霜,狭长的眼眸里多了柔情,只是那眼神,一刻也不离开书房中的何子非。   韩霖的的确确是在警告他。   何子非与诸位皇子公主同在宫中学习,太傅每日都会布置功课下去,诸位王公贵胄没有不认真完成的,唯有何子非抄袭舞弊。今日更是荒唐,他竟然不晓得从哪里抄来淫词艳曲交了上去,太傅怒极,罚他闭门思过三日再来读书。   此举正中何子非下怀,他实在是没有一日想读书。可倒霉的知言却要替他完成先生那些抄书的惩罚。好在也他算是自幼饱读诗书,对于《弟子规》倒背如流,抄起书来还算容易。   这一晚,何子非与韩霖都不在府上,知言自己烧了热水,掩上了书房的门,终于能安心地洗个澡。三月的天气虽然转暖,河里的水却是哗啦啦地冰冷,每次沐浴都要这样偷偷摸摸,不知何时是个头。   知言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正欲宽衣解带,便听房门“砰”地一声大开,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来人。那人亦是一脸愕然地看着他,慌乱之间捉住他的手腕。瞬时天旋地转,知言一阵眩晕便跌坐在浴桶里。   能在府中行动自如至此,除了何子非还能有谁!知言惊得目瞪口呆,红着脸狠狠揪住他的衣衫。   “何子非,你做什么!”知言愤怒至极,狠狠瞪着眼前之人,却见他的神色亦是少有的动荡。   “嘘!”何子非俊俏的侧脸缓缓落下一滴冷汗,打在知言雾气氤氲的发梢上。   知言不由得噤声,何子非却咄咄逼人,索性脱了外袍,兀自泡在浴桶中。   “你,你!”知言气得浑身发抖,不由将自己完完全全掩入水中。   “殿下,世子正在读书,您不能进去。”韩霖的声音愈发急切,书房外的脚步声沉重而慌乱。   知言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伸手拉下湿漉漉的衣裳,露出白皙的肩膀,一闭眼便向何子非怀里靠去。他的动作干练自如,一气呵成,反倒让始作俑者的何子非不可置信。他的眼神由最初的歉意转为疑惑,疑惑转为震惊。   二人相拥一处,像是共浴的鸳鸯。   “殿下,请殿下留步。”韩霖是习武之人,话里中气十足,哪怕是百步之外也听得到。前行之人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径直走入了书房。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藉,突兀的浴桶,凌乱的的衣衫,还有浴桶中的一双落水鸳鸯。   来人忽然哈哈大笑,“世子好兴致!”   共浴的美人露出半个圆滑白皙的肩膀,显然是受到惊吓,瑟缩如枯叶之蝶。   “太子殿下见笑了。”何子非笑望着他,却也有意无意将美人抱得更紧,像是要遮住裸露在外的香肩。   香气氤氲,一片旖旎,正是春意盎然。   知言不敢抬头,躲在何子非怀里不停发抖。   “是我唐突了,不打扰子非的雅兴。”那人的声音霸道而清亮,教知言心中慌乱。   “殿下请。”韩霖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知言害怕,害怕极了,他想要蜷缩成一团,可何子非却一动不动地抱着他,他的胸膛热得像火,呼吸凝重得吓人。他不敢动,不敢抬头,亦不敢说话。   许久,何子非道:“我并非有意。”   知言的身体在发抖,却在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后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竟然受伤了?   知言感觉自己的衣裳一片濡湿,分不清是水还是血,而那腥甜的,令人可怖的气味直刺人口鼻,教他几乎要干呕出来。   两人相拥一处,近得足以让何子非数的清他长而卷曲的睫毛。怀中之人紧紧闭着双眼,脸蛋通红似桃花,身体柔软似棉花。就在方才那一瞬间,温柔的触感袭便全身,何子非险些将他当成了一个女人。   知言依旧没有从惊惧中回过神来,紧紧闭着眼睛不吭声。   “如此良辰美景,不做些什么岂不可惜?”何子非轻笑一声,戏弄心起,不但不着急起身,反而以手指轻抚他的侧脸,看着他面色通红的样子啧啧赞叹。   知言的身体抖动如寒风中的秋叶,再也忍受不住那呛人的血腥味,拼尽全力推开何子非,跳出浴桶干呕起来。   何子非慌忙起身扶他,情急之下右腿的伤口蓦然剧痛,他不由跌坐在一旁,脸上的戏弄瞬时消失不见。平日里伶牙俐齿的何子非,此时却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他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他做什么不好非要戏弄他呢?这下可好,活生生把一个少年给恶心吐了。   太子刚上马车,忽然回头对韩霖道:“除了霜华,世子可还有其他侍妾?”   韩霖冷冷的脸上闪过一丝警惕,“没有。”   “那她是谁?”太子更加好奇。   “世子的书童。”韩霖眼角一垂,低下了头。   “哈哈哈,韩霖向来不会撒谎。”太子笑得前仰后合,“听玉瑶说,子非府上多了个男宠,果然如此!”   韩霖望着太子一行人越走越远,挺得笔直的身躯忽然一垮,再也伪装不下去,扶着矮墙低低的咳嗽起来。方才他与世子潜入御书房,被暗卫警觉后一路追杀,可谓凶险至极,好在此行并不算一无所获。   是夜,何子非沐浴熏香,端坐在书房。韩霖自袖中取出一副卷轴,细细打开来,呈与何子非。   “入宫盗画实在凶险,却也值得。”何子非笑容渐盛,“你有没有觉得,画上之人颇有些面善?”   “鸾贵妃!”纵是韩霖也不由得疑惑,他们大费周章自御书房盗来的,却是陈帝宠妃的肖像。   “不错。”何子非点头,“乍看之下,我也以为是她。”   “可是这画卷边角磨损,纸质灰黄,恐怕已经存放了数十年。”何子非的手指轻触画卷,画上有一女子,正在临案习字,体态婀娜、眉眼动人。“而贵妃鸾氏出生市井,而今也不过十七八岁,若说她的神韵,不及画上之人万一。”   韩霖也认为何子非的分析有些道理,却见世子正侧着脸,望向门外的庭院深处。顺着世子的目光望去,恰好看到知言蹲在院外干呕,那景象狼狈至极,入不得眼,和这画上之人相去甚远。 作者有话要说:  搬家、年会、情人节、访亲友、春节。 春节前后比较忙,仅能达到两日一更,唐某争取把字数提高到3000左右。   ☆、第五章 不露痕迹   许是何子非意识到自己的是个混蛋,或者干脆是为了堵住知言的嘴,特许知言可借用他的浴池。   当知言终于能在偌大的浴池里沐浴时,不由觉得昨日的辛苦做戏和昼夜干呕终究是值得的。   霜华美人本就愤恨的面容愈发青紫,斟茶的手不禁轻颤,洒了一地的香茗,“世子是嫌弃妾身么?”   何子非正在与韩霖对弈,不由露出温和的笑容,“霜华何出此言?”   “妾身来府上已有一年,世子却从未踏入房中半步。霜华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世子,可我毕竟是陛下赐给世子的女人,世子不能这样对我。”   “霜华……”不待何子非说完,霜华索性嘤嘤地哭了起来,“难道真如外头说的,世子喜欢男人?”   “霜华莫哭。”何子非正欲安慰她几句,霜华便附身落入他怀中,双臂轻轻环上他的腰身,于他耳畔轻声呢喃,吐气如兰。   “世子喜欢的,究竟是韩霖还是知言?”   听到此处,原本低着头一语不发的韩霖忽然抬起脸,羞得双耳通红。   “这……都喜欢,你们,我都喜欢。”何子非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哄孩子一般细细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花,霜华却在他怀里扭来扭去,哭得更凶了。   何子非正色道:“若是你不喜欢呆在府里,我另寻好人家将你嫁了可好?”   “不要。”霜华霎时止住了啼哭,自他怀中惊起,跌坐在地上,神色惶恐道:“妾身是皇上赐给世子的,若是世子不要我,我只有一死以谢皇恩。”   “是我考虑不周,难为你了。”何子非扶起霜华,“此处无事,你且下去休息。”   “是。”霜华眉头低敛,盈盈福身而去。   韩霖一抬头,却见何子非面色苍白,右手紧紧覆在腿上,掌下隐约渗出了血迹,   “世子!”韩霖慌忙上前。   “不碍事。”何子非苦笑,虽说霜华柳腰纤体,可是在他怀里那嘤咛一坐,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受伤的右腿之上,若非他提了一口气,岂不是被她看出端倪。   “此人不能留。”韩霖薄唇微启,字字如冰。   “却也不能死。”何子非摇摇头。   “他究竟是皇上的人。”韩霖蹙眉,“这要如何是好”   “世子,三殿下已到了大门外。”管家老贺一路小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去更衣,你且拖住他。”何子非拂袖起身。   “是。”韩霖冷冷的面上浮起一层薄雾。   书房之外,分明是黑白两子相持不下,小几上两只茶盏晶莹剔透,任谁也能猜想到不久前此处有两人相对而弈。思及此处,韩霖眉头紧锁,恰好看到知言捧着书卷从廊下经过,索性叫道:“你过来。”   知言环顾左右,除了那个冷冰冰的美男子韩霖,再无他人,难道方才是他在叫他?   “是你唤我?”知言不可置信。   “还要我说第二遍?”韩霖生气的时候,有一种令人万箭穿心的恐怖气息。知言缩了缩脖子,三步并做两步在他对面坐下。   “把书放下,陪我对弈一局。”韩霖双手环抱在胸前,神色倨傲。   “好。”知言低头一看,“残局?”   案上黑白两子战事未歇,韩霖执白字,初显颓势。   此局已败,他为什么还要继续?知言心虚地瞧了韩霖一眼,却被他冰锥似得目光吓得哆嗦,只得硬着头皮摸出一颗黑子,指尖用力点于棋盘。   韩霖神色微变,尾随其后落下一子,“你会下棋?”   “略知一二。”知言来了兴致,细细端详着此时的战局,却因许久没有对弈,心中隐隐升起一丝兴奋。   “棋艺在我之上,仅是略知一二而已么?”韩霖冷漠的容颜似冰雪悄融般,竟然有了温度。他以手指轻扣棋盘,“砰砰”的声音教人心烦。   知言摇摇头,“自幼随家师学习弈棋,从未得胜。”   韩霖面上一红,再不说话。   时光自指尖流转,于棋盘之上开辟出一片大好河山。   “啪啪”的声音打乱了落子的节奏,二人皆是一惊,却见不远处,一位男子锦衣长袍,对着这一局棋啪啪地拍掌,发出赞许之声。   “玉王殿下。”韩霖瞧了知言一眼,起身行礼。   知言当下明了,便也学着他唤了一声殿下。   “免礼。”所谓玉王殿下,正是当今三殿下孔轩,此人风流儒雅,写得一手绝妙文章。得知许无言去了三殿下府后,知言对这位三殿下便愈发上心。谁知这位传说中谪仙人一样的人物,就连长相,也称得上眉眼温润,美姿仪。   “子非府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孔轩赞叹道,却在看清知言之后,神色愈发清明。   自知言与许无言对弈以来,从未胜出一局,此人被人夸赞,虽有些赧然,却也兴奋不已,笑盈盈道:“殿下谬赞了。”   孔轩长发如瀑,以金冠束起,他的发色,不似普通人的乌黑,却是罕有的栗色,瞳色与发色相近,再细瞧他俊美的长相,竟似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他谦和有礼,微微一笑,道:“微云淡月,长身玉立,谁料想却是个美男子?”   知言一怔,盯着孔轩半晌说不出话来。   见他失礼,韩霖恰到好处地低咳一声,吓得知言手忙脚乱,慌乱中拾起身侧的书卷,“小人、小人不敢叨扰殿下的雅兴,告辞。”   “微云淡月,长身玉立。”   那声音不急不缓,带着思量与斟酌。软软的,轻轻的,像是低声的耳语,在知言脑海中挥之不去。   何子非刚踱步而来,便瞧见知言失神似的落荒而逃,不禁笑道:“都说殿下儒雅风流,怎么将我府上的人吓成这副样子?”   “许是我唐突了。”孔轩无奈地笑笑,声音中是薄薄的抱怨,“你这府上藏着个如此妙人,却也不教我知晓。”   “殿下怨我?”何子非墨眉一挑,“殿下有倾城先生想佐,难道还要和我争抢一个小小的书童不成?”   “你也知道我平素最喜欢下棋。”孔轩轻挥折扇指向棋盘,“你这书童年纪轻轻,却是个弈棋的好手,改日也要与他对弈几盘才好。”   “玉王的要求,我怎会不允?”何子非墨眸一转,“殿下今日来,就是为了下棋?”   “这倒不是。”孔轩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我听闻下个月,周太子将要来西京。”   “哦!”何子非点头以示了解。   “不知道这个消息于你,是好是坏?”孔轩观察着何子非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   “自然是好事。”何子非唇角上扬,“掐指一算,我与二弟已有七年未见。”   孔轩叹息一声,“如此兄弟情深,当真教人羡慕。”   何子非却低头一笑,却不答话。   韩霖站在一旁,不由得转眸向方才的棋盘上望去。彼时他用尽全体一战,却仍输了半子,此时纵观全局,却不由得目瞪口呆。   想必知言这一局棋下得十分辛苦,分明是全胜之势,却还要保持只赢半子的优势。韩霖自诩武艺精湛、棋艺精妙,鲜有人能出其右。因而连陈帝孔萧也时常要与他比上一比,而这个少年究竟是谁,竟可以逼他至此?   “他叫什么名字?”孔轩忽然问。   “韩霖。”何子非答。   “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说他。”孔轩嗤笑。   “难道是知言?我暖床的小童?”何子非目光流转,却见孔轩的神色中多了局促。 作者有话要说:  祝各位看官们节日快乐~   ☆、第六章 不期而遇   不知自何时起,何子非便应允知言伏在他名贵的黄花梨木书桌上临帖。听闻此案为陈帝御赐,贵不可言,知言一边认真临帖,一边又怕将这桌子弄脏了,每日小心翼翼,不敢马虎。   何子非坐在他身侧,时而以余光监督他习字,时而装模作样的读书,时而发出赞许之声。   “知言的书法,又精进了。”   “世子过奖。”知言抬眸一笑,长睫微动,目明如星。   何子非笑意渐收,神色认真道:“有没有人说过,知言形貌昳丽,娇俏似女子?”   “世子是在骂我不像男人?”握笔的手忽然一顿,知言抬起头来,一时间四目相对,知言目光如炬,竟看得何子非心虚。   “好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何子非笑得放肆,目光却停于案上的字帖之上,“堂堂男儿何以如此?”   “世人皆知皇帝陛下尤喜簪花小楷,民间以此为美,广为模仿。”知言解释。   “陈帝何以独喜簪花小楷?”何子非笑问:“据我所知,他本人却长于行楷。”   “这?”知言歪着脑袋想了一会,“……我就不知道了。”   “听闻陛下曾倾心于一女子,那女子正习得一手簪花小楷。为了将美人藏娇于金屋,陛下不惜于是杀其夫屠其子……”   “区区小民怎能置喙皇家之事!”知言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丹田,转念一想,却道:“我忘了世子不是陈国人,想必对诋毁我国主之事感兴趣得很。”   何子非也不生气,摇摇头道:“许无言号倾城先生,你却不及他的万一,着实可惜。”   “啪”的一声,手中的紫毫忽然跌落,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色的牡丹,上好的白玉紫毫,在桌上滚动了一会,“叮咛”一声落于地上,断裂成无数白玉碎片,金莹透亮,惹人爱怜。知言的双眼睁得溜圆,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知言小时候,听说过倾城先生的传闻,所谓“倾城”,并不是指那人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而是指先朝太宰陈倾,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之才,一人之力可倾一城之军,众皆骇然,谓之倾城。陈倾辅佐魏帝,直至其薨逝,而后辞官而去,不知所踪。   如此说来,先生对先朝之事讳莫如深,每每提及必定大发雷霆……不对,知言自幼便与先生住在一起,已有十五个年头,而这陈国建国不足十载,难道先生可一人分裂成两个,分别行走于西京与许昌?   定是何子非说谎!   “许无言从未与你说过这些?”何子非步步紧逼。   知言一时语塞,朗声道:“我怎知你不是诓我的?待先生在时再与你对质。”   “你家先生不会回来了。”何子非眸光似水,笑盈盈的道:“他将你送给我了。”   “我不相信!”知言着急起身,“砰”的一声,膝盖狠狠撞在黄花梨桌上。   “我本不想要你的,若不是看在他那一屋子的书的份上。”何子非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先生不仅把他送人了,还倒贴了一屋子的书,先生此生最爱便是读书与睡觉,让他赠书比割肉还难。   “我不信!!”知言索性胡搅蛮缠起来。   “不信大可去问他。”何子非瞟了他一眼。   “他在玉王府上,我如何见得着?”知言不服。   何子非眉梢一挑,“玉王对你颇有好感,不如……我把你送给他罢。”   “送给他?”知言怒极反笑,“凭什么将我送来送去,你们真以为我是龙阳?”   “你我沐浴一处,还说不是?”   “你……”   春光乍暖,何子非躺在软榻上,笑望着知言愤然离席的身影。许是日子过得太无聊,逗弄个小孩子也能开心成这样。何子非一边鄙夷自己的幼稚,一边又觉得知言着实有趣,不由笑了起来。   知言只觉自打来京后诸事不顺,加之好几个月没有许无言的消息,再联想到许昌之时的种种,不由觉得脊背发凉。更可恶的是,他不慎摔坏了何子非的白玉紫毫,何子非一不做二不休,非要他赔一杆一模一样的。那可是通体透亮的白玉,身无分文的知言如何赔偿得起?   当日午后,知言第一次来到城东素有“文房四宝一条街”美誉的定远街。   虽说每家店铺都有是紫毫笔,可紫毫玉笔却仅有“明玉轩”一家独有。五十两纹银的天价,让怀揣着一两银子的知言不得不知难而退,那仅有的一两银子,还是他向韩霖借来的高利贷。   来来回回挑选了许久,目光却仍然停留在明玉轩的紫毫之上。笔杆剔透沁凉,笔端挺拔尖锐,绝对是一支好笔。知言心里有些痒痒的,如此妙品,若是先生看到了,也必会十分喜欢。思前想后,他终于伸出手来,想要轻抚那支白玉紫毫。   “替我收起这支笔。”有人捷足先登,在知言眼皮子底下率先下手。   知言忽然回头,与身侧之人打了个照面。   与众不同的栗色眸子里多了惊讶,“是你!”   “玉王殿下……”知言大惊失色,慌忙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   “想必是本王……夺人所爱了?”孔轩自己打量着手中的紫毫玉笔。   知言摇摇头,“不,不,我只是来看看。”   “来看看?”孔轩淡然一笑,却见知言的一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自己手中之物,便大方道:“既然你喜欢,就让给你罢。”   知言闻此,面上先是一喜,而后却是一忧,低头道:“谢殿下抬爱,可知言身份地位,配不上这白玉紫毫。”   孔轩似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抬眸微笑,“不如知言陪我我对弈一局,若是你胜,我便将此笔赠与你?”   下棋?知言倒是喜欢得很,不由点头道:“好。”   待知言坐上马车,方觉头昏脑涨,心念他果真是昏了头么?怎会答应孔轩到玉王府邸与他对弈一局?可是这一去,是不是有机会见到先生了呢?   二人同乘一辆马车,知言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交谈。孔轩上下打量这他,见他面上神情变幻莫测,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笑逐颜开,不由笑出了声,“我倒不知,子非府上有你这般的才俊。”   “我去年冬天才入府。”知言虽然头脑混沌,反应却还算机敏。   “年龄几何?”孔轩问。   “刚满十五岁。”知言对答如流。   “哦。”孔轩语气松散,面上的表情带着隐隐的失望。   知言猜不透孔轩的心思,只得沉默不语。孔轩再未问话,一双栗色的眸子却一刻也未离开过他。   待车夫发出低沉绵缓的口令,马车渐行渐缓。知言伸手撩开轿帘,便被眼前府邸的气势所慑。朱门紧闭,以黄金雕花为饰,上书“玉王府”三个大字,可谓奢华至极。白色石砖为墙,绵延数里,广阔无垠,果真比何子非的周世子府气派百倍!都说三皇子是陈帝的心头肉,果然不假。而“玉王”二字,也当真配得上风雅的三皇子。   马车自门前绕行,转向府邸隐匿处的小门而入。知言一路上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得张大了嘴,“玉王殿下的府邸果然气派!”   孔轩低笑,“你喜欢便好。”   “可殿下不是说对弈一局么?”不待知言反应过来,便被孔轩捏住了手腕,绕过层层门廊,来到偌大的书房中。   色彩绚丽的琉璃宫灯映得室内一片柔和,目之所及是满室书卷,整齐罗列在古朴的樟木书架之上,知言不由看得呆了,此处竟可以匹敌先生的书库!   “倾城先生,您也在此?”孔轩的声音忽然升高,似是惊喜。   知言身子一僵,不由向那位倾城先生望去,却见他独立一隅,手捧一卷典籍。倾城先生目光闪烁,唇须微动,却终是向孔轩抱拳道:“殿下,不知这位是……”   倾城先生,正是养育他多年的许无言。不知为何,知言头痛欲裂,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左耳处似乎有一阵巨响。   脑中“轰”的一声,犹如高山崩塌,江流倾泻。      ☆、第七章 不知所措   又是一夜无眠,韩霖双手抱在胸前,靠在书房外的廊柱上,刚要闭眼,便听到了房内微弱的呻吟。   “你还知道醒来?”韩霖推门而入,便见知言挣扎着自榻上坐起,两天两夜未进食的他脸色苍白,往日里红润似女子的唇干裂开来。韩霖冷哼一声,递了一杯热茶给他。   知言渴极了,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却被热水烫到了喉咙,痛得伸出舌头一个劲叫唤。   韩霖唇角微动,融化了眼底的冰霜。   “我……回来了?”知言环顾左右,仿佛还置身于偌大的玉王府,与先生相对而立,却不得相认。   奇怪,彼时分明头痛欲裂,分明全身瘫软,分明说不出一个字来,而此时却倍感神清气爽,仿佛那一晚的事情未曾发生过。   先生为何不肯与我相认?知言心中疑惑,面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   “睡醒了么?”愉悦的男声由远至近,何子非抬步向前,在知言身侧坐定,随即伸出两指探上他的手腕,凝神片刻,道:“脉象无力,还需要好好休养。”   “叫厨房做些清淡的来。”何子非吩咐。   韩霖转身离去,冷冷说了个“好”字。   何子非笑吟吟地打量着知言,“我着实好奇,三更半夜,你与孔轩搂抱在一处做什么?”   “我?”知言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去接你之时,你蜷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何子非正色道:“若是我晚到一步,还不知道……三殿下是否会如我这般,替你保守秘密。”   知言心头一紧,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世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秘密?”   何子非墨眸一转,目光自知言白皙的脸颊上流连而下,手指似游丝抚过他的颈项,停留在领口。   “那日你我坦诚相对,我又怎会不知?”何子非笑容温和,温和之中却带着局促。   知言闻此不仅不生气,反而仰头低笑,随即伸手拨开他放肆的手指,“纵然如此,还望世子对我以礼相待。毕竟,那日我不惜一切救了世子一命。”   “伶牙俐齿。”何子非嗤笑,“听说你见到许无言了?”   知言神情复杂的看了他一眼,点头默认。   “可有话要问我?”何子非道。   知言沉默了片刻,“你一定知道,先生为何隐居,又是何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不错。”何子非点头称是,“我可以告诉你……但我却也不是白白讲与你听的,作为交换,你须帮我打听一件事。”   “何事?”   “先朝魏皇后之死。”   “魏皇后?”知言顿了顿,“我尚且不知宫门在何处,怎知魏皇后之死?”   “再也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何子非笑望着知言,目光笃定。   “可你为何要打听前朝之事?”知言好奇。   何子非摇摇头,“你的第二个问题,我不会回答。不过,你可以再用一个条件来交换。”   “堂堂一国世子,竟似市井小民般斤斤计较,罢了,我不问了。”知言一脸嫌恶,干脆用被子蒙住脑袋睡了。   “真是孩子气。”何子非的调笑声清晰可闻。   耳边仍是何子非有一句没一句的戏弄,知言却忆起小时候,先生将《魏史》烧的干干净净,每每看到与之相关的书籍,尽数损毁。当年授学之时,若有弟子提及前朝之事,先生也必然火冒三丈,似是根本不愿意提及前事,更别说话本小说里的“倾城先生”了。   知言忽然掀开被子,“你将先生带回京城的条件是什么?”   何子非望着裹在锦被中的知言,唯独露出一张白皙的圆脸来,像是一个有眉毛眼睛的汤圆,不禁笑道:“我与玉王有约,若能寻得许无言回京,他便促成我大周与陈国的盟约,五年内不动干戈。”   知言“哼”了一声,“倒是个划算买卖,而先生此去不方便带我,才将我暂留你府中的吧!”一想到代价是许无言倾其一生的藏书,知言便觉得有些不值。   “他肯用毕生收藏换得你平安,倒是令我惊讶。”何子非笑道。   “我朝已有太子,而你却与玉王勾结一处,岂不是乱我朝纲!”知言不悦,原来何子非虽为质子,却不甚本分。   “我不过是异国质子,谁许我更多利益,我便与谁一道。”何子非耸耸肩,振振有词。   “趋利而来,丝毫不讲道义,这便是一国世子的处世之道?”知言坐直了身子,顿觉气上心头,犹记得初见何子非之时,他长袍而立,器宇轩昂,谁知竟是逐利小人。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想必倾城先生也教过你。”何子非云淡风轻,看着知言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竟忍不住要扑上来打他,不禁笑意更浓,“方才你问我了两个问题,作为交换,须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当真只有十五岁?”何子非伸出手,揽住知言的后脑,迫使他贴近自己。   “十五岁又如何?”何子非的五官骤然在眼前放大,令知言脸上一红,“你不会自己瞧?”   何子非细看之下,果然是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圆圆的脸蛋像个孩子似的,可不就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么?   自己究竟还在怀疑什么?   知言后脑用力,想要挣脱开来,离他远些,却不料他忽然松手,知言失了方向,“砰”地一声撞在身后的雕花床柱之上,痛苦地 “啊”了一声后,再无半点声息。   “知言?”何子非左腕扶住他的后脑,右手抬起他的脸颊,却见他死死咬着唇角,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恶狠狠地盯着何子非,似乎要在他脸上剜出个洞来。   何子非又愧疚又好笑,将指腹轻轻插入他的发丝间缓缓揉捏。因疼痛得到缓解,知言皱成一团的小脸这才舒展开来,而眼角的泪水却不住地下滑。   知言自觉羞赧,别过脸去,泪水蜿蜒而下直至唇角。多日以来的疑惑和委屈似乎一下子迸发,眼泪再也止不住倾泻而下,唇瓣随之微微抖动,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真是个孩子。”何子非想要替他拭去泪水,却不知怎的,将他的脸蛋捧到自己面前,俯身而下,唇瓣与唇瓣相贴,气息与气息相对。   柔软馨香,沁人心脾,知言啊知言,你究竟是谁?为何要假扮成男子?   身下那人彻底乱了心神,又是挣扎又是踢打,却被何子非抱得更紧。他沉溺于唇齿间的温柔,舍不得,放不开。   知言挣扎不得,竟然紧闭双目,张开嘴便要撕咬。只一瞬间,何子非忽然从亲吻中抽离出来,教她扑了个空。   何子非气息寻常,神色淡然道:“竟然鬼使神差,教你惑乱了心智,看来我真该娶几房美妾侍奉左右。”   知言仍是心有余悸,一张脸涨得通红。何子非窥探到了——她一直以来隐藏着的、不可为外人道秘密。   书院不允许女子读书,为了不给先生添麻烦,她女扮男装,与书院里的学生们一道读书习字,自以为可以完完全全地扮作一个男人,而今却如此轻易地被何子非看破。   “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发现的?”何子非以手指轻触嘴唇,似乎刚才的吻仍令他回味无穷。   “若是你执意要对别的男人投怀送报,休要怪我没有提醒!”见知言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何子的手指缓缓指向她的胸口,“这里,终是不同。”   知言的一张脸由通红变为青紫,大叫一声,“混蛋!”顺手扔出一个枕头来。   何子非身形一闪,便躲开了她的暗器,旋即轻轻转身,优雅地踱步出屋,徒留知言一人,羞得不知所措。   韩霖依旧倚在门外的廊柱上,端着餐盘的双手不由青筋暴起。方才种种,他尽收眼底,难道,这就是世子不愿娶妻的理由么?      ☆、第八章 不悱不发   是夜,清风拂面,水波微澜,知言临案习字,听得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身侧停住。   “玉王派人送来的。”声音冷漠而疏离。   知言抬头,对上了韩霖冰一样的眸子。她疑惑的接过他手中的锦盒,目光触碰到的,恰是那日她选中的白玉紫毫。   “呀!”知言惊呼一声,笑容自眼里荡漾开来,忍不住将紫毫捧在手里细细打量。   “对啦!”知言自怀中掏出一两银子,又数了几文钱,尽数塞进韩霖的手里,“当日你借给我一两银子,喏,连本带利!”   韩霖低头,见一只纤细白净的手,正贴在他的手掌之上。他是常年习武之人,掌心指腹已生出薄茧,偏与那滑腻温热的指尖相触,一时竟紧张地满手是汗。脑海中是满是眼前之人与世子相拥一处,唇齿相交、耳鬓厮磨的情形,韩霖不由心生怒火,猛地一甩手,银子与铜板“哗啦啦”地落了一地,吓得知言连连后退。   “利息……少了么?”知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我补你便是,何必如此生气?”   “谁稀罕你的钱!”韩霖怒气更盛,拂袖便走。   知言愣了半晌,忽然笑道:“哈……韩霖莫不是将这一两银子送给我了!她欢快地捡起地上的银子铜子,悉数塞进自己的荷包。   韩霖刚走,知言便翻箱倒柜地寻找起来。她已翻遍了何子非的所有书卷,关于七年前的那次朝代更迭,书中仅寥寥几笔。   “太子染天花恶疾,不幸夭折,年十三岁;魏帝伤心欲绝,日夜呕血,薨,葬于安陵;魏皇后深明大义,让玉玺于大将军孔萧。帝定都西京,国号陈。”   而魏后姓甚名谁,是死是活,无人知晓。何子非何以判定魏后已死?她又该如何打听前朝之事?   关于倾城先生的描述,仅有一句,“陈倾,魏太宰。”   知言望着那柄白玉紫毫许久,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暗下决心。   次日,诸多王孙贵胄同在东宫读书。太傅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民之饥,是以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   何子非自怀中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笺,轻唤了一声,“玉瑶。”   坐在他前面的孔玉瑶欣喜地回过头,“子非哥哥?”   “替我转交玉王殿下,多谢!”说罢,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孔玉瑶双颊绯红,“嗯”了一声,接过他手中的笺,拉了拉孔轩的衣衫,“三哥”。   孔轩一面凝神静听,飞快地记下太傅的教诲,一面接过那封私信来瞧。工整秀丽的簪花小楷,隐约有几分遒劲之势,确是好字。   “今日卯时,定远街天元棋社与君一弈,感君赠紫毫之谊。”落款:知言。   太子孔诏听到不远处的窃窃私语,微微侧身,望向斜后方的玉王孔轩,但见原本在低头读书的他,不知为何,忽而喜上眉梢。   太傅诵读了许久,直觉殿内吵闹不已,不由捋了捋胡子,怒道:“谁在喧哗!”   众皆正襟危坐,唯有何子非伏案而憩,太傅高声道:“周世子?御周候!老夫方才所说,可有顿悟?”   何子非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对着太傅一礼,“夫子,我方才睡意正浓,不知夫子所云……”   太傅须发竖立,怒火中烧,却强忍着怒意道:“看来老夫今日,要罚世子在此抄书了!”   抄书?   何子非大骇!太傅要罚他在东宫抄书,这可使不得,往日里抄书的活都是知言替他做的,何子非最厌恶这些道貌岸然的狗屁文章,让他抄书不如杀了他。   “夫子息怒,夫子息怒。”何子非清了清嗓子道:“恕学生才疏学浅,不得其要领,夫子方才所言,约莫是讲为君之道;为人君者,苛捐杂税,纸醉金迷,致使民生多艰,城邦不宁……”   孔玉瑶听得仔细,不禁转过脸去,但见何子非身形修长,容颜俊逸,将那一番话说得不缓不急,从容尔雅,仿佛他早已参透其中奥妙。他嘴角眉梢始终泛起的微笑,教孔玉瑶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孔轩听罢不由心中暗喜欢,好个何子非,一直以来装聋作哑,假痴不癫。   孔诏则眉头紧锁,深邃的乌瞳中暗流涌动。   见解精准,一气呵成!太傅听罢,转而抚须而笑,“甚好,甚好。”   太傅一席教诲之后,布置下今日的功课。   不待太傅走远,孔轩便收拾好书卷,迅速离开东宫。孔玉瑶睁大眼睛疑惑道:“你到底对三哥说了什么,竟让他如此慌张。”   何子非勾唇一笑,“不过是受人所托。”   “子非哥哥?”孔玉瑶羞怯地摇了摇他的衣袖,“我思虑了几日,我既容得了你纳霜华为妾,若是你……你当真喜欢那书童,我也一样不反对。”   何子非闻言,轻轻收回自己的衣袖,“你是陛下的掌上明珠,两位殿下亦是你若珍宝,而我,终有一天要回周国。”   “我知道。”孔玉瑶目光灼灼,“你走到哪里,我便随你到哪里。”   “堂堂公主,怎能说出这些胡闹的话来。”何子非笑道。   “我不是胡闹,我可以求父皇赐婚啊!”孔玉瑶着急直跺脚,眼睛亮闪闪的,却是溢出了泪花。   何子非低叹一声,轻抬左臂,手指刚要触碰到孔玉瑶的面颊,却又收了回去。   “世子殿下,太子邀您去宫中一叙。”东宫的小太监在不远处唤了一声,低眉顺目,声音尖细而绵长。   “抱歉。”何子非依然眉角春风含笑,那笑容既不是欣喜,也不是歉意,那是他作为周世子,对任何一个人,不论是君王、殿下,还是下人、婢子,都能露出的谦和笑容。   原来他待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孔玉瑶望着何子非离去的背影,呆立在原地,忽然落下两行清泪。   东宫大殿之中,太子酒宴款待,教何子非受宠若惊。   “世子请!”太子一改往日的傲慢态度,朗声道:“方才课上,本宫对世子的精妙见解实在佩服。”   何子非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情急之下信口胡诌,谁料歪打正着,着实是运气罢了。”   “世子过谦!”太子满了一盏酒,举杯道:“本宫尝闻世子天资聪颖,彼时在周国之时,备受朝臣拥戴。”   何子非连连推辞,“太子过奖,子非自幼顽劣,实在是资质平平。”   二人你来我往,一杯杯烈酒下肚,恍然间都有些醉意。   太子仰首大笑,“所谓在其位,谋其政,若世子为一国太子,自然想天下之所想,忧天下之所忧虑。”   何子非连连摇头,“想天下之所想,忧天下之所忧虑?子非从未考虑过这些,实在汗颜。”   说罢,何子非酒气上涌,头晕眼花,恹恹地伏在案上。   “周太子不日将入陈,世子莫不动心?”太子斜睨着眼睛,瞧着何子非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竟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本宫倒不介意助你一臂之力。”   一时间万籁俱静,唯有寂夜虫鸣。      ☆、第九章 不可企及   韩霖几乎是连背带抱,将何子非送至房中。   知言好奇地倚在门边,看着韩霖笨拙的样子抿唇低笑,“需要帮忙么?”   今日与孔轩一弈,她旁敲侧击,果真打听到了先朝皇后之事,本欲说与何子非听,却不料他喝得烂醉如泥。   “你且过来!”韩霖眸光一聚,“帮我将世子架到霜华夫人房中。”   “哦。”知言上前抬起何子非的手臂,无奈她比之何子非,身量矮小许多,他的体重着实让她吃力。   二人合力将何子非送入霜华房中,知言偷眼望去,见霜华美人那张寒梅一般的面容,竟染上了暖暖的喜色。知言索性将何子非往榻上一推,不忍看他,心中却嘀咕起来,何子非啊何子非,你徘徊青楼流连高院,而今把你送入霜华美人的闺房,也算成全了你。   “有劳夫人。”韩霖低头抱拳。   “妾身自当尽心竭力。”霜华唇角一牵,笑容明艳。   韩霖当即拉着知言离去,留下此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何子非。   二人离去许久,霜华才从天大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此时此刻在她眼前的,竟真是她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御周候。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大约是七年前,他第一次入宫面圣,那年她也不过是刚刚入宫的小宫女,在御书房为皇帝陛下研磨。   那一日,他身着靛蓝的长袍,自殿外逆光而来。待霜华看清他的模样,不禁心神荡漾。他白玉般的面容全是笑意,那清澈的、温柔的眸子望向她,羞得她霎时红了脸。他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锁定威仪的天颜,徐徐低头、叩拜,声音明朗、不卑不亢。   “周使何子非,参见大陈皇帝陛下。”   霜华算是见过世面的丫头,陈帝有三位皇子,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孔诏霸道而难以亲近,三皇子孔轩温和却鲜有威仪,可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子,他有那样温柔似水的笑容,却也有不输于天家的贵气。   霜华静静倚在何子非的身侧,思绪万千。她的手指流连于他的眉眼之间,细细摩挲,愈发喜爱。她从未离他如此之近,可以触碰他英伟的脸颊,薄薄的嘴唇。甚至她还可以……吮吸他醉人的气息。霜华美目微敛,将红唇贴近他的侧脸,忽然间的天地混沌,昼夜颠倒,教她只觉得身子一沉,竟是被他压在身下。   “世子?”霜华的两颊染上了醉酒的酡红,迷茫地对上那双教人沉迷的墨眸,那人有一双眼干净清亮、全无一丝醉意的眸子。   “霜华也醉了么?”何子非轻笑一声,拂袖起身。   “我们这么做,当真好么?”知言心下觉得不妥,自她来到世子府,从未见何子非踏入霜华的房间,甚至在她看来,他对霜华并无男女之情,“若是他明日清醒过来,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罪责有我一人承担。”韩霖双手环抱在胸前,趋步前行,不急不缓,冰冷的声音与暖春的夜晚显得格格不入,“陪我下一局棋。”   韩霖此人,最为冷酷无情,加之他毫无情绪的声音,任谁也拒绝不了,不,任谁也不敢拒绝。   知言在案前坐定,直呼倒霉,为了与玉王孔轩对弈,她每日研究棋谱、排兵布阵,今日好不容易把孔轩打发了,韩霖又要拉她下棋。她气呼呼的上阵,心神慌乱,思绪不宁,自是一片溃不成军。   韩霖皱了皱眉,“臭棋。”   知言面上一热,深觉自己给先生丢了脸,这才静心凝神,将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局棋上。   数子攻伐,犹如黑夜与白昼的鏖战,韩霖下手迅猛威烈,连天的黑子犹如乌云遮天蔽日,步步紧逼,教人窒息;知言一面防守,一面拨开厚重的云层,露出一两点星光来,那点点星芒逐渐连成一片,愈发耀眼,犹如白日在天,终要冲出云雾。   “唔。”韩霖想说些什么,终是没有开口,抬眼之际,见知言哪里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此时整个人俯身望向棋局,像是要把这棋盘吃了。   二人相距不足半臂的距离,清风扬起她的乌发,有几丝拂过韩霖的侧脸,酥酥麻麻的,迷人心智。   “嗯,去这里!”她虽在思考,却不忘振振有词,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这棋盘上的每一个白子听。   “有趣。”韩霖低头,抿唇。   “什么?”知言一愣,扬起脸来,却恰好与韩霖的目光相遇,“哈,原来你也会笑!”   韩霖的目光瞬间冰冷,又恢复了往日面无表情的神态。   “咦?”知言还要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从后领提起,拎出了局外。   韩霖起身,低眉,“世子。”   “你做的好事。”何子非从鼻子里哼出几个字来,也不回头,拖着知言径直向书房去了。   韩霖又复坐下,书房门窗紧闭,唯有屋内的灯火,映出绰约的人影来,那二人相对而立,不知说些什么。   “如此良辰美景,世子怎么这样大的火气?”知言以手掩着唇,遮住了上扬的唇角,满是笑意的眸子里却藏着狡黠。   “良辰美景?”何子非嗤笑一声,右手的拇指与中指圈成环形,对着知言光洁的脑门轻轻弹了一记。   “一点都不美!”知言痛呼一声,双手捂着额头,从指间的缝隙中偷望向何子非,他笑容温和,心情大好。   “说吧,今日有何收获?”何子非摆弄着案上那支白玉紫毫,眼神中流露出奇异地光芒。   “魏皇后之子,先朝太子杨绪,幼时与玉王殿下是挚友。”知言回忆起今天下午的情形,孔轩对他说,他幼时为太子伴读,常出入东宫。   “原来如此。”何子非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你该告诉我,倾城先生为什么离开西京、隐居许昌。”知言目光如炬,满满的全都是疑问。   “我自然不知。”何子非风轻云淡。   “你使诈!”知言哼了一声,涨红了脸,“这笔交易不公平。”   “你所问之事我却是不知。”何子非耸耸肩,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但我听闻数十年前,魏皇后与倾城先生一同求学于墨华谷的墨华老人。”   “墨华谷?”知言垂眸想了一会,“可是位于陈与周交接的墨华山?”   何子非点头,“正是。”   “我要如何才能去往墨华山?”知言好奇。   “周太子不日将往西京觐见,墨华城乃是必经之地,听说玉王殿下,将作为陈国使者相迎。”何子非轻轻抚摸着那支白玉紫毫,入手沁凉滑腻。   “呀,竟有这样好的机会!”知言兴奋道:“我明日还要约玉王下棋。”   何子非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你笃定玉王会带你去?”   知言点点头,“世子殿下,请一定记得准备下一个秘密与我交换。”   “好。”何子非起身出屋,“我等你的音信。”   静谧的月光之下,韩霖悄无声息地跟在何子非身后,“难道不顾太子殿下的安危……”   “若是知言与玉王同去,必不会危及二弟。”何子非抬首望月,但见月轮清亮,冷光幽深。   “殿下何以如此信任他?”韩霖顿了顿,“我们尚且不知许知言的底细,不如我亲自走一趟,暗中保护太子殿下。”   “咦?”何子非回过头,看着眼前的白衣少年,英俊的面容冷漠如常,雪白的长袍散发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保护二弟?韩霖也学会撒谎了。”   韩霖仰起脸,迎上何子非的目光,“一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二是为了见宁儿一面。”   何子非点头,“也罢,你去吧。”   “是。”韩霖语气一滞,“倒是世子此举,当真是为了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危?”   何子非闻言低笑出声,“不论是与不是?你是否都会站在我的身旁?”   韩霖平静的眼中霎时风起云涌,继而再次转为平静,“世子为周国忍辱负重,韩霖自当不辱使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今天没话说……   ☆、第十章 不可告人   三日后,圣上下旨,玉王作为陈使前往墨华城迎接周太子。   孔轩正如他的封号,面如冠玉,人如美玉,宁静祥和,谦谦君子。他本就有藏石赏玉的喜好,昨日与知言对弈之时,听说墨华山的石料颇好,乃是墨砚的原料产地,心中向往。再次抬笔写字,便又想起了知言,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年说,他生平喜好临帖,若能看一眼墨砚死而无憾。   抬腕,挥笔,一气呵成。孔轩将信笺封好,递与下人到道:“送至周世子府知言公子。”   倾城先生在不远处读书,忽然道:“听闻殿下将要出京?”   孔轩点头,“先生有何见解?”   “北方天寒地冻,若是殿下疾行而去,恐伤筋动骨;若是缓缓而至,可保无虞。”倾城先生捏着一缕小胡子,高深莫测。   “谢先生提点。”孔轩微微低头,算是回礼,“先生仍不愿与我提及当年之事?”   倾城先生神色一黯,“当年之事足以教老夫身首异处。”   孔轩露出温和的笑容,“本王自有方法保全先生。”   倾城先生点头道:“老夫已经欠了殿下一条命,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谋天子策。”   孔轩摇摇头,“而今国泰民安,安平乐土,纵有倾城先生相助,我却无心谋天子策。”   午时,知言接到玉王殿下的亲笔函,高兴地手舞足蹈,却不料“哗啦”一声碰翻了案上的砚台,洒了一身墨色,她惊慌失措地从椅子上跳起,便将刚刚落在身上的砚台“砰”地摔在地上。   砚台落地,崩裂开来。   何子非在近旁读书,墨眸含笑,“墨砚千金难得,知言要如何补偿我?”   知言懊恼地盯着衣衫上的一片乌黑,表情落寞如落水的小猫,五官凑在一处,难看极了。   何子非不由觉得天气晴好,心情舒畅,“也罢,若你肯帮我一个忙……砚台之事,我便不再计较。”   虽说何子非面容俊逸,但知言总觉得他这一笑阴险至极,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无奈寄人篱下又被他抓了把柄,只得硬着头皮道:“何事?”   “你来。”何子非笑着招招手。   知言不明所以,在他面前站定。   何子非忽然握住她的手腕,顺势一带,知言便毫无征兆地落在他怀里。   “你混账!”知言大怒,伸手便要推他。   何子非以左臂将她圈在怀里,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触她的唇瓣,柔软细腻的触感自指尖传遍全身,惬意之中夹杂着淡淡的酥麻。   知言不知他此举为何,一时呆呆望着他的笑容,忘记了咒骂。   “砰”的一声,何子非便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记,“痴了么?”   “好痛!”知言捂着额头,远远地逃开了。   韩霖自廊下走过,见知言坐在一面镜子前发呆,那端庄的模样胜似女子。镜中显现出她惊慌失措的一张脸来,她的所有目光,紧紧锁在因紧张而微颤的双唇之上,唇瓣之上是醉人的朱红,艳丽明媚,娇俏可人。   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烦躁,韩霖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她,行至书房,却见何子非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指端有一抹嫣红,明亮不足,刺目有余。韩霖后退几步,隔着花窗远远道:“韩霖先行一步。”   屋内之人朗声大笑,“为何不进来回话?”   仿佛自己的想法被彻底看穿,韩霖脸上一烧,连忙转移了话题,“霜华夫人那边……”   “她去往流云观祈福了。”何子非的声音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愉悦。   “如此甚好,世子静待佳音即可。”说罢转身便走。   知言只觉有人一阵风一样跑开了,待她回过神来,却见韩霖早已走远。想到自己今日就要随孔轩出城,知言心中向往,于是将方才被轻薄之事抛到了脑后,欢欢喜喜地打点细软,直至玉王府的马车停在门外。   但凡帝王皇子出使,都要入宫祭宗庙,不过当今圣上乃是陈国开国皇帝,着实没有什么先祖皇帝可以祭拜,再加之陈帝已缠绵病榻数月,行不了这祭祖的礼,便由玉王殿下代劳。知言虽然觉得此举有些可笑,碍于孔轩一本正经地沐浴熏香,入宫祭拜,她只有随他一道走这一遭了。   知言不过是小小随从,入不得内宫,只得在一处隐蔽的偏门等候。不知宫里的祭祖大典如何气势恢宏,只听得叮叮当当地编钟击鸣之声,伴随着时缓时疾的鼓声袅袅袭来。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知言索性寻了一处枝繁叶茂的草丛,仰面而睡。宫乐听得久了,分不清节奏快慢,旋律起伏,“嗡嗡”之声不绝于耳,着实教人心烦。   知言摇摇头,懊恼地捂住耳朵,才发觉万籁俱静,早已听不到乐声,难道是她做梦了不成?   “你怎么才来。”温软的女声满含期望,柔柔地飘进知言耳中。   知言一怔,眯着眼睛偷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约莫能看到外面的光景。不远处有一男一女相拥一处,想必是私通的宫女与侍卫,寻了这个无人之处互诉衷肠。   “我日夜思念,总算能见你一面。”这男子虽是说着绵绵的清苦啊,声音之中却不乏威仪,他的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教知言愈发好奇。   “你为何不去我殿里请安?”女子的声音似是怨恨,又似是撒娇。   知言细细品来,吃了一惊,去殿里请安?敢情这偷情的女子是宫里的娘娘?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当今圣上头上种草!   “老头子日日召见,我确实脱不开身。”威仪的声音中有一丝歉意。   “连理由都一模一样,你们还真是一对父子!”那女子“哼”了一声,居然哭了起来。   “鸾儿莫哭。”男子将那女子拥得更紧,不停地亲吻她的面颊。   知言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硬闯周世子府,逼得她与何子非共浴的当朝太子孔诏,而这女子,想必是当朝皇帝的宠妃。虽说二人年纪相当,两情相悦,但毕竟有违伦理纲常,实乃宫中大大的丑闻!   知言距离二人不远,若是此时抽身离去,难免引得一片窸窣,暴露了身份,可若是不离去,眼前的光景实在羞人的很,真真是乱了伦理纲常!   那妃子哭得娇媚无比,孔诏索性一用力,将她抵在树上,含住她嫣红的嘴唇。女子的哭声颇有些凄凉,伴随着伸入她衣衫中的大手的抚摸,幻化成无数的碎片。   知言的脸早已烫得一塌糊涂,不由垂下双眸,欲转身离开。刚要动身,便被人伸手掩住了唇,身后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按着她的肩膀,想必是教她不要妄动。温热的春季,他的手寒冷如冰,教她没由来地心悸。   那人的身上有一股异香,像是曾经闻过。知言估摸着,此时此刻能找到此处的唯有孔轩一人而已,便放下心来。知言不敢动,更不敢出声,只能任由眼前的男女在此处肆意妄为。想到身后是温文尔雅的孔轩,尴尬的情绪飞快生根发芽。   事毕,那二人又是一阵卿卿我我,才各自离去。捂着口鼻的手渐渐松开,知言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身道:“吓死我了。”   映入眼帘的是明黄的袍,以及一张近在咫尺的、中年男子的面容。知言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陈国皇帝了,下一刻整个静静趴在地上,道:“请赐小人一死。”   陈帝孔萧一袭龙袍,半跪于树丛中,刚刚偷窥了一出香艳好戏。   “抬起头来。”陈帝的声音高高在上,教知言不由颤抖。   知言仰起脸,见他乌黑的长发中夹杂着几缕花白,硬朗英俊的面部线条骤然收紧。   “你是何人?”陈帝声音低缓,并不似先前那般生气。   “小人是玉王殿下的随从,因身份低微,入不得内宫看不得祭典。”知言说罢便又伏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却再不见陈帝回答。   许久,她试探性地抬起头,却见面前空空如也,仿佛除她之外,再无人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自从净网了,想来几段香艳的镜头……只有白日做梦了。   ☆、十一章 何以醉人   “为何如此心神不宁?”这一路上,孔轩只道知言局促不安,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从未见到如此恢弘的殿宇,被皇家威仪所摄。”知言信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孔轩微笑,“日后便习惯了。”   日后,日后还要进宫?陈帝岂不是要将她碎尸万段?知言心情低落,道:“宫中可以有一位叫鸾妃的娘娘?”   “贵妃娘娘的名讳是沈鸾。”孔轩目光流转,轻声道:“你打贵妃的主意?”   “不是不是,我不喜欢女人。”知言忙于撇清他的误会,却不料玉王殿下的误会更深。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果真与子非……”   知言当日以男宠的身份入府,乃是人尽皆知的事实,此时她低头不语,眉头紧蹙,想到自己漂泊无依数十载,如今连最亲近的先生都离她而去,不禁感伤道:“殿下一定要戳小人的痛处么?”   孔轩见她蹙眉,声音愈发温和,道:“我并不会因此看轻了你。”   这话是什么意思?知言抬头看他,却见他已靠在一旁闭目养神。原来在旁人眼中,她与何子非果真是一双狗、男、男!   马车行了五日,便抵达了墨华山,翻过这座山,墨华城便在眼前。当天晚上用过饭,知言回房休息,正拍着圆鼓鼓的肚子喃喃自语,就感受到寒气自身后逼来。   她打了个寒噤,“谁?”   言毕忽然转身,却见那人冷眼冷眉,一身冰雪似的白色。   除了韩霖还能有谁?   “你来做什么?”韩霖不是何子非的心腹爱将么?竟舍得将他派来?   “你忘了一样东西。”韩霖自袖中取出一方锦盒,隔空掷给她。   “这是何物?”知言好奇地打开锦盒,面上一红。   韩霖仅是奉命行事,也不知那究竟是何物,不由瞧了锦盒一眼,面上寒霜更甚。   锦盒之中尚有一个小小的瓷瓶,顺着知言的指尖望去,触之明艳美丽,竟是女子梳妆用的口脂。   “世子可有带话来?”知言将锦盒藏入袖中,正色道。   “阻止玉王进入墨华城。”   她就知道何子非心怀鬼胎。   “你是来帮我的?”知言的眼睛遽然发亮,韩霖武艺高强,如果能助她一臂之力,她便不需要用那样见不得人的方法拖住孔轩。   “我还要赶路,告辞。”说罢跃窗而出,徒留知言愣在原地。   “好个韩霖,不讲义气!”知言愤愤不平,心中愈发烦躁。明天就要前往墨华城,那么今晚,她要怎样才能拖住孔轩?即便她能得逞,拖得住他一时,岂不是要害得玉王抗旨不尊么?   知言懊恼地拍拍脑门,耳边“笃笃”的敲门声节奏分明。   “知言。”孔轩的声音温和动听,教知言心头没由来地一颤,该来的终归会来。   落日余晖,天色渐晚,正是夜市热闹之时。墨华山谷因产砚而闻名于世,又处国之边境,每日来买砚台的人络绎不绝,有尚文的陈国子民,也有来自周、黎各国的商人散客。   “竟是比西京更热闹!”知言快步向前,一双眼左顾右盼,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虽是身着粗布袍,手持纸扇,孔轩的气度依然不减半分。生意人各个慧眼识人,争着给孔轩荐砚。   除了西京的古玩街,孔轩极少露面于市井。此时被人团团围住,不由皱眉,这些生意人大都是谷中居民,以制砚为生,不免粗鄙,甚至有些采石工,浑身的泥土与汗臭,教孔轩心中不悦。   “殿下可是觉得此处不自在?”知言没由来地问了一句。她看出他的局促,身为一国皇子,恐怕从未来过脏兮兮的采石场。   天色渐晚,孔轩的表情瞬息万变,“不,我只是……”   “上有赋税,下有一家老小,小民们的生活无不艰辛。”知言笑道,“能自食其力,岂不是比那些游手好闲的王公贵族……”   知言忽然心虚地瞧了孔轩一眼,“我不是说你!”   街市上灯火明暗,正如孔轩明暗闪烁的双眸,他定定看着她,反而开怀大笑,“你说的对,枉我自诩饱读诗书,实在惭愧。”   知言赧然,遂蹲在地上专心琢磨起砚台来。孔轩低头看她,她的侧影像个纤弱的读书人,将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到底是何子非眼光好,还是目光短浅。   孔轩便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把玩。墨砚果真名不虚传,墨色浓郁,纹理流畅,触之温软细腻,好似女子的素手。   这是街市上的一个小摊,摊主是一对爷孙,老人家已过古稀之年,精神尚佳,孙女儿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生的水灵。   “哥哥,墨砚最好了,宫里的大官们都用呢。买一个吧!”孙女儿能说会道,逗笑了知言。   “一两银子太贵,我看这墨锭光滑细润,能否赠我两个?”知言讨价还价。   孔轩向来一掷千金,从没想过会有人因为一两银子斤斤计较,面上笑容缓缓。   “小公子说笑了。”老人家笑道:“小公子也是识货之人,一两银子,连这砚台都买不走。”   知言的眼睛在墨锭上飘来飘去,甚是不舍,她伸手去取,袖中之物便“骨碌碌”滚了出去。   小小的锦盒摔裂开来,露出圆圆的瓷瓶。   “哥哥还藏着女人用的东西?”小姑娘这下乐了,“咯咯”地笑出了声。   知言羞了个大红脸,正欲伸手去拾,却又一只手在她之前,将瓷瓶捡了起来。   知言不敢看孔轩,他一定会嘲笑她。   “呀,好看,好看!”小姑娘高兴起来。   只见孔轩轻轻打开小瓶,对着晦暗的灯光观察那口脂。知言不由伸手抢过,低头道:“见笑了。”   “好漂亮,好漂亮!”小姑娘笑个不停,“哥哥可以把……把那胭脂给我么?”   “这丫头不懂事,两位见谅。”爷爷白了孙女儿一眼。   “既然喜欢,就送给你吧。”知言有种坏事败露的羞耻感。   知言怀揣着一两银子买到的砚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孔轩在她身侧,却也不说话。   “哥哥,哥哥!”明快的声音由远及近。   知言回头,便见那少女欢快地向她跑来,“哥哥,我好看吗?”   银色的月光下,少女迫不及待地撅起嘴,那里是她新涂的胭脂,唇角明艳动人,如桃花一般。   “好看。”知言忍俊不禁。   “哥哥,这个送给你。”少女将手中两个墨锭放在知言掌心。   趁她低头看那墨锭的时候,少女踮起脚尖,结结实实的贴住了知言的嘴唇。   “吧唧”一声,带着女子的娇媚吟笑。   朗朗乾坤,她竟然被一个女孩儿给强吻了?知言一愣,却被人揽住腰肢大力拉开。   少女便又欢快地跑开,“咯咯”的笑声远远传来。   “迟钝!”身后那人怒极。   孔轩、孔轩生气了,温文尔雅的玉王竟然生气了?   孔轩扳过她的身子,借着月光盯着她,她双眸如星,闪烁着明丽的光华,她双唇嫣红,染上了胭脂的色彩。   知言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笑道:“下次我会留心的。”   “下次?”孔轩低笑。   “嗯?”知言看不懂他这一怒一笑,唇间却忽然一热,他的唇便覆上她的,来回摩擦、摸索,将她唇上的胭脂尽数吃下。   她心慌意乱,恨不得落荒而逃,何子非曾对她做过同样的事情,他欺负她、戏弄她。可孔轩不一样,他那样温柔、那样小心,那样教人悸动。   许久,孔轩的声音轻轻在她耳畔响起,“香甜滑腻,死而无憾。”   说罢,整个人瘫软了一般,颓然倒地。      ☆、十二章 何其相似   八百里加急快报,玉王行至墨华山,突发恶疾,昏迷不醒。   玉王长病不起,太子孔诏即刻北上,与周太子会于墨华城。此时此刻,已在进京的路上。   孔轩一昏迷便是七日,待他悠悠转醒,已经躺在西京的玉王府。   “殿下可算醒了。”倾城先生抚着胡须,“我即刻差人回禀宫中。”   许久,倾城先生去而又回,“殿下的契机抓的极好,教老夫佩服,只是这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药,能教人昏睡数日,状如中毒?”   孔轩自是知道其中的缘由,他不是状如中毒,是真的中毒。   孔轩自幼对女人的脂粉过敏,少时与宫女儿拉拉小手,肌肤便要起红疹。大些时候,年长的宫女便要引导那阴阳相合之事,尚未经人事,他便因吃了胭脂中毒不醒。堂堂一国皇子竟亲近不得女色,此中缘由,也不能向外人解释。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孔轩轻描淡写。   “究竟是何人所为?”倾城先生不解。   “何人?”孔轩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那一夜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他明知不能为之,却刻意为之,真是不要命了。现在想来,那入口的馨香,真是……甘之如饴。   知言歪着脑袋叹气,她终究用这样下作的方式,将玉王阻隔在墨华城外。   何子非放下紫毫,把玩着知言带回的墨砚,“墨砚的确不同凡响,我很中意。”   知言瞟了他一眼,不说话,像是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   “你无须自责。”何子非道:“是玉王自己要吃那胭脂,干你何事?”   提及此事,知言一张脸霎时通红,他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言怒极,狠狠盯着门外的韩霖。   韩霖只觉身后杀气骤至,回头一瞧,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虚地别开眼。   “若你不拦下他,玉王恐有性命之虞。”何子非敲了敲她的脑袋,“救他一命,他感激你还来不及。”   “何以见得?”知言好奇,却参不透朝堂之事。   “太子早有除去玉王之心,本欲待玉王与周太子一会面,便下手除去二人,如此一来,不仅能稳固自己的地位,还能动摇了周国的根基。”何子非笑道。   若太子有难,回国继位的便是何子非,可他并未这般去做,想必何子非担心玉王是假的,保护周太子才是真。知言笑望着他,先生自幼教她,无情最是帝王家,手足相残,父子屠戮,不想何子非,却是如此重情义之人。   陈帝孔萧缠绵病榻,玉王尚在休养,也只有太子能主持大局。联想到祭祖那日窥破的丑事,知言心中疑惑,陈帝、太子、玉王,这三个人着实奇怪,可是究竟哪里奇怪,她却说不上来。   “忧思伤身,不想也罢。”何子非手指轻点她的额头,“随我出去走走。”   何子非分明是赋闲的异国质子,可他像是策划着隐藏着什么惊天的大秘密,知言如是想。   “此去墨华谷,可有收获?”何子非问。   “墨华老人早已仙逝,昔日的墨华谷,而今不过是以墨砚闻名的集市。”   “只有这些?”何子非挑眉。   孔轩昏迷的第二日,她又去了墨华谷,她不是玉王府人,自然也无人发现少了这么个人。暗访三日,当年之事略有眉目。   知言又遇那夜在街边卖胭脂的爷孙,那老者甚至有幸见过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人,时隔二十余载,依然记得他们各个人中龙凤。   “彼时墨华老人有五个弟子,陈帝、先魏帝、魏皇后,还有倾城先生和……和周国暄贵妃。”知言小心地瞧了何子非一眼。   不仅如此,她还打听到,周国暄皇妃,便是何子非的生母。而这位暄王妃已于数年前薨,失了母亲庇佑的长皇子,由太子的生母,周后抚养长大,及至十三岁,何子非便以周国质子的身份来到西京。   何子非点头,“五人已去三,魏皇后之死,当从这最后两人入手。”   知言点头,陈帝与倾城先生,她倒是都认得的。想到她离开之前的约定,知言试探道:“我如约阻止了玉王与周太子会面,世子准备好秘密与我交换了么?”   何子非坦然道:“有一个秘密,对你来说不知是福是祸。”   “哦?”知言来了兴致。   “先朝魏皇后,与你有七分相似。”何子非带出怀中一幅老旧的画卷,在她面前缓缓打开。画上有一位优雅的女子临案习字,甚是端庄美貌。知言自幼便男装示人,自觉与这画中女子相去甚远。若说相似,倒是更像那位鸾贵妃娘娘。   “她怎就与我像了?”知言觉得好笑。   “若你肯换得女装,容貌与她相差无几。”何子非的声音蛊惑。   知言露出怀疑的神色,“世子的每句话都有阴谋。”   何子非神秘道:“玉王还未康复,已经在向我要人了。”   “什么?”知言好奇地睁大了眼。   “玉王说,他看上了我的书童。”何子非道。   “当然……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何子非像是忍住不笑,“玉王殿下自幼闻不得脂粉味,他府上的丫鬟皆是素面朝天。”   知言自然知晓,否则玉王怎会因为吃了她唇上的口脂便晕了过去。   “正因为如此,他从不亲近女色,府上倒是有不少美貌的少年。”何子非皱了皱眉,似乎颇为烦恼,“我到底该不该把你送给他?”   “使不得!”知言慌忙上前扯住了何子非的衣袖。难怪玉王三番五次单独邀她出行,她竟然也乖乖地着了道。孔轩可不是何子非,他已经彻彻底底将她当成了婉转承欢的男宠,这一去还了得!   “你说我该如何回绝玉王?”何子非似笑非笑地问。   知言烦恼了半晌,终于决定自己出马,扬扬洒洒地写了一封书信给孔轩。信上说她年幼无知,冲撞了玉王,实乃罪该万死。然而她“心有所属”,甘愿在“世子府”做一个小小书童,为“他”研磨润笔。临了,干脆心一横,将自己好不容易带回的墨砚赠与玉王,感谢玉王当日的赠笔之恩。   何子非笑得前仰后合,“连当日的赠笔之恩都不放过,你真是绝情。”   玉王收到来信之时,仍在府上休养,他懒懒地拢着衣襟,将那少年的来信前前后后读了三遍。知言写得一手好字,教孔轩没由来的喜欢。想必是他那日的行为太过突然,吓到了这个孩子,可若真如信上所说,她对何子非死心塌地,又怎会被他的吻吓得惊慌失措?对于男人的亲吻,知言早该习以为常了,不是么?   想到那一日,他辗转啃咬知言的嘴唇,咽下了唇上的胭脂,那柔嫩滑腻的感觉,竟是生平从未有过的。若是能将她收回府中,养在榻上……孔轩长嘘出一口气,便觉胸中燃起些欲望来。这一动弹,便牵动了身旁熟睡的人儿,面色白净的少年睁开眼道:“殿下?”   孔轩低下头,亲吻睡眼惺忪的少年,那少年口齿不清,短短地喘息了几声,便主动攀上了殿下的身子。   孔轩闭上眼,任由少年伏在他身上。可是刚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出知言的一张脸来,那张脸,与记忆中的小小少年长得太像。   少年是东宫太子,容颜极盛,孔轩虽然比他年长,却只能跪在地上仰望着他。   孔轩被伺候地舒爽不已,唇齿间溢出压抑许久的幻想,他挣扎着唤了一声“杨绪”,蓦然睁开眼来。   若是杨绪尚在人间,已有二十岁的年纪,可知言却只有十五岁。知言究竟是谁?为何有一张酷似先朝太子的容颜?难道说,知言便是上天派来补偿他的么?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装作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突然把温文尔雅的玉王写崩了。   ☆、十三章 何以立足   何子非一连三日没有看到知言,心想她躲着孔轩就算了,怎么连自己都不肯见。抬步来到后院,却见此人正蹲在地上,两手黑乎乎的,手里还拿着一样黑黢黢看不清形状的物件,正在石板上打磨。   “世子?”知言随脚步声回头,眉目舒展,脸上却有两道墨色的痕迹,衬得一张脸愈发秀气白净。   “你在做什么?”何子非伸手触碰她的面颊,将那两道黑色的印迹抹去。   知言也不羞恼,也不躲闪,仿佛他知道她不是男子,实乃稀松平常之事。   “我自墨华山带回两块墨锭,本想磨平了棱角,送给玉王殿下做个人情。”知言懊恼道:“哪知……”   “嗯……这么说来,那砚台原是要赠给我的不成?”何子非挑眉笑道。   “事到如今,我只有将这墨锭磨好了赠与世子。”知言继续手中的动作,黑色的十指上下翻飞。   “如此甚好。”何子非点头,“能否在那墨锭上刻上我的名字?”   “就刻子非二字如何?”知言痛快答应。   “好。”何子非勾唇一笑,眸子里满是华彩。   言毕,见何子非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知言狐疑道:“世子今日来找我,又有何事?”   “此乃我自己的府邸,知言反倒不欢迎我过来?”何子非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知言伸手拨过凌乱的鬓发,便又在脸上添了一道磨痕, “知言不敢,只是世子心机深重,每每都要与我交换条件。可现下,我实在拿不出什么可交换的,却不知世子又在打什么主意?”   何子非嗤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便开门见山。下月御试,你好生准备。”   “御试?”知言微微一愣神,手中的墨锭便落在地上,摔碎了一角,“我并未参加过什么考试……”   “我已替你报名。”何子非瞧着她睁得溜圆的眼睛,“许无言学富五车,你是他的学生,何不借此投石问路?”   陈国御试,乃是陈帝亲自殿试。诸位学子都是经过层层选拔考试,才能在御前获得一方站立之地。知言虽然喜欢读书,却并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参加御试,毕竟在陈国,富人家的女儿可以读书习字,却从未有过入仕的先例。   “你自幼随他读书,却因是女子而没有机会出仕,岂不可惜?”见她毫无反应,何子非循循善诱。   “欺君罔上,反倒会连累了先生。”知言默默垂下眼睑。她自幼喜欢读书,却碍于女子的身份,不能像诸多学子一样考取功名。而今有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能与那些学子们同台竞技,到底要不要一试?   “你若不愿意,一辈子在我府上做个研磨的书童也好。”何子非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一辈子?做个书童?难道读书数十年,真的无用武之地?知言的睫毛轻轻颤抖,眸中滚动着不甘。   “好。”她微微张口,声音轻柔而坚定。   韩霖双手环抱在胸前,立在廊下。夜色渐深,晦月低沉,黯淡的夜色中,唯有书房灯火通明。从窗缝间露出的点点暖色瞧去,隐约可看到房中少年模样之人,正伏在案上读书。那些书卷满满地堆了一桌子,盖过她的头顶,仅露出她脑后的发髻。若是此时从正门而入,定然看不到案前还有一个人。   知言已在这里坐了两个时辰,若说这《四书》、《五经》她倒是读过,而今只要温习便好。可陈国御试,不仅要考真刀实枪的学问,还要考策论或是当朝政试。说到底知言的确读过不少书,可是论实践经验,便只有纸上谈兵,再者许无言对政事讳莫如深,从不提及。   脑中昏昏沉沉,大大小小的文字如苍蝇般挥之不去,知言猛然惊醒,竟已是天明,屋内红烛燃尽,香薰袅袅。清晨雾重天寒,知言只觉手脚皆冰凉,一边活动着僵硬的四肢,一边洗漱。   轻轻推开房门,却见何子非捧着厚厚的书卷而来。知言蹙眉道:“还有这样多?”   “你本就不谙政事,这些经义策论,不可不读。”案上摆满了书籍,何子非寻不得空处,便将书卷堆在更高处。   知言的小脸皱成一团,叹气道:“昨天的还未读完……”   何子非笑道:“若是你嫌弃这御试难考,还有一个法子可登捷径。”   知言两眼放光,“什么法子?”   “陛下抱恙久矣,由玉王殿下主管这一回的文试,你若愿意,大可向玉王讨个人情。”何子非倒是的确提出了一条好建议。   自打知言听说那玉王有分桃之癖后,恨不得退避三舍不再见他,怎么可能亲自找他讨个人情?可何子非说陛下抱恙久矣又是为何?她不禁犹豫道:“我曾在离京前见过皇帝陛下。”   “哦?”何子非墨眉轻挑,“竟有此事?”   知言草草地跳过了太子孔诏与鸾贵妃有违人伦之事,只说孔轩离京那日,在宫中误打误撞遇到了皇帝。他精神气色俱佳,并不像是病了许久之人。   何子非面上疑惑渐深,“如此说来,倒是你冲撞了龙颜?”   知言点头,“想来却是如此。”   “陈帝暴虐,不杀你乃是万幸!”何子非在她额上弹了一记,“若你入朝为官,不知还会有怎样的惊涛骇浪!”   知言心虚道:“既然如此,我何必要入宫?”   何子非故作神秘,“听闻七年前,陈帝定国之时,倾城先生从宫中带走了一个孩子。”   话锋一转,何子非又道:“知言可曾知晓自己的身世?”   知言的眸子一亮,来了兴致,“我还是入宫罢。”   而后一连几日,除了吃饭、如厕,知言也再未离开书房一步。直至习字用的纸没有了,她才想起自己应该出去一趟门。刚一出门,便与迎面而来的霜华打了个照面。   “姐姐早!”知言瞧着她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心想数日未见,怎就得罪了这位姑奶奶。   “啪”地一巴掌摔在脸上,扇得知言左脸生疼。   知言后退一步,神情肃穆,“霜华姐姐这是何意?”   霜华冷笑一声,“我不过是在流云观呆了几日,倒是让你这个龙阳的脏货得了手,日日与世子眉来眼去!”   分明是自己不得宠,怎能怨得了旁人?知言腹诽而已,却不敢当真这样说,“霜华姐姐恐怕是误会了。”   “误会?”霜华气得脸色发青,“你看看这是什么?”   霜华顺势那么一丢,纷纷扬扬的画轴落了一地,知言抬眼去瞧,呦呵,这不瞧则以,一看之下,每一副丹青都是自己的男装肖像画,分明是男子装扮,却娇柔无力,顾盼生辉。自己几时有过这样的媚态?   这样一来,便有口也说不清了。知言不明白何子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知道他所谋划的,一定不是好事。可霜华哪里考虑这么多,瞧着知言那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就怒火中烧,冲着那方才挨了一巴掌的左脸再次挥手。   刚一下手,面前之人便软绵绵地晕了过去。霜华不知所以,疑惑地碰了碰那软绵成一团的小龙阳,却见她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确是晕了过去……   何子非回府,已是两个时辰后,霜华不可置信地瞧着榻上之人,依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霜华百口莫辩,“世子……妾身真不是有意为之……可是。”   世子并不看她,淡淡道:“你先下去。”   霜华红了眼圈,却见眼前之人丝毫不搭理她,气得一跺脚转身便走。霜华前脚出门,韩霖后脚进屋,将房门掩上。   何子非这才靠近榻上之人,将她揽在怀中,仔仔细细翻了个身,她白皙左颊之上,有几条淡淡的粉痕微微凸起。若是旁人,定以为这位公子在抚摸他的心上人,可看久了却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何子非的手拂过她的脸颊,轻轻插入耳旁的乌发之中。拨开层层叠叠的青丝,清晰可见一枚亮闪闪的银针。   “你且过来。”何子非悠悠张口。   韩霖走到榻前,低头琢磨了半晌,而后冷冷道:“此物乃是被人用内力刺入,已经深入颅内。”   “能否取出?”何子非长眉似剑,蹙在一处。   “已有七年,恐怕不行。”韩霖摇摇头。   “果然……七年?”何子非的指尖点上那枚银针,却连针尖的感觉都触摸不到。“她两次晕倒,是否与此物有关?”   怀中之人被他的触碰惊得颤抖了一下,粉唇微启,呢喃道:“太子哥哥……”      ☆、十四章 何处相逢   何子非身子一震,却发觉韩霖如他一样,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如此说来,她初到世子府那日,便呢喃着“母后”二字,第二日醒来,却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那迷茫的眼神与懊恼的情绪绝非伪装,教何子非一度以为她是曾经的魏太子,可……她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子无虞。   “去查一查,魏后是否曾经有一个女儿?”何子非疑惑更深。   “是。”韩霖的眸子冷辉乍现,“那些画卷,如何处理?”   “自会有人来取。”何子非不由露出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画轴都整整齐齐码在太子孔诏面前。藏在暗处的暗卫看不清容貌,唯有清冷的声音依稀可辨认,那人说,“何子非的侍妾与书童不睦,起了冲突。”   孔诏英俊的面容抖了一抖,他暗中监视何子非久矣,本以为此次周太子入京,何子非会伺机与他相见,谁知他日日在府上饮酒作乐,不像是胸怀大志的模样。这不,府上的侍妾与男宠都打起来了。   随手翻开那画轴,尽是男子衣衫半解的风流模样,若说他那位男宠,长得还真是……美艳似前朝太子?孔诏的瞳孔骤然放大,将那画轴尽数翻开,一幅一幅瞧来,不由神色大变。此人便是何子非的男宠?怎会长得如此肖似前朝余孽!   “他叫什么名字?”太子爷墨眸半眯。   “姓许,名知言。”暗卫答道。   “许知言?”孔诏眯着的眸子便又升起了一丝精光,“许知言?”这个名字怎么这般熟悉,仿佛前不久还听过。   许知言,许知言?今日午后,他与玉王一同稽查本次御试名册,共有百余位学子榜上有名。玉王将那名册浏览了一遍,神仙似的人忽然愣了神,手中的狼毫便悬在半空中,任凭墨色滴滴答答地将名册打湿。   孔诏自然知道自己弟弟那见不得人的癖好,试探道:“这些个公子中,可有哪个入得了你的眼?”   孔轩面色一红,倒不答话,只是眼睛却一直盯着名册上的某处。孔诏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恰好看到“许知言”三个字。   孔诏哂笑,“一介男子而已,便教你失了神?只是他的文章如何,我到是要见识一下。”   孔诏放下画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了一遍。想必是孔轩看上了何子非的男宠,想要据为己有。想到何子非与那书童在木桶中相依一处的模样,定然是不肯给的。恐怕是那书童还有几分才学,于是自己的弟弟便教唆许知言御试,借此从何子非身边将那书童夺来?   他这个弟弟,倒是愈发没有出息了。孔诏不觉笑出声来,不过这样也好,三弟那爱美男不爱江山的性子,他很喜欢。   御试如期举行,百来位学子一大清早便在城中集合。御试严格,不允许任何夹带、作弊行为。学子们须脱了外袍、长靴,由守门的军士查验后,方能进入考场。这一入考场便是两个时辰,其间连喝水、上茅房都不得出门。   诸学子正在奋笔疾书,却听闻本次御试的主考官玉王殿下亲自巡视。有几个面容清秀的,不由抬起头,向那位栗发金冠的英俊殿下瞧去。果真是人如其名,当得上人如美“玉”。   有学子索性对着玉王温和一笑,露出个羞涩的表情。孔轩看在眼里,对左右温和道:“把这个卖弄色相,有辱御试的学生拖出去。”   那学子吃了一惊,吓得跪地求饶,“学生一时鬼迷心窍,请殿下恕罪。”说罢便被两个侍卫擒了左右臂,像捉小鸡一样带了下去。   诸位学子吓得吸了一口冷气,传言这位玉王殿下好男风,便有人想借此位极人臣,如此看来,传言害人不浅。当下哪还有男子再敢卖弄半分,全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知言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觉于两个时辰内完成这一沓试题,虽说勉励可为,却仍然有些吃紧。想到此处,清早的日光便被人遮住,她抬起头,便对上了那人琥珀般的眸子。   她微微张口,有些惊讶。孔轩却对着她轻轻一笑,转而望向她身前的试卷。知言习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这本是女子的技艺,却因陈帝酷爱这种书写方式,陈国文人纷纷效仿。   “殿下,还有半个时辰便可收卷……”监考的官员上前禀报,却在看到知言的一刹那瞬时语塞,他年轻的面容满是震惊,像是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之事。   知言便也彻彻底底看清了那人,他曾是先生在许昌的学生,大约是叫冷修,听说在京城做了大官,常伴君侧。   孔轩的目光在二人脸上游走,盯得那官员直冒冷汗,“冷大人,你怎么了?”   冷修摇摇头,“没什么,微臣方才着急赶路,只觉得有些热。”说罢,他便以袖袍遮面,轻轻擦拭着额角的冷汗。   这一日御试结束后,太子便会与玉王殿下一同批阅试卷。知言大步流星的走出考场,觉得饥肠辘辘,正想饱食一顿,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两个兵士抱拳道:“我家大人有请,烦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还未来得及拒绝,知言已经被强行拖进一家隐蔽的酒楼,按在座位上。待看清楚对面之人,她便大大松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胡吃海喝起来。   “你怎会在此处?”冷大人面上冷汗涟涟。   “如你所见,我来御试。”知言啃了半个鸡腿。   “你即刻离京,此处不宜久留。”冷修说着,便“啪”地甩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冷修在书院之时,是个颇为老实木讷的,而今这般惴惴不安,不知是何事这样严重。   知言试探道:“此话怎讲?”   “说来话长。”冷修的眉毛几乎绞扭在一处,“你我是同门师兄弟,我本该提携你一把,可我……却有万不得已的理由,必须将你送走,否则远在许昌的先生便会大难临头。”   大难临头?知言眨眨眼,“书院被烧成了一片废墟,我与先生背井离乡,这才来了西京。”   “什么?”冷修的面色更加凝重,“先生现在何处?”   冷修年少时虽然实诚,可是在宦海数年,不知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冷修。知言不敢轻易信他,于是胡扯道:“书院大火,我与先生相约西京,却在逃难途中走失。若是能在京中做个小官,恐怕也能早日与先生重聚。”   “你不能入朝为官。”冷修连忙道。   “为何?”知言好奇心起。   “我任太史数年……略知前朝之事,先生,恐怕与前朝脱不了干系。而你……”冷修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模样,却忽然住口。   “我又如何?”知言追问。   “你休要多问。”冷修别过脸道。   “冷大人与这位学生,倒是熟络得很?”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玉王已在近前。   冷修的模样,当下更加窘迫。   “你们是旧识?”孔轩琥珀色的眸子含笑,却是望向知言。   若是说二人同在无言书院读书,却是妥妥地将许无言这些年的行踪给供了出来。知言便编造了个理由,“冷大人做官之前,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他被宵小盗取了盘缠,在我家借宿过几日。”   “当日相助之恩,冷修没齿难忘。”当年在书院读书,烧锅做饭之事由知言一人完成,如此也算是在她家借宿了几日吧。冷修这般去想,便觉得名正言顺。   “既然如此,冷大人为何将许知言的试卷剔除众学子之外?你便是这样报恩的么?”孔轩虽是微笑着的,琥珀色的眸子里却闪动着熊熊怒火。   此话一出,连知言都吃了一惊,木讷呆板如冷修,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仿佛是拼了性命,也不准她入朝为官。   “太子亲自过问殿试,你焉敢如此?”孔轩喝道。   冷修伏在地上,自知难逃此劫,“冷修甘愿受罚。”      ☆、十五章 何乐不为   一国皇子与太史大人为了一个学生对簿公堂,传出去还了得!太子只觉这个弟弟愈发胡闹,便将此事压了下去。   当夜,太子将许知言的试卷前前后后看了两遍,不由点头称道,觉得许知言倒是个才俊,不过年纪尚幼,见识尚浅,行文略显稚嫩。此人在周世子府上做个暖床书童着实可惜,联想到那画轴上的撩人模样,他倒想亲自见上一见。   皇城放榜那一日,众学子在宫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本次参加御试的共有学子百余名,最后上榜的也不过寥寥二十几人。知言心中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怎料被前方的人墙堵住,进入不得。   “恭喜。”爽朗的笑声来自身后。   知言循声回头,见何子非骑在马上,可谓一览众山小。   “我瞧不见啊!”知言懊恼不已。   何子非轻笑一声,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便将她带上马来。知言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待稳定了心神,便在榜上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共录取了二十四人,前三于她无缘,恰好排在第七的位置,也算是不枉先生的教诲。   知言吐了一口气,“多谢,请世子放我下去。”   何子非哪里肯听她的,轻笑一声策马扬鞭,马儿便“哒哒”地扬长而去。众人皆被这对白日纵马,相依一处的男男所吸引,大骂伤风败俗。   “分明是我高中了,怎么世子像是比我还高兴?”知言的声音被风声淹没,“莫不是你又有阴谋?”   “我自然高兴。”何子非纵马来到高处,夜风乍起,恰可以俯瞰整座西京城。他附在知言耳边道:“还有贺礼给你。”   知言整个坐得笔直,直觉身后那人与他贴的极近。她一刻也不敢妄动,身后之人的气息温热却轻轻落在她耳畔。   莫名的,她的手被他握住。   知言的脸红了又白,“世子能否听我一言?”   “你且说。”何子非笑道。   “世子对我有意么?”   她倒心直口快。   “唔……”何子非犹豫了,若说有,似乎不像,若说没有,也不全然没有,他笑道:“为何忽然这样问起?”   “既然不是,望世子日后休要再这般撩拨,男未婚女未嫁,此举……实在……是不妥。”知言强忍着耳畔的酥麻,将这句话说完。   “翅膀硬了,这便要急着和本世子叫板不成?”何子非却不生气,“也罢,我要送你的贺礼,便是教你与往日划清界限。”   说着便往知言手里塞了一物。这东西知言熟悉得很,可不是那日放倒了玉王殿下的口脂么?   “世子这是何意?”知言不解。   “这口脂,远可攻,近可守,倒是最适合你不过了。”何子非解释。   近可守,听起来倒像是防着玉王孔轩,那远可攻是何意?不待知言说话,何子非便调转马头,扬鞭狂奔起来。   刚一入府,便听说玉王已经在内厅候了许久,像是专程为了见知言小公子来的。何子非将马鞭一掷,对知言道:“随我进去。”   内厅那人穿着银色的袍,于灯光下愈显得出尘似仙。知言跟在何子非身后,偷眼去瞧里面那人,谁料何子非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对着她那因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小嘴吻了下去。   不是说好的不能再轻薄她了吗?知言秀眉颦蹙,何子非却将她摁在怀中,愈发卖力地啃咬起来。   “咳咳。”孔轩将这活色生香的一幕看在眼里,不悦道:“怎么,两位根本没看到我么?”   何子非这才松了手,旋即笑笑, “一想到知言要走,心中便生出些不舍来。教殿下见笑了。”   知言躲在何在非身后,心中不由骂道,当日做戏给孔诏看,今日又做戏给孔轩看,周世子当真好能耐!可是他今日做戏的目的又是为何,着实让知言摸不着头脑。   “知言?”温和似春水的声音缓缓飘来。   “嗯?”知言应了一声,便见孔轩笑望着她。   “你可准备好了明日进宫?”   知言摇摇头,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太子说你文采斐然,太史那里倒是正缺人手。”孔轩栗色的眸子一动不动盯着她。   明知自己与冷修认识,怎么还放任他们二人在一处?知言疑惑道:“太史大人……不会为难我罢?”   “有我举荐,你莫要怕。”孔轩笑着伸出手来,像是要握住她的手。   知言偷眼瞧了瞧身侧面色阴冷的何子非,忽然半跪在地上道:“谢玉王殿下知遇之恩!”   孔轩的手停在半空中,那人却跪在地上。他转而拍拍她的肩膀,“起来罢。”   直至玉王离开,尴尬的气氛也无法化解。孔轩登上马车,对着负手而立的何子非道:“你如何才肯将她让给我?”   何子非蹙眉,“她不愿意,我能奈何?”   “世子生平最喜和人谈条件,说个条件罢。”孔轩微笑。   “我弟弟尚未成亲,身为兄长,很是担心。”何子非痛心疾首。   “噫!”孔轩叹息一声,“上一回要两国交好五年,这一次倒是要个太子妃,你当真从不为自己考虑?”   “漂泊之人,有何考虑?”何子非收敛了往日的笑容,恹恹道。   韩霖站在远处,瞧着灯火明暗变幻之下,世子的侧脸洁白似雪。他从前觉得,世子是孤独而,而今看来,他仍然是孤独的。   何子非走过韩霖的身侧,“看够了么?”   韩霖冷冷的眸子收敛了寒光,“若是世子喜欢,完全可以将知言留下。”   何子非嗤笑,“连你也这般儿女情长?”   “身边之人一个个远去,世子不觉得孤单么?”韩霖低声问。   “孑然一身而来,又孑然一身而去,有何孤独?”何子非道:“倒是韩霖你,又想念宁儿了?”   韩霖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次日一早,管家老贺便扯着大嗓门叫了起来,“世子,马车已经备好。”   “知道了!”何子非伸了个懒腰,顺手推开隔壁书房的门。   知言洗漱,抬眸看了来人一眼道:“世子没有敲门的习惯?”   “寄人篱下,还这般多话!”何子非伸出手来,轻拍她的额头。   “嘶。”知言知觉脑门冰凉一片,才发现何子非今日穿得极为正式,头戴冒笠,身着紫袍,腰间的玉带泛着莹润白光,品阶倒是不低。   “世子也在朝中为官?”知言眨眨眼,想到世子府那块大匾额上写着“御周候府”四个大字,却是第一次见他穿官服。   “进了宫,便唤我为御周侯。”何子非整了整官袍。皇帝陛下已有半年没上过朝,这官服闲置了许久,如今穿在身上,似乎也不怎么服帖。   御周侯,顾名思义,管理周国之人。周国比之陈国,实乃荒野小国,因而才会以皇子为质,送往西京。但这位皇子没有闲着,整日奔波于两国外交,着实辛苦。陈帝便封赏了何子非御周侯这个爵位,却是个有名无实的闲职。   可每有外交大事,这位御周候皆要出席。比如上次周太子来京,御周候便要同去赴宴。御试刚过,一批年轻有为的才俊即将走马上任,实在乃是国之大事。如此场合,少不了御周候的见证。   今日皇帝仍未上朝,大雄宝殿的龙椅之上空空如也,倒是监国太子坐在一旁,目光如炬,东宫的小太监得了太子令,逐一宣读着官员们的任命状。   历来天子门生都将被委任到地方去磨砺几年,今年却偏偏出了特例。御试第七名的许知言,竟然直接被调入太史局。众臣暗自揣测,这太史局乃是掌管文书起草,而今陛下身体抱恙,太子监国,又将新人纳入太史局,莫不是太子在安插自己的党羽?   毕竟只是猜测而已。众人腹诽间,便听太子提高了声音,“许爱卿快些上前。”   知言见过孔诏,孔诏却认不得知言。她犹豫了一下,低着头在近前跪下。   “抬起头来。”太子的声音冷冽清晰。   知言扬起脸,恰好与那高处而来的目光相交一处。高位之上的人微微一愣,笑道:“果真是位玉面郎君,就在太史局做个掌故罢。”   “谢太子殿下。”知言跪拜叩首,掌心触及冰冷的地面。   掌故是太史令下属的官职,编纂和整理书籍,掌管国家旧事。所谓前事如何,荣辱兴衰,都取决于掌故手中的一支笔。竟然给予她这样重要的职务,简直令知言受宠若惊!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节日快乐,团团圆圆。   ☆、十六章 何日赴死   其他官员忙着走马上任,知言却已经移居内衙,换上了绯色的官服,随太史令冷修大人在官署学习。   太史令不由又看了一眼新来的掌故大人。   冷修在无言书院读书之时,知言不过是个十一、二虽的小童,相貌端庄模样清秀,见了谁,都会笑着唤一声“师兄”。三年未见,而今这小童穿起官服的样子,倒是俊逸得教男子也自愧弗如。   “冷大人又发呆了?”知言咧嘴一笑。   冷修这才回过神,故作镇定道:“太史局的官员,虽然品阶不高,言行举止却尤为重要。这些你可知道?”   知言点头,心知太史局都是些写书的文人,先朝的荒淫无度,本朝的丰功伟绩,都是出自这些官吏的手中。其中虚虚实实,也只有执笔之吏晓得了。   “掌故一职,少不了编纂史书。”冷修随手将先朝史书递给她,“你先在此处学习几日,再随我入宫伴驾。”   知言连连点头,自一沓书卷中翻出《魏史》,倒不着急从头至后地读,反而翻到最后几页,从魏殇帝登基起读。   魏殇帝是魏国的最后一位君王,英年早逝,故谥号曰“殇”。殇帝姓杨,单名一个越字,及至弱冠,迎娶大将军女许云昭为妃。殇帝登基后,与皇后许氏有一子,单名绪。   而后的记载,便与知言从前知晓的无异。太子绪染天花恶疾,不幸夭折,年十三岁;魏帝伤心欲绝,日夜呕血,薨,葬于安陵;魏皇后深明大义,让玉玺于大将军孔萧。高祖孔萧,定都西京,国号陈。   书中寥寥几笔带过先魏太宰陈倾。陈倾与帝后相识于微时,辅佐殇帝登基。殇帝崩,魏后让贤,关于陈倾的记载便也断了线索。这位倾城先生,缘何化名为许无言,隐居于许昌?   知言扶额蹙眉,努力想要回想起过往之事,却发觉记忆散落于零星,竟不能拼凑完整。果如书中记载,先生七年前隐匿于许昌,那么为何在她的记忆中,这十五年都是与先生一同度过?   到底是史书记载有误,还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冷修抬眼望去,却见知言正好盯着魏殇帝驾崩的那一段出神。她回过神来,与冷修的目光一碰触,心虚道:“若是……事实与史实不符,当如何书写?”   “事实不能不写,却也不能全写。”冷修说了如同没说,“若你想在这里找出些蛛丝马迹,恐怕是白费了心思。”   冷修看似什么都没说,又像是步步引她如瓮,知言索性大胆道:“冷大人都知道些什么?”   冷修眼神闪烁,“宫里有些先朝旧人,走动得久了,自然有些零散的风声。”   “比如倾城先生?”知言问。   冷修面色一滞,不知道她还知道多少。   “这便是你阻止我入仕的理由?”知言追问,心中却想木讷如冷修之人也能探得这段往事,宫中必然有更多的线索。   “纵然如此,我仍要劝你收手。”冷修担忧的目光真真切切地藏在眼底,   “如此下去,恐怕难以保全性命。”   知言并不接受他的好意,转念道:“我何时可以面见圣上?”   “读完这些,通过考核便可。”冷修以手指向一旁的书柜,几十本书籍摆放整齐。   那些厚重的册子,足矣耗去她半年的光阴,半年之后若要考试,还不早将先前的内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知言为难地看了冷修一眼,他却忙着做事,不再理她。   除了每日在官署读书,知言索性连吃饭睡觉也卷不离手,更是将睡眠的时间压缩至两个时辰,如此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几天,便将那些书籍尽数读完。   冷修不曾料到她肯如此刻苦,瞧着那消瘦的脸颊,乌青的眼圈,仍是刁难道:“将大陈疆域图画给我瞧瞧。”   知言的眼睛瞪得老大,他这些日子给她读的都是些旧史,本以为考核内容乃是前朝旧事,谁料忽然让她画起这当朝的疆域图来。再说这地理疆域乃是军政机密,她一个文职小吏到哪里去打听这兵部之事?   冷修见她时而蹙眉,时而抓耳,联想到三年前在书院之时,知言虽是先生最为喜爱的弟子,却从不与他们一道读书。她不是洗衣做饭,便是挑水做活,偶尔蹲在门外,听先生讲课,自己便蹲在地上写字。   他曾问过先生,为何不教知言一同读书。先生吹胡子瞪眼道,他在此处白吃白住,难道还要白白读书不成。听闻知言是个孤儿,被先生捡了回来,养在书院,时常给先生帮忙打下手。   有一回午后,众学子正在做文章,便见先生眯着眼,躺在长椅上睡着了。睡着睡着,突然骂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做文章!”   众人只道先生睡觉是假,监督众学子是真。一个个皆屏气凝神,再也不敢分神。   许久,又听先生道:“说起读书习字,举一反三,尔等却连知言都不如。”   先生就这般得意这个捡来的少年?冷修倒想看看这位新晋的掌故有何能耐。   “冷大人又在发呆了?”知言轻声问。   “画好了?”冷修轻咳一声,面色大变。   陈国居中,定都西京。东北有黎国,东南为周,三国鼎立的局势一目了然。陈国的州郡划分,山脉走向,水域河流亦是清晰可见。那一笔一墨一山河,竟与他曾见过的疆域图极为相似。   无言书院绝没有陈国的机密山河图,那么此时此刻,坐在冷修面前的新晋掌故,竟然是根据旧史所述,将这疆域分布推断了出来?她竟能将文字所述演化为图纸?   冷修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知言却以为自己做得不好,心虚道:“可是与实际相差太多?”   “嗯。”冷修故作玄虚,“念你年纪尚轻,倒也难怪。明日便随我入宫罢。”   “谢大人!”知言面上一喜,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稳稳趴在案上。   冷修还想说些什么,便见新晋掌故气息平稳,呼吸均匀,竟是困倦得睡着了。他端详了许久,顺手将那图纸拿起来,放在火烛上烧了。   次日一早,知言便随冷修入宫,直奔龙隐殿而来。陈帝于半年前身体直转急下,不得已在龙隐殿休养,国事便由东宫那位主持。   冷修步伐很快,知言小跑才能追上。她一边前行,一边捉摸着要如何化解尴尬的碰面,期盼着皇帝陛下将她忘却了才好。   冷修忽然停步,知言便在他身后站定。见一行袅娜宫娥缓缓而行,为首的那位美艳无双,却是与太子殿下偷情的鸾贵妃!   瞧着知言痴傻的模样,冷修喝道:“还不跪下!”   知言回神,学着冷修的样子伏在地上,低低说了一声,“鸾妃娘娘千岁!”   鸾贵妃斜眼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人,将身后那位宫娥手中的小盅捧在手上,进了龙隐殿。   有女眷在内,下臣只得在外候着。冷修将声音压得极低,“宫中娘娘身份尊贵,但凡见到便要回避,万不可像刚才那般直勾勾地盯着看。”   “谢大人教诲。”知言嘴上这样说,却悄悄的抬起了头,看到龙隐殿门口那位头发花白的公公正一动不动地瞅着她。   那内监生平阅人无数,却从未见到过这般神似的,不由张大了嘴,将惊呼咽进喉咙里。   紧接着便听到了室内杯盘狼藉之声,男子的暴喝声与女子的哭声不绝于耳。鸾贵妃便红着眼从殿里出来,头也不回地跑了。一行宫娥面面相觑,急忙跟着自家主子走了。   “烦请张公公代为通报一声。”冷修的额角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心想今天来得也忒不是时候了。   张公公头发花白,叹了一声气,便入殿禀报去了。知言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轻声道:“这位张公公是伺候陛下的老人么?”   “何止是伺候过陛下,连先朝那位都伺候过。”冷修说罢,便见张公公晃悠悠地出来了。   尖细的嗓子发出古怪的声音,“陛下龙体欠安,这位掌故大人随老奴进去便好,太史令大人请稍等片刻。”   知言与冷修对望一眼,一咬牙,壮着胆子独自上前。屋内香气氤氲,教知言想起她初见陈帝之时,他在她身后,那香气亦如今日这般,教她没由来觉得舒服,仿佛在哪里闻过。   此时此刻她在反应过来,那香味乃是皇帝才能用的龙涎香!知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缩着脖子低着头。她不明白,为何在她的记忆中,龙涎香似乎是一种稀松平常的味道?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清冷威仪。   知言还未扬起脸,便被人揪住衣襟扯到了榻上。她与陈帝坐在一处,眼对着眼,鼻对着鼻,还真将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努力码字达到3000,三千是JJ历史上的一小步,却是龟速唐某里程碑上的一大步。 今后都按照这个字数来吧~~尽量让每一章的内容更充实些。   ☆、十七章 何以自持   “唔……还真是难得找了个如此相像的。”皇帝分明是笑着的,却教知言浑身颤抖。   “下官冒犯天仪,罪该万死。”知言口是心非,试图找个理由从龙床上滚下去。   “送了女人不算,又送了个男儿过来,难得朕的儿子们有这份孝心。”皇帝一松手,知言便跌坐在龙床上,她眼疾手快,连滚带爬跪在地上,险些将脸也贴在了地面上。   “下官许知言,乃是新晋掌故,见过陛下。”地上的声音闷闷的。   “姓许?”皇帝看了她一眼。   “是。”知言抬头,这才发觉皇帝冷峻的面容与太子孔诏太过相似,同是冷峻而威仪的模样。   “你的文章,朕看过了。”皇帝说着便伸出手来,这是要内监上去扶他一把。   知言瞧见四下无人,索性自己上去,扶皇帝起身。   “到底是个执笔的。若是朕想将鸾贵妃载入史册,你当如何写?”谁料皇帝陛下突然这般问。   知言一时拿捏不准陛下的意思,但先生曾经教导过她,当遇到学问、见识、眼光都高于自己的人忽然发问,与其卖弄才学,不如老实作答。   知言几乎是不假思索道:“帝缠绵病榻,贵妃鸾氏,衣不解带,尽心侍奉数月。”   皇帝今日尚未梳头,花白的长发散在脑后,“若是改朝换代,教你抹黑朕呢?”   这位大陈皇帝陛下这么快就预料到了身后事?知言顿了顿,“上暴虐,龙体抱恙,无人近前。贵妃鸾氏奉药,帝大怒,杖杀于殿前。”   “放肆!”皇帝果然大怒。   知言索瑟着身子跪在地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不是先生教她如实作答的么。   “好个上暴虐!”“暴怒”过后,皇帝陛下严肃的一张脸上居然惊现微笑,他瞧了她一眼,道:“平身。”   知言这才敢站起来,却仍是低着头不敢妄动。   “学问尚可,只是脑子笨了些。”皇帝言毕,随手批起一件外袍,敞着明黄的领子就这样出了门。   “你——随朕去书房走走。”   知言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得快步跟上。   殿外的张公公与冷大人俱是一惊,伏在地上静待陛下发话,可皇帝像是没看到二人一样,就这样径直向书房去了。   这位大陈皇帝,年轻时是魏国大将军,戎马半生,沙场点兵。而今虽然上了年纪,也是个高腿长,健步如飞的男子,虽说缠绵病榻数月,仍是疾行如飞。知言以跑代走,勉强能跟上。   御书房冷冷清清,像是许久无人来过。也难怪,听说自从皇帝生病以来,国事均由太子处理,久而久之,御书房反倒闲置了。   “你的模样,朕瞧着也不讨厌。”皇帝自案上拿起一卷画轴,不顾她在场便徐徐打开。   知言眼中的震惊一闪而过,那画卷上的女子迎风而立,黄袍凤冠,乃是至高无上的打扮。此人她认得,不正是先朝魏皇后么?为何周世子与陈国皇帝都喜欢收藏魏后的画像?   “字倒也写得不错。”皇帝一一打开卷轴,自言自语道:“若你是个女子,倒是与先朝皇后有几分相像。”   知言早一股脑地跪在地上,“下官该死。”   “起来。”皇帝不理她,兀自整理着卷轴,“就凭你这张脸,朕也不会为难你。”   知言生平第一次感谢自己未曾蒙面的双亲,给了她一副好皮囊。偷眼去瞧那神色认真的皇帝陛下,他竟一人对着画轴发笑,那模样倒像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莫非这位皇帝对先皇后有意?   否则怎能放任鸾贵妃做出那等伤风败俗之事?   否则又怎能纵容自己在此处?   她不由想起在周世子府之时,何子非曾竟说过,大陈皇帝陛下倾心于一个女子,不惜杀其夫屠其子。而那个女子,习得一手簪花小楷。方才他夸奖她的字写得好,是否也因为肖似某人——比如先魏皇后。   而这位皇帝陛下,虽是戎马半生的练家子,却极其擅长丹青。除了那满屋的前朝皇后肖像,知言还眼尖地瞧见了另一幅。画上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妇,与一位少年并排坐在一处的情景,倒像是一对母子。   知言瞧得起劲,忽然听皇帝叹息道:“他是我的蛟儿。”   掌故清晨入宫,直至傍晚也未从御书房出来。就连午饭,也是御膳房用小碟分别端进去的。太子闻此,不动声色地在东宫处理政务,玉王与御周候并列在侧。   太子抬眼去瞧,御周候面上并未见异色,仿佛听到与他不相干之事。三弟的表情可就精彩了,一会白一会红,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骤然收紧,像是担心着什么。就这么个心无城府的弟弟,亏他前些日子还担心此人欲与他争夺这至高无上之位。   “看来父皇倒是纵容这新晋的官员。”太子此话一出,玉王眉头一皱。   “本宫瞧着这许知言倒是面熟,像是一位故人。”太子的眼睛紧紧盯着玉王,只见他温和如美玉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绯色。   “世子以为如何?”太子眯着眸子问。   “所以我才将他逐出府中。”何子非连忙解释,“却不想教人误会,说我有那等龌龊的心思。”   堂堂御周候府中,藏着一位和当朝贵妃面貌相近的男子,任谁都会以为此人有不臣之心。对于这个小小书童,太子早就有所耳闻,自己的弟弟三番五次向御周候索要此人,都被拒绝。而今此人入朝为官,肖似贵妃的一张脸可谓惊世骇俗,饶是玉王对他有几分念想,也不敢胡来。   周世子这一招,既将自己撇了干净,又教玉王殿下求不得,当真是高明至极。太子静静观察着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由笑道:“世子也到了成家的年纪罢。”   何子非点头称是。   “可有谁家的女儿如得了世子的眼?”太子笑问。   “子非身在异国漂泊,哪里敢妄想娶妻生子。”何子非推脱。   “吾妹玉瑶,对世子喜欢得紧。”太子也不遮掩。   不待何子非回答,玉王抢先一步道:“此举不妥。”   “哦?”太子凝神瞧他,倒是想听听弟弟的分析。   “父皇最为宠爱小妹,不知世子以何为聘?”说到此处,温文尔雅的玉王倒像是要把何子非逼入绝境。   “殿下说得对。”何子非默然道:“文不能定国,武不能安邦。上无父母庇佑,下无封地可去,子非配不上公主殿下。”   “三弟!”太子面上不悦。   玉王淡然道:“我也不过是为小妹着想,她今年已逾十七,乃是过了嫁人的年纪。”   正说话间,孔玉瑶忽然推门而入,杏黄的衣衫带着夜风的凉意,她勃然大怒道:“三哥这是什么话?我不嫁人,三哥还要逼我不成?”   “我不是此意。”眼看着妹妹眼里要滴出泪来,玉王连忙上去哄她,“三哥不过是想给你寻个好驸马。”   “我不要驸马,我只要他!”孔玉瑶伸出纤细的手指,堪堪指着坐在一旁喝茶的何子非。   何子非瞧着公主殿下泫然欲泣的模样,抱歉地笑笑,却一如往日般绝情。   孔玉瑶彻底崩溃,失声痛哭。   何子非见状,索性辞了两位殿下,悄悄出宫。尚未走出几步,便在拐角处与一人迎面相遇。仔细瞧来,可不是新晋的掌故大人。他眼疾手快,捉着掌故大人的削肩,一个转身便将她带到昏暗的林子里。   “放开。”知言压低了声音,却被身后那人抱住了腰身,动弹不得。   “这是要去哪里?”何子非的声音贴在她耳廓。   “自然是回内衙歇息。”知言不知身后那人如此这般是何意,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二殿下与玉王不是一母所出?”   “嗯。”何子非应道,她称呼孔诏为二殿下,显然是知晓了皇帝曾经还有一位长子的事情,“先朝国破当日,长子孔蛟战死于西京。陛下即位后,封二子为太子,三子为玉王。孔蛟与孔诏由陛下皇后所生,孔轩与孔玉瑶,却是当日盛宠的异国妃嫔所出。”   原来如此,难怪知言总觉得孔轩的样貌与普通人大为不同,她又问,“听闻皇后红颜薄命,却是因何而故?”   “孔蛟战死的当日,皇后便疯癫投河了。”何子非轻声道。   疯癫投河?夜黑风高,无人看得到知言绞扭在一处的五官,先魏覆灭,陈帝建国的种种谜团日日在知言脑中如走马灯一样的旋转。她愈发感觉到这做宫廷掩藏了太多秘密。   而这秘密的背后,倾城先生又充当了怎样的角色?   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何子非松了手道:“早些回去罢。”   “嗯。”知言点点头,瞧着四下无人,一阵小跑远去。   何子非整理了衣冠,于黑夜中快步独行。行至宫门外,如同往常般登上马车,闭目养神。韩霖清冷的声音在夜空中清晰无比,“我去查过了,魏后仅有一子。”   “嗯?”何子非眉梢一动,有些失望。   “奇怪的是,她还有一位双生妹妹,鲜有人知晓。”韩霖补充道。      ☆、十八章 何德何能   初始之时,知言只道皇帝陛下性子阴晴不定。久而久之,她才知道这位是个贵人多忘事的主。分明前一日还说起年轻时金戈铁马的光辉事迹,第二日便皱着眉头问,你怎晓得此事?   知言琢磨,原来皇帝陛下不是龙体欠安,而是记不得许多事情了,难怪他也忘记了曾经见过她。贵妃娘娘每日来御前奉药,若陛下心情不错,便会说爱妃辛苦。若是哪一日不快,便扔了药盅高吼,朕没病!   相处了几月,知言才算摸清了皇帝陛下的秉性,便也晓得投其所好,每日陪皇帝下棋作画。天子一高兴,即刻给她加官进爵,封赏府邸。入仕不足半年,知言便晋升内史。若说掌故乃是记载旧事史实,内史则常伴天子侧,记录皇帝言行。   知言搬出内衙,有了自己的府邸。不少官员知道许知言虽是朝中新秀,却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纷纷备了厚礼登门造访,及至冷修来时,已是傍晚。   冷修入朝已有三载,所见所闻自然不少。先前他想方设法阻止她入朝,而今他虽然是她的上司,却时而刁难时而疏远,时而吞吞吐吐,实在教知言不得不怀疑。   因此她今夜根本不打算放冷修走。   冷修在无言书院读书之时,就是最为实诚好学的一个,缺点是不善饮酒。而今入仕三年,竟毫不长进,几杯下肚,他便红了脸。   “冷大人?”知言轻声唤道。   “唔?”冷修摇了摇头,见面前坐着几个容貌装束一模一样的少年,“我……我该回去了。”   “冷大人何必着急。”知言扯着他的袖子笑眯眯道:“大人不是还有事情要同我讲么?”   冷修揉了揉眼,“还有何事?”   “魏殇帝驾崩后,《魏史》太过潦草,大人不是要率臣等编纂史籍么?”知言试探。   “若无陛下授意,我等何必去找那些麻烦?”冷修眼神迷离。   想必《魏史》乃是皇帝陛下看过的,陛下定然对此书十分满意。知言单刀直入,“难不成是陛下喜爱魏后,想要金屋藏娇,才将她从书上抹去?”   “才不是!”冷修嗤笑着摇摇头,“你有所不知,那魏后死的蹊跷。”   “有何蹊跷?”知言双眼圆睁。   “魏后乃是被宫中大火烧死。”冷修道。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纵火弑后?”知言继续问。   “陛下……既敢窃国,又怎会不敢弑后?”冷修反问。   知言这些日子伴君左右,分明见陛下对那魏后喜爱至极,又怎会纵火杀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爱而不得,便亲手杀之……也不仅仅……是陛下一人如此。”冷修叹息一声,形容扼腕。   “此话怎讲?”知言连忙道:“难道说还有其他人要杀魏后?”   “枉我自诩清高……正直。”冷修说到此处,自顾自地饮了一杯,“却连真相都不敢写出来。”   知言愈发着急,摇着冷修的肩膀,“冷大人别光顾着饮酒,倒是快些说与我听!”   冷修对着她微微一笑,“彼时在书院……我便想说……知言,知言你……”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似蚊虫。   “我如何?”知言凑上前去。   “你长得真好看!”冷修说罢,整个人晕晕乎乎便倒下了。他的唇角贴着她的侧耳缓缓滑下,教她没由来地红了脸。   “冷大人?”知言不悦地唤了一声,“冷大人?冷修!”   冷修“嗯”了一声,伸手打翻了案上的酒壶。酒水哗啦而下,洒了他一身。   第二日一早,玉王与周世子同来府上,刚一进门,便见侍女捧着一身衣裳眼神躲闪。见此女鬼鬼祟祟,何子非不由笑道:“何事慌张?”   那侍女瞧见二人衣着不凡,必是贵人,不由心惊胆战。   “你手里的是何物?”何子非又问。   “是,是冷大人换下的官服。”那侍女仓惶答道。   玉王闻此,面色乍变,“哪个冷大人?”   “太史、史令冷修大人。”那侍女战战兢兢,头也不回地跑了。   “太史令大人夜宿内室府邸……”何子非细细琢磨,“虽说我这书童却有几分颜色,倒也便宜了冷大人。”   “早知今日,你还不如把知言送给我。”   见玉王殿下的脸色骤然发黑,何子非笑道:“知言何德何能,焉能令殿下气极若此?”   “谁料冷修胆大至此,竟敢染指新晋官员!”玉王极力克制,保持的玉王应有的风姿。   知言刚刚沐浴更衣完毕,自内厅走出。盛夏闷热,虽是日日沐浴,仍热得汗水涟涟,她不由松了松领口,以手为扇轻轻挥动。   此举在玉王殿下眼中,似是刚刚与人温存过后,出来透气的娇俏模样,不由朗声道:“许大人!”   知言抬头一瞧,只见玉王殿下的面色极为不好,周世子却笑得诡异。她骨碌碌转了转眼珠,“二位此来,真是令府上蓬荜生辉。”   “我与世子是特来祝贺许大人的。”孔轩温和一笑,便又恢复了玉王应有的的风度,“近日寻了个好去处,不知许大人是否赏脸?”   可知言终觉玉王殿下的表情不太自然,堂堂玉王殿下,一口一个许大人,教她受宠若惊,连忙道:“知言感激不尽,哪里敢不赏脸!”   玉王殿下的马车载着御周候与内史大人一路绕过长街小巷,在一处隐蔽的院落停稳。自打知道玉王断袖以来,知言便从未单独与他相处,若不是今日何子非在场,她断然不敢来此。   三人下车,气氛亦是相当诡异。玉王上前握住知言的手,指尖温润柔软的触感教他不由躁动起来,“快些随我进去。”   “好。”知言说着抽出了手,藏在身后使劲在衣服上摩擦了几回,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入内。   何子非也不说话,瞧着知言的模样忍住不笑,跟在二人身后。   一入院内,知言便发现了此处的不同——香,这园子实在是香。   亭台楼阁的修建极为雅致,绿如芳草环绕其间,流水潺潺蜂蝶翩跹,倒是一副好景致。院中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或赤足嬉水,或临案读书,更有貌美少年洁面簪花,竟是女儿家的装扮。   知言不由蹙眉,转身望了一眼何子非,但见他面上带笑,好似稀松平常。她心中忐忑,心想玉王殿下实在大方,能与她一同分享金屋藏娇的喜悦,只是她许知言实在不是龙阳之辈,虽说她也喜欢男人,却实在对这些状似少女的男人喜欢不起来。   她高升之日,便是来狎妓之时……若说她不喜欢男人,那之前扮作何子非男宠之事便要暴露;若说她喜欢男人,那接下来又要如何对付玉王殿下的盛情款待?   玉王殿下邀二人在前厅入座,几名男子便袅娜地依偎在她左右。知言抬眼一瞧,更是胸中郁结。虽说这男子生得白净美貌,可终究不是女子,并不细腻的肌肤下,明显可见残留的胡渣,再往下看,并不纤细的颈上还有微凸的结嗉。玉王闻不得脂粉,众男子便采摘了新鲜的花瓣熏衣沐浴,难怪院子里香气四溢。   知言瞧了何子非一眼,却见他正握着茶盏,任由左右两个少年为他捶肩,倒是一幅甘之如饴的模样。   孔轩的身侧只有一个貌美少年,知言瞧了几眼,越看越觉得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那男子也不回避她的目光,盈盈一笑道:“在下楚端。”   楚端看似行为磊落,怎的也要做个以色侍人的?知言不由悲从中来,却见玉王在楚端侧脸亲了一口道:“我倒是忘了,你们本应是同科。”   同科?如此说来,楚端乃是今年御试的学子?知言回想起殿试那日,两件事情另她记忆犹新,一是遇到了冷修,二是当日有一位学子色诱玉王,被逐出考场……她虽未见过那学子,却听说此人却是一位英俊不凡的美貌少年。   楚端看着知言的脸色,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而后归于沉寂。知言便知自己的神情完完全全落在此人眼中,毫无保留地被他看透,如此聪慧狡黠之人,沦落至此实在可惜。   “还不敬许大人一杯。”玉王笑道。   楚端低头道:“听闻许大人晋升内史,恭喜恭喜!”   知言瞧着楚端别扭的模样,倒像是一万个不情愿,连忙举杯道:“哪里哪里!”   “以你的文章才学,委身此处岂不可惜?”   “能服侍殿下已经是三生有幸,楚端不敢妄想。”楚端的头垂的更低了。   “口是心非。”玉王轻轻凑到楚端耳边,轻轻啄了一下他的耳垂。   知言光是瞧着这活色生香,已经红透了半张脸。何子非却任由两个少年捶肩捏颈,愈发惬意。   寒暄了一阵,三人便在院子里用了午饭,楚端聪慧,将玉王殿下伺候地极为舒爽。殿下饮了几杯,便昏昏沉沉倒在楚端的大腿上睡去。   御周候笑道:“不打扰殿下休息,改日再会。”   知言寻了这个空子,连忙跟着何子非逃一般地离开。   “我总觉得楚端十分面熟。”知言接连两日饮酒,委实有些难以消受,摇晃着身子喃喃自语。   “是不是觉得他像鸾贵妃?”何子非的声音似是蛊惑。   经他一提醒,知言恍然大悟,打了个酒嗝道:“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比起鸾贵妃,你不觉得他更肖似你本人?”何子非的忽然扳过知言的肩,教她与他相视而立。   他的眸子很黑,像是墨玉山的墨锭一般,他的嘴唇一张一翕,“入朝之后,万万不可对男子动了情愫。”      ☆、十九章 何以忘却   知言只觉脸上烫如火烧,她红着一张脸,疑惑地望着何子非。他平日里虽不怎么正紧,可此时却一字一顿,神情严肃至极。她不由偏着脑袋问,“你说什么?”   酒劲上涌,知言四肢绵软,站立不稳。何子非轻轻松手,她便软软地靠在了他怀里,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万万不可对男子动了情愫。”   知言低低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心中千回百转,她闷闷道:“既如此,你先前又为何一次次撩拨我?”   何子非一愣,笑道:“若不如此,你又怎能经得起他人的撩拨?”   明知她所问,却不肯作答。躲躲闪闪,言不由衷,御周候到底还是不是男人?知言嗤笑一声,闭上眼再不说话。何子非低头看着怀里的娇羞“男儿”,红着脸抿着唇,好像被他抱在怀里是何等羞耻之事。   韩霖驾车而来,恰好在何子非身旁停下。他索性将知言打横袍抱起,不由分说上了马车。   韩霖斜眼一瞧,犹豫道:“去哪里?”   里面的人隔着轿帘道:“回府。”   知言在何子非怀里挣扎了几下,“送我回内史府。”   “醉成这样还要回去?”   “我……”知言只觉头痛欲裂。   “如此酒量,还敢逞能?”何子非的话语中似带着愠气。   “玉王盛情,不敢推却。”知言答道。   “明知他对你心怀鬼胎,还敢赴宴?”何子非低头问。   “若不是与你同去,我哪敢一人前往?”知言笑嘻嘻道。   这一句倒是实话,何子非瞧着她得意的模样,忽然低下头,堵住了那张嫣红的小嘴。她还欲挣扎,唇齿便被忽然攻入的、带着酒香的舌扫了个七零八落。   知言气喘吁吁,连连躲闪。那人却将她抱得愈发紧,在她的耳畔脖颈反复舔咬轻吻,教她难受地几乎要叫出声来。   “别……”她咕哝着,何子非却忽然翻过她的身子,她只得趴在马车之上。他顺势伏在她身上,伸手拨开她脑后的长发,露出纤细白皙的后颈来。   何子非的吻顺着白皙的颈项缓缓下移,双手不由自主地拨开她宽大的衣衫,想要亲吻她光滑的玉背。   “子非……别……”她的身子轻轻颤抖,声音中带着哭腔。   何子非如梦初醒, “你方才叫我什么?”   知言犹豫了一阵,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子非……”   何子非轻笑,“你醉酒的模样倒是比平日里更讨人喜欢。”   知言的脸颊红通通的,悄然间已将衣衫整理完毕,索性借着醉酒肆无忌惮道:“你喜欢我吗?”   何子非点点头,却不说话。   “我自御试以来,便被朝臣议论纷纷,不敢和你走得太近。”知言笑嘻嘻地别过脸去,撩开厚重的轿帘,望向窗外的街市,“放我下车吧。”   何子非低叹一声,将她揽在怀里,对韩霖道:“去内史府。”   知言一愣,似是惊愕,“你就不怕……”   “醉成这般,我怎敢把你丢在此处?”何子非的指尖缓缓穿过她的乌发,轻轻抚摸她的侧脸。   知言只觉得左耳处一阵剧痛,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痛么?”何子非的手指流连在她耳畔。   “嗯。”知言点点头,她知道那里有一枚深入颅内的银针。先生说她年幼贪玩,不慎被银针所伤,可这银针实在难以取出,只得带着这银针活许多年。彼时知言唏嘘自己实在是命大,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可得好好地在人世走一遭。   待知言下了马车,站在门口向目送她的何子非挥了挥手,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回去。跑了几步,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却见韩霖驾着马车,缓缓离开。   夜风微凉,轻轻灌入知言的衣衫中,她连忙冲进后院换了衣裳,道:“赶快叫冷大人来接我。”   “是。”婢子连忙小跑着去通报。   冷修的马车刚刚停稳,知言便一跃而上,在他身旁坐下,高声道:“跟着前面的马车。”   冷修狐疑地看了知言一眼,“前面是谁?”   “跟近了你便知晓。”知言伸了个懒腰,“也不要跟得太近,以免被人识破。”   “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只是前朝之事,知道得越多越糟。”冷修瞧着她微醺的样子,仿佛气息中还带着凛冽的酒香。   “我知道。”知言红着脸瞧着他,“所以你想法设法将我排除在朝廷之外。”   冷修惊讶不已,“你都知道了?”   知言点头,“起初我以为你处处与我过不去,思前想后才发觉你是在护着我。”   冷修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和道:“其实在书院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是个女……”   “冷大人!”知言猛地抽出手来,神情紧张,“你的一句玩笑话便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今后休要再提。”   冷修知道她仍然信不过他,而今他们同朝为官,他有的是时间与她相处,教她对他彻彻底底地敞开心扉。   知言被冷修灼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由闭眼假寐,不再看他。脑中却不断浮现出何子非今日的种种,不知他是否看穿她的伪装。   何子非倚在马车上,不断回想着内史大人的撩人媚态。今日的知言一反常态,似是女儿家的模样,她是真的醉了么?或许是,否则怎敢如此大胆。   何子非忽然道:“韩霖!”   “在。”   “去流云观。”   “是。”   流云观在西京城外不远,规模颇大,钟、鼓二楼高耸入云,常有朝廷贵胄来此祭拜祈福。   马车在流云观外的僻静处停下,何子非与韩霖一前一后,自隐蔽的小门而入。知言随后赶到,静静呆在观外守候直至傍晚,方见何子非二人驾车离去。   知言对冷修使了个眼色道:“我们走。”   门外扫地的女冠见到又有两位英俊男子来访,不由红了脸道:“天色已晚,请二位止步。”   “方才那两位公子拜访的是哪位道长?”知言追问。   “是、无、无云道长。”女冠期期艾艾。   “多谢小师父。”言毕拉着冷修便走。   “公子……流云观不得有男子入内!”女冠急切道。   “方才的两位还不是男子?”知言笑道。   “不可!”女冠索性拦住二人,“御周候乃是无云道长的贵客!”   知言笑望着女冠,“谁说我是男子了,我……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女子!”说罢,摘冠散发,状似少女。   “呀!”女冠细细瞧来,这“公子”竟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端庄明媚,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何人在外喧哗!”知言这一闹,惊动了静养的无云道长。   知言循声望去,只见无云道长身着灰袍,手持拂尘,半白的长发挽作发髻耸立脑后。虽是年过半百之人,清灵的双目却无半点老迈之态。   无云道长目光一扫,便盯着知言出了神,幽幽道:“不想今日你亲自寻来,随我入内室吧。”   知言连忙跟上。   冷修头一次见到知言披散乌发的模样,却被她的容貌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待他回过神来,却见知言已随无云道长二人单独入了内室。   知言犹记得何子非曾经神秘地说,七年前,倾城先生从宫中带走一个孩子。又问她可曾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不信自己无父无母,先生对她的身世不肯透露半分,何子非似乎也知道些什么,可此人奸诈难以取信,每句话中真假难辨,若是她傻傻地与他交换条件来获取自己身世的线索,恐怕会被此人算计得连头发也不剩。   既然如此,不如主动出击。   “无云道长恐怕已经知晓我此来的目的。”知言故弄玄虚。   “请坐。”无云道长拂袖道:“出家人本应不理会凡尘俗事,可云暧毕竟是我的弟子。”   “此话怎讲?”知言微微前倾着身子,屏气凝神。   “你来。”无云道长目光慈爱,“让我瞧瞧。”   知言静静在她面前坐下,却见无云道长轻轻揽起她的长发,指尖在她耳畔摸索了一阵。   “痛。”知言疼得索瑟着身子。   “这便错不了。”无云道长轻声道:“你幼时曾在流云观中住过两年,可曾记得?”   知言努力回想着,脑中空空如也,唯有头痛欲裂。   “不想当日下手颇重,乃是贫道的过错。”无云道长眸子一黯,竟是扼腕之态。   “如此说来,我这银针都是拜道长所赐?”分明是质问的语气,知言却笑得平淡,不以为然。   “不错。”无云道长语气渐弱。   “道长慈悲为怀,缘何如此?”知言又问。   “七年前你自魏皇宫大难逃出,身负重伤,夜夜为梦魇所扰,贫道便刺入这银针,为的乃是教你忘却前世。”   知言抬起头,盯着无云道长的眸子,“彼时我才八岁,有何前世可忘?”   “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无云道长轻轻闭上眼,“我身在流云观,只知道这些,若是想听宫闱秘事,贫道便无能为力了。”   “道长能告诉我这些往事,已是感激不尽。”知言微微欠身,“知言还有一事相求。”   无云道长睁开眼,“何事?”   “道长只道我尽数忘却前世,可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无云道长抬眸望眼前少女的眼中,那黑白分明的瞳仁满含希冀。   “告诉你身世之前,我且问你。”无云道长一字一顿,“你叫什么名字?”   “许知言。”她答道。   无云道长轻轻蹙眉,牵起的知言的手,以指尖为笔,在她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知言唇齿微动,“凌月微?”      ☆、二十章 何苦之有   “凌月微。”知言默默地琢磨着这三个字,眼中疑惑渐深,“陈国并无凌姓,而黎国……”   无云道长点点头,“聪慧通透,贫道点到即止。”   “道长请继续。”知言凝神静听。   “前朝之时,大将军许战的夫人曾产下一对双生女。”无云道长回忆。   不论是前朝今朝,民间皆对双生子讳莫如深,认为生下面孔一模一样的孩子乃是天大的不幸,即便是许战也并不例外。   “许战留下长女,取名许云昭,另一个孩子本要在数九寒天放在廊下自生自灭,可许夫人终究心疼自己的骨肉,便将孩儿送到了流云观。”无云道长的声音低沉平缓,“那女孩儿叫做许云暧。”   昭者,白日昭烈,坦坦荡荡。暧者,黄昏幽暧,隐匿不发。知言唏嘘不已,分明是双生姊妹,却有了这样不同的境遇。   “许云昭美貌聪慧,及笄之年便与太子杨越约定婚姻,人人皆知其为皇家妇,无人敢肖想窥探。谁知黎国皇帝,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太子妃的画像,日夜思慕,欲娶此女为妃。”   果真有黎国皇帝横生事端!知言垂首道:“女子的画像流落他国男子之手,乃是不守贞之意……后来又是如何解决的?”   “彼时殇帝登基,皇后也已诞下皇子。殇帝大怒,找来许战询问此事。大将军不知前因后果,思虑成疾,长病不起。”无云道长叹道:“许夫人这便想起了养在流云观的小女儿,将许云暧接回府上。云暧聪慧,了解到父母长姊的为难,自愿在黎皇身旁做了了侧妃。”   知言神情震惊,握拳的双手轻轻颤抖,“那许家的小女儿,现在如何?”   “约莫过了六七年,黎皇薨。云暧嫁给了新皇,册封为后,去年也已经仙逝了。”无云道长的声音中夹杂着淡淡的哀挽。   “原来如此。”知言听罢,忽然落下泪来。泪水似明玉圆珠,控制不住一般滚滚而落,竟像是要将这十五年来的无助和孤独尽数倾泻而下。   无云道长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孩子,想哭便哭罢。”   起初只是默默地流泪,哭着哭着,知言便忍不住呜咽起来,又过了半晌,她索性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知言!”冷修忽然夺门而入,将屋内的情景看了个明明白白,只见知言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由狠狠瞪着无云道长,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不可对道长无理。”知言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是我自己听到些伤心事。”   知言也不便再问,起身道:“今日多有打扰,还望道长海涵。”她又看了冷修一眼,勉强地笑笑,“知言改日再来拜会。”   无云道长点点头,“也好。”   马车回城的路上,冷修坐如针毡,只见眼前的女子披散着长发,一张苍白的笑脸毫无血色。苍白之上挂着一对空洞且黑亮的眸子,那眸子失了神一般望向某处,教人没由来的心疼。   冷修伸手欲抱她,“若是你有心事,可以说给我听。”   知言摇摇头,躲过他的亲昵,“只是听到些伤心事,联想到自己的际遇罢了。”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冷修解下自己的外袍为她披上,“你不要总是这般拒绝我的好意,久而久之,我也会觉得冷。”   知言动了动眉梢,似是想笑,终究笑不出来,有气无力道:“多谢你。”说罢别过脸去,望向窗外的迷离夜色中。   犹记得御试放榜那日,何子非带着她迎风策马,冷得她不由瑟缩在他怀里。他赠予她一只嫣红的口脂,隐晦地教她与往日划清界限,还说这口脂远可攻,近可守。她每日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参透其中奥妙。   昨日与冷修饮酒至三更,这厮拉着她的手有一句每一句地倾诉爱慕之情。知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以往她是许无言的小弟子,而今的她是大陈国年轻有为的、女扮男装的内史大人。若是以女子的身份周旋其间,才是真正地攻守自如。   可是何子非,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点拨于我,就不怕我有朝一日青出于蓝,将你算计了么?知言思前想后,回忆起自己酒后的失态的模样,便想寻个窟窿钻进去。她素知何子非不为美色所动,对着霜华那样的美人也无半点情愫,缘何今日大胆到与他缠绵一处?   果然是喝酒误事!   知言回过神来,却见冷修仍是痴痴地望着她,不由轻咳道:“冷大人,太史局可曾有邻国的史书典籍?”   冷修见她主动搭话,心情大好,“先朝还是本朝?”   “统统都要!”知言兴奋道。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你与我同回太史局。”冷修目光灼灼,似是邀请。   这个冷修,果真有几分执着劲儿,只是他是她的顶头上司,知言哪里好拒绝。她只得点点头,“有劳冷大人。”   知言本想翻阅前朝黎国史,可先朝对邻国黎、周二国的记载着墨不多。魏国自诩中土大国,自然未把周边小国放在眼里。及至陈帝登基,才重修史书,可邻国的记录仍然少得可怜,仅有的几条记载还是冷修入了太史局之后编纂的。   “怎么忽然对黎国史感兴趣了?”冷修发问。   “听闻黎国的风土人情与我们十分不同。”知言翻阅着书籍,头也不抬,“特别是嫁娶之礼。”   “说到嫁娶,倒是有一桩野史极为有趣。”冷修道。   知言狐疑,继而笑道:“大人也对野史感兴趣?”   “说的是黎国当政的皇帝凌桑。”冷修清了清嗓子,“黎国以狼为祖先,自称破晓之狼,因而国号为黎。其皇族从不立皇嗣,而是在先皇老迈之时,皇子们各自开疆拓土,争夺皇位。”   知言也曾听先生说起过黎国之事。黎国国民的样貌与这普天之下的百姓并无二致,可偏偏还保留着部分茹毛饮血的旧习。   “凌桑便是多年前夺位之战中胜出的强者。”冷修望着知言明亮的眸子,猜想她对此必然是极为感兴趣的,更加口若悬河,“凌桑不仅继承了父亲的皇位,还将其年少的继母一同收入帐中。这便罢了,又立继母为皇后!”   知言的心中“咯噔”一声,“那位皇后叫什么名字?”   冷修摇摇头,“这我便不知了,黎国极尽男尊女卑,女子生老病死,却连个姓名牌位都没有,不抛尸荒野已是万幸。”   “凌桑虽然是个蛮子,却在即位后立了长子凌柯为太子,却又肖似中原的习俗。”冷修自说自话了半天,却见知言面色沉静如水,颇有些意兴阑珊。便觉得自己再次用热脸贴了对方的冷腚,但是眼看着知言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心里某处总觉得不痛快。   当日下午,太史局传来了一个天大的消息,皇帝的小女儿孔玉瑶要出嫁了!由太史局起草文书,广罗天下才俊于西京城,为小公主择一位驸马。   次日,公主封地嘉宁,以封地为号,称嘉宁公主,食封五百户。嘉宁公主孔玉瑶年芳十七岁,的确已经过了及笄的年龄。孔玉瑶与孔轩一母所出,备受皇帝怜爱,以往皇帝也不曾提起过出阁的事情,不知如今为何忽然连番动作,教人难以捉摸。   太史局拟好了文书,冷修与知言一同进宫面圣。及至龙隐殿,便又听得里面隐约有女子的哭声,只是这一回,似乎不是鸾贵妃娘娘。   按照惯例,头发花白的张公公仍然面无表情地站在殿外,瞧见徐徐而来的两人,一猫腰便钻进了殿内。过了许久,殿内的嘈杂声逐渐消失,张公公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捏着嗓子高声道:“太史冷修,内史许知言觐见。”   知言跟着冷修入殿跪拜,却总觉得有人凶神恶煞般的目光犹如刀剜。她回头一瞧,那不光不是别人,正是爱慕御周候的小公主孔玉瑶,或许此时该称呼她为嘉宁公主。   自从内史进殿,孔玉瑶的眼睛便一刻也未从她身上离开。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何况在此时此刻,自己将要被迫嫁人的时候。孔玉瑶恶狠狠地盯着她,杏眼简直要滴出血来。   知言想到他们此来的目的,不由心虚。却听道冷修那厮已经缓缓开口,却也不看看此时此刻的情景,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   “陛下,太史局已拟好檄文,定能为嘉宁公主寻得一位东床快婿!”冷修跪在地上,双手奉上文书。   “拿给朕瞧瞧。”陈帝今日气色颇佳,回头看了看张公公。   张公公连忙弓着身子前来,却被嘉宁公主占了先,冲上去抢过文书,兀自打开来瞧。   冷修文笔极佳,将这篇檄文写得扬扬洒洒,尤其将嘉宁公主写得天花乱坠,他笔下的公主,是一位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不可多得的俏丽佳人。知言读此,只觉得公主之于自己,实乃云泥之别,再读下去,再也无颜苟活于世。   她偷眼瞧去,只见孔玉瑶目光盈盈,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快速起伏的酥胸和不断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她的愤怒。   知言不知她为何愤怒至此,只听公主娇笑道:“既然父皇执意要将我许配给毫不相干的人,便让那人对着我的尸体拜堂成亲罢!”   知言心知不妙,连忙起身。却见公主双目紧闭,向殿外的廊柱上猛冲。   “公主!”   “公主万万不可!”   “玉瑶!”   来自四面八方的惊呼将知言吵得头痛欲裂。   就在众人惊呼之时,知言冲在前面,一把抱住了孔玉瑶,可嘉宁公主一心寻死,哭喊道:“你又何必管我!”手脚并用便将知言踢打到一旁。   知言毕竟比孔玉瑶年少,身形力量不足。知觉得自己被猛地推打出去,而后额头一痛,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要说:  求留言,求包养。 筒子们如果对文章的人物的走向有特别建议,也可以留言给我。   ☆、二一章 发蒙解惑   夜幕渐深,知言疲倦地睁开眼,呆呆望着上方的一片明黄,忽然大惊失色。她连忙起身,却惊动了坐在一旁小憩的冷修。   “这是哪里?”知言一说话,便牵动了额头某处,袭来丝丝刺痛。   “御书房。”冷修答,“陛下特许你在此处歇息,还请了御医为你诊治。”   “御医,该不会……”知言大骇,万一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那便是欺君的死罪。   “我已替你打点妥当。”冷修笑笑,替她掖好被角,“我不便久留,你自己多多小心。”   说罢起身,才发觉官袍一直压在知言的身下,竟有些褶皱。知言面上一红,低声道:“谢谢你……冷大人。”   终是换来一句不冷不热的冷大人,冷修觉得可笑,“同门师兄弟,不必言谢。”   及至傍晚,知言用了些清淡流食,宫人陆续退下,房中十分清净。她刚要关门歇息,便见一抹娇俏的身影在花园中躲躲藏藏,却走得极快。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鸾贵妃。知言心中微动,偷偷抬步跟上。   沈鸾瞧见四下无人,便又往墙角掩了掩。路遇宫人侍卫,不得已在假山中躲上一会。鸾贵妃乃是宫中最为得宠的妃子,此举实在怪异得很,知言当下更加好奇。   她要去的那宫殿极远极偏,周遭大片的残花落叶无人打扫,也并无太多宫人服侍左右。知言走近一瞧,却是静心斋,听闻这殿中养着一位疯癫的妃子,而这妃子不是别人,正是玉王殿下与嘉宁公主的生母荣贤妃,贤妃娘娘亦是在七年前那场逼宫篡位的历史中癫疯了。   至于荣贤妃为何癫疯,迄今无人知晓,太医久治也不见效。于是她便搬来清净避人处休养,子女每月只能入宫探视一回。皇帝感念荣妃贤惠,对她的一双子女更是关爱有加。   可是鸾贵妃为何孤身来到此处?   虽说听墙角之举实在可耻,但知言亦顾不上许多,轻轻将耳朵贴近墙面,“监听”里面的一举一动。   “玉瑶要择驸马?”略带沙哑的女声问。   “公主却倾心于周质子,并无心于旁人。”鸾贵妃道。   “周质子,可是死去的暄妃之子?”   “是他。”鸾贵妃应道。   “齐暄之子……”那人惊呼,“是他!”   “有何不妥?”鸾贵妃问。   “万万不能是他!”那女子的声音骤然提高,“想方设法也要叫玉瑶断了这门心思。”   万万不能是他?为何独不能是何子非?知言当夜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次日太医再来瞧病,给她换了药,在额上又敷了一方纱布才作罢。书上说古有谏臣以死为谏,怒触廊殿龙柱,血水溅出几丈高,不想她昨日却做了一番谏臣,真是可笑。只是嘉宁公主对何子非报了非卿不嫁的心思,实在难以动摇。   马车尚未停下,知言便瞧见了何子非的身影。他像是风尘仆仆地赶来,看到她自车中探出的脑袋,先是一愣,而后笑了起来。   “滑稽”。知言下车的一瞬间,何子非瞧着她包裹着纱布的额头道。   “我险些做了那殿上死谏之人,世子竟然还笑我!”知言杏眼圆睁,白了他一眼。   “若如此,你也能载入史册了。”何子非道。   “公主为了周世子撞死近臣,恐怕书上对世子的描写,比我要精彩万分。”知言不满。   言谈间已来到内室,何子非忽然牵住知言的手,掩上房门,将她抵在门后,“你方才叫我什么?为何今日这样疏离?”   知言瞧着他墨锭般沉静隐秘的眸子,想到他背着她打听自己的身世,不知他还做过哪些龌龊事,气得脸蛋通红,气结道:“何子非。”   何子非捧住她的脸,“上回分明不是这样。”   知言羞愧不已,“酒后之事哪里记得!”   “我不介意让你回忆一番。”   “呀!”知言惊呼一声,身子便被他扳了过去,不得已趴在门上。他紧紧抵在她的身后,双手顺着她的衣领一带,直裾的男装便被轻轻拉开,落在肩头。上次在马车上没有看清楚,圆润小巧的肩膀,光滑如瓷的玉背,此时此刻明晃晃地诱惑着他,在他眼前泛着琉璃般的华彩。   何子非微微一愣,便低下头将薄唇覆在她肩上,滑腻的舌尖在知言身后游走,惊得她一阵阵战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教她羞愤欲死,“子非……子非,求你别闹。”   何子非将她抱在怀里,将脸贴在她裸、露的香肩,轻嗅她身上淡淡的药草味道,“都想起来了?”   “子非。”知言闷声道。   分明前一日还那样亲密,转眼间怎会这样疏离?何子非忽然觉得这小姑娘的性子还真是难以捉摸。   “为何忽然生我的气?”何子非轻声问。   “还不是因为你!”知言抱怨。   “我听说是被公主所伤,怎就因我而起了?”何子非低笑。   “若不是她非你不嫁,要以死明志……”知言说着说着,声音愈来愈小,此时此刻,她倒像是争风吃醋的女子般喋喋不休,这满是嫉妒的声音难道是她的?   何子非笑得浑身颤抖,“过来,让我看看。”   他将她抱到榻上,轻轻揭开额头上一层又一层的白纱。   “嘶。”额上的伤口还未完全结痂,方才又新换了药,与纱布粘连一处,被何子非这一揭开,直痛的知言倒抽冷气。   何子非的眉目并不舒展,眼神中略带不忍,他轻轻抚摸她的侧脸,“还痛吗?”   知言的脸火辣辣的,一时忘记了如何回答,呆呆看着他坐在她身侧,将额上繁复的纱布层层取下。她也算读过不少书,见过不少达官贵人,可书上说龙章凤姿,又有几人能有那样的风采。彼时她在书院,痴痴的想何公子便是这样的人罢。   他那样高,长得那样好看,意志力那样坚定,怎么忽然就会对她温柔起来了呢?不对,不对,若不是他在逗弄她,便是她自作多情。亦或是……他又要利用她去换取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子非不知道身、下之人的花花肠子,兀自道:“太医院的这些药色泽太深,必然留疤。”说罢又将她额上的伤口清理了一遍,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轻轻将透明的膏状物轻轻涂抹在伤处。   知言只觉得额头清清凉凉的,带着淡淡的馨香,甚是惬意。她不由对自己的额头吹起了气,希望能尽快将膏药吹干,额上的碎发飘忽不定,有几根粘在了膏药上。   何子非笑着将她的碎发整理到一边,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不要调皮。”   “哪有?”知言目光狡黠。   “彼时我在书院见到你,便知这个少年虽然聪慧,却是满嘴谎话。”何子非看着她笑眯眯的一双眼,“也算半个读书人,怎的这般滑头?”   “都是先生教的。”知言吐了吐舌头,“那时我也不知道,日后竟会与你相识。”   “可我却知道,日后定会与你相识。”何子非没有看她,继续替她涂抹膏药。   “为什么?”知言百思不得其解。   “待今后安定下来,我再细细说与你听。”何子非道。   “而今天下太平,安平乐土,却不是你要的安定吗?”知言试探。   “你曾说过知道越多死得越快,不如糊里糊涂来得痛快。”何子非的眸子对让她的,“如今怎么这般不安分?”   知言移开目光,心虚道:“那时我也不想了解你……”   何子非的声音瞬间变得低沉沙哑,“现在呢?”   “现在?”他的俊脸近在咫尺,知言忽然觉得有些血气上涌,她努力吞咽着口水,艰难地在腹中搜刮着接下来的话语。或许是她太过用力,腹中不堪忍受如此凶猛的搜刮,忽然“咕咕”地吟叫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现在……我饿。”知言嘀咕道。   何子非嗤笑,扶着她的后脑带她起身。二人都未曾注意到,房门忽然大开,冷修毫无征兆地站在门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的两只手被满满的补品所占据,提着重物的手背微微泛起青筋,一如他乌青着的一张脸。他的眼睛直盯着床上那人,她长发如瀑,衣襟处微微敞开,身侧男子的手正抚在她脑后。   “冷大人。”知言惊呼。   何子非忽然笑笑,将知言掩进他怀里,目光冰冷道:“此处毕竟是内史府邸,不是冷大人自家,还请通传一声……再者,也该先敲门。”   平素里温和无害的御周候,目光忽然间冷似冰封,隐隐升腾着杀气,教见过皇权威仪的冷修也顿觉可怖,他顿了顿,道:“御周候有所不知,下官与知言相识于微时,彼时同吃同宿,从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同窗情谊在所难免。”何子非的面色愈发沉静,轻轻问怀中的小人儿,“不知在知言心中,同窗之情比起同浴之情,哪个更为亲密?”   然后满意地看到知言脸色煞红,冷修面目全黑。   知言心道天要塌下来了,也不知冷修是何时离去,只知道面前的男人笑得极为阴森。   “你且说说,他何时对你起了这样的心思?”何子非皮笑肉不笑,“明知你是男子。”   何子非的语气表情,分明是被人在头上种了草的反应。可他先前还不是教她勾搭玉王殿下么……这个男人怎么这般小心眼?这般反复无常?   “他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男子。”知言迅速地瞧了他一眼,却因他极其不悦的表情心虚地低下头,“不是你教我什么远可攻近可守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长时间外出放风,存稿已清空,现在起开始裸奔……   ☆、二二章 发轫之始   “彼时尚不知你的妙处,而今后悔了。”何子非的右手自她肩颈滑进衣襟,轻轻在她的脊背摩挲流连,惹得知言瑟缩着身子连连颤栗。   她在心里早将他骂成了登徒子,难道这位周世子既不喜女色,也不近男色,偏偏喜爱这女扮男装雌雄难辨之物?方才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彼时不知你的妙处?他们相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以前怎未发现他禽兽不如的一面?难道她的妙处就是供他欺辱亵玩?   她虽不解男女之事,却也多少读过那坊间话本,知道此时此刻,他们的关系不正常!极其不正常!   见她面无表情的走神,何子非轻笑一声,转而向的前胸袭来。小姑娘忽然惊叫一声,推开他的手,“子非,我、我还年幼!”   彼时怎未发现她的如此妙处?何子非低低笑了起来,“我且问你,大陈女子何时及笄?”   知言没底气道:“十五岁……”   何子非“哦”了一声,“知言不是已经年满十五岁了么?”   知言忽然觉得无力反驳,撇了撇嘴道:“反正……就是年幼。”   “你可记好了方才所说的话。”何子非凑近了些,“若再让我发现你与冷修眉来眼去,决不轻饶。”话未说完,他的目光便游走在她胸前的宽大衣襟上。为了掩饰女子的身形,知言平素都是穿着宽大的官服,可她哪里知道,衣裳越是宽大,便越显得她身形纤巧。   知言便又向后挪了挪,露出虚伪的微笑,“再也不敢了。”   何子非满意的点点头,目光冷静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像是城外的农民,正在巡视自家的苞谷地。知言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不幸,就好像她是他的私有物品,说明白些便是——禁脔。   先是打听她的身世,而后肆无忌惮地轻薄于她,何子非究竟要做什么?知言思前想后,不得而知,当下公务繁忙,也没有更多时间考虑何子非之事,因为嘉宁公主孔玉瑶,就要选驸马了。   凡有大事发生,必有史官着笔。知言今日一直在翻看前朝旧史,尤其着重公主下降一事。素来男子高贵,女子轻贱,即便是皇家也不例外,许多前朝公主,只有封号而无名字,往往一出嫁,就从史书上销声匿迹,知言瞧着瞧着,不由眉头紧蹙。难怪许云昭只有皇后封号,却连个名字都没有,若不是记载她为大将军之女,恐怕连姓氏都无人知晓,更别说她那一直养在外面的双生妹妹许云暧了。   若是无云道长所言不假,黎国已逝的皇后许云暧,似乎便是自己的生母,可她要如何才能了解更多?知言急的抓耳挠腮,却见一人倚在太史局大红的廊柱上瞧她,眼神中三分憎恨,七分厌恶,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知言连忙起身,恭敬道:“微臣不知公主造访,有失远迎,望公主恕罪。”   孔玉瑶自鼻孔里“哼”了一声,走到她面前坐下,“别来这些虚的,坐!”   “谢公主赐坐。”知言落座,与嘉宁公主隔着一桌的书相互对望。   “若不是三哥叫我来赔礼道歉,我才懒得来。”孔玉瑶一脸嫌恶,却见许知言一直看着她微笑。   “大胆!”孔玉瑶娇喝一声,“下臣焉敢如此直视公主的容颜!”   彼时冷修教她,在宫中不可直视后妃,想必公主也是一样。知言自知唐突了公主,连忙低下头,恭敬道:“微臣未曾见过公主这般精美绝伦的容颜,一时忘了礼数。”   孔玉瑶视许知言为“情敌”,得到她的赞许,不知为何忽然心情大好,斜睨了她一眼,“也算你是个会说话有见识的。”   当下细细打量起情敌来,见她依旧低着头,容姿秀丽,五官精巧,长睫微动,颇有动人之态,这般样貌,只怕在小倌中也属上乘。只是她白皙的面容,被额头尚未褪去的丑陋疮口抢了风头,任凭是谁,都会先盯着额头瞧上一会儿。   孔玉瑶的心中,浮起占了上风的优越感,看得久了,便生出了无趣的滋味,“那日……我实在是无心的。”   她的语气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教知言始料未及,她笑着摇摇头,“已经痊愈了,不碍事。”   这个小情敌倒是好相处,孔玉瑶趴在桌子上瞧她,“喂,我且问你,你为何不在御周候府上好好呆着,偏跑到这里来受苦?”   果然三句话不离何子非。知言想到她们二人的尴尬关系,口是心非道:“世子不喜欢我,我只得自谋生路。”   “哈!”孔玉瑶惊奇地睁大了眼,“他不喜欢你?那他还带你回府,听说连侍妾都冷落了!”   “我常常陪世子读书、对弈,会做些精巧的玩意。”知言想了想,“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书童。”   “你何不早说!”孔玉瑶笑逐颜开,“害得本公主以为他喜欢男人。”   知言本以为嘉宁公主骄纵无礼,这一来二去才发现,其实她是陈帝孔萧所有儿女中,最为单纯善良的一个。于是在记录日志之时,她提笔写道:嘉宁公主讳玉瑶,帝四女,荣贤妃出。主,娇憨率直,帝爱之倾诸子。   数日之间,国中皆知嘉宁公主娇憨率直,乃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小女儿,宦臣平民,无不思慕。嘉宁公主闻此,不耐烦道:“内史局的那帮人乱写!”出入宫中之时,多有西京贵胄、皇城才子守候左右,欲一览公主芳容。   孔玉瑶活了十七载,从未被诸多男子这般爱慕过,虽觉十分尴尬,却又觉得心中隐隐升起些自豪感来,仿佛公主天生就该被这样众星捧月。子非哥哥,你看到了没有!   知言不知她随手一写,竟满足了嘉宁公主极大的虚荣心。孔玉瑶便对执笔之吏来了兴趣,遣人往太史局打听一二,得知对她的那番美誉竟然来自小情敌之手,当下心道,难怪子非哥哥对他爱护有加,果然是个会来事的聪明人。更何况小情敌曾在御周候府住了半年,何不与此人走得近些?   嘉宁公主来太史局的次数愈发频繁,同僚们羡慕嫉恨的眼光,每每刺得知言坐如针毡。心   “他究竟喜欢怎样的女子?”孔玉瑶追问。   “这……”知言瞧见四下无人,低声道:“我怀疑他喜欢雌雄难辨之人。”   “难道是小黄门!”孔玉瑶惊恐地张大嘴,表情已近乎扭曲。   “不是不是。”知言慌忙解释,“不是真的雌雄难辨,似乎只是变装的女子。”   “女子变装,真的可行?”孔玉瑶狐疑地瞧了知言一眼。   “世子的心思深沉难以琢磨,公主权当一试,或许可行。”知言道。   嘉宁公主走后,知言便发现自己常用的墨锭不见了,一瞬间也疑过公主,却不知公主要此物有何用,便没有放在心上。   当日,孔玉瑶便遣人往玉王府上而去,要了几身好看的男装。玉王心道难不成妹妹也喜欢上了那些名伶小倌,只是妹妹实在是他心头所爱,她要什么,做哥哥的自然给她最好的。   傍晚时分,何子非正在书房读书,便接到了宫中来信,说是约他至长宁宫一叙。何子非墨眉轻蹙,长宁宫不是嘉宁公主的寝殿么?再瞧那方随着书信同至之物,居然是一方墨锭。   何子非捻起案前的一方墨锭,其上是知言刻下的“子非”二字,而另外一个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一处边角磨得极为圆滑,却是知言失手摔碎而致,的确是她的物件无虞。这封信虽不是知言的笔迹,却也无落款,难道是她在宫中有难,或者……被嘉宁公主胁迫?   韩霖看得出世子的心思动摇,上前道:“世子,此物有诈。”   何子非瞧了一眼窗外,天色渐晚,不能再耽误了,于是起身便走,“你去她府上,我即刻入宫。”   “世子!”世子韬光养晦这么多年,最近做事怎么愈发冲动!韩霖冰冷的眸光扫向屋外某处,却见霜华对着世子离去的背影失神。   霜华总觉得心神不宁,胸口突突的跳。从前世子每每都在案前读书,虽不理会她,她只远远看着,就觉得无比平静。可世子最近似乎变了,分明是在案前读书,脸上的表情也瞬息万变,他像是有心事……藏着不能对她说的心事。他的心既不在她身上,也不在御周候府,他的心到底在哪里?   知言刚用过饭,便来了访客。她信步出屋,正与来人相迎。四目相对,冷如寒冬,知言紧了紧衣裳,疑惑道:“稀客,稀客!”   韩霖冰冷的眸子多了慌乱,“你在府上?”   难道他此时看到的是空气?知言偏着脑袋瞧着他,猜想何事能让韩霖露出如此慌张的情绪——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韩霖抬手,隔空掷来一物,知言双手去接,正是她今日丢失的墨锭!   “他出事了?”知言疾呼。   韩霖摇摇头,“方才进宫了,现下还不能确定。”   她抬起头瞧了瞧暗淡的天色,急切道:“我即刻进宫。”   “且慢。”韩霖伸手挡住她,“世子命我在此,你不能走。”   知言知道韩霖只听命何子非一人,索性放弃挣扎,心中却仍觉得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就连呼吸也有几分不顺畅。   韩霖瞧着她眸光涣散的模样,冷哼道:“你此刻的神情,很像他。” 作者有话要说:  发轫之始 ren, 四声,意为事情的开始。 造句:孔玉瑶的出场,从全文来看不过是发轫之始,接下来便是女配们大展拳脚的好时机!   ☆、二三章 发隐擿伏   当夜,宫中出了大事,宫人们却面面相觑,讳莫如深。昨夜戌时,御周候直入长宁宫,唐突了公主殿下。及至鸾贵妃至,御周候与嘉宁公主衣衫半解,滚在一处。任凭谁看到,都道是御周候大逆不道,犯上作乱。   当夜,御周候被交至大理寺问审。   太史局得到这个消息之时,冷修正坐在上首,不时抬眼瞟向下面的一众官员。有人爱慕公主,形容失意;有人热衷野史,兴致大好。知言闻此,正捧着光亮的白瓷茶盏饮茶,长而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双眼,教人看不清她的情绪。   “此乃皇家之事,我等要再三斟酌,才可落笔。”冷修叮嘱道。   “是。”下臣无不谨遵太史大人教诲,唯独许知言意兴阑珊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   早会结束,冷修在知言身前站定。她一个未出过远门的女子,千里迢迢从许昌到西京,既无门路也无背景,却能在御试中脱颖而出。冷修早该想到,她的身后有一只强有力的推手,可那人不是旁人,偏偏是周世子何子非。再联想到她与何子非暧昧的模样,他的胸中如被虫蛇啃咬般刺痛,一个小女子又有何德何能,恐怕只能以自己的清白之躯,换取了御周候的庇佑。   清晨明亮的光线忽然被人挡住,知言抬起头,微微一笑,“冷大人,您的脸色不太好。”   “此时正是好时机。”冷修低头看她,额上的伤疤渐渐变得浅显,愈合之处是新鲜粉嫩的皮肉,她的表情淡淡的,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他此刻失势,你也可趁机摆脱他的钳制。”   知言明了,笑得古怪,“得意之时锦上添花,失意之时落井下石,先生可未曾交过我们这些。”   冷修叹气,“莫不是你果真对他……”   “你有所不知,这件事都怨我。”知言避开他的眼光。   “冥顽不灵。”冷修摇摇头。   冷修转身欲走,终是不忍道:“你可曾记得师兄余鹤?”   “他?”知言等着他的下文。   冷修并未出声,口唇轻启,吐出了四个字,知言灿然一笑,“多谢冷大人!”   从冷修的唇形可以判断,方才他所说的,正是“大理少卿”四个字!   还得说到昨日。入夜之时,御周候受嘉宁公主之邀,入了长宁殿。公主一袭男装,墨发高束,急急地贴上何子非道:“子非哥哥,我好看吗?”   御周候啼笑皆非,见那平日里明媚可人的小公主,正穿着不合体的宽大男装,像个文士模样,再联想到知言的一方墨锭,旋即明白过来。   “玉瑶这是要做女状元么?”何子非问。   “难道你不喜欢?”孔玉瑶疑惑不已,“他分明说你喜欢雌雄难辨之物。”   御周候唇角一抽,雌雄难辨之物!原来在她眼中,他对她的百般喜爱竟是因此怪癖!   “长话短说。”嘉宁公主索性双手环住御周候的腰身,“父皇要逼我嫁人,你娶我吧!”   御周候眉目微动,推开吊在身上的女子,“恐怕不行。”   这一幕不知被哪个没长眼的宫女撞见,打碎了手里的杯盏,高呼道:“哪里来的野男人,竟敢轻薄公主殿下!”   何子非一听,笑容渐冷。他在西京七年,宫中内外,没有不认得御周候的,再者他紫袍玉带,今日特意着了一品官服而来,若不是那小宫女当真没有眼色,便是有人要趁机暗算于他。   如此手段,当真拙劣。   宫中无后,鸾贵妃掌管各宫,当下便将御周候软禁宫中。事已至此,保全公主名节为上,御周候明白此理,既不辩解,也不挣扎,唯有嘉宁公主痛苦流涕,伏在贵妃娘娘身下苦苦哀求。鸾贵妃安慰道:“公主莫哭,如此一来,世人皆知周世子对公主有意,岂不是遂了公主的意?”   嘉宁公主亦觉得贵妃此言有理,却不料有人眼疾手快,将丑事传入龙隐殿,引得陈帝震怒。   公主挑选帝婿在即,御周候却做出这的大逆不道,毁公主名节的丑事,令皇帝怒不可遏。加之公主伏在皇帝膝上哭成了泪人儿,几番险些晕厥,却教陈帝愈发怒火中烧。不料爱女竟对那质子情深至此!当下便起了杀心,将御周候送进了大理寺待审。   知言进宫之时,嘉宁公主已是第三次哭晕,被强行送回长宁殿静养。她犹记得那日在静心斋偷听之事,加之鸾贵妃这雷厉风行的举动,令她不由怀疑,此事乃鸾贵妃之谋。可公主性烈,若是偏要与那人私定终身,又有谁人能拦得下?更有甚者,公主先斩后奏,暗度陈仓岂不更糟?   沈鸾贵为帝妃,却是由玉王进献,与太子有私之人。难道是这三个人当中的一个要杀他?最坏的结果,便是所有人都要置何子非于死地!   知言心事颇重,遇到来人已然躲闪不及。电光火石间,鼻子忽然撞上一处既柔软又僵硬的物体。她扬起脸来,见眼前之人身形极高,面容森冷,似是常年习武,而她的身高只到他的侧肩。那人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在胸前看不出痕迹的某处轻拂,像是要拂净什么脏东西。   “余鹤。”知言唤了一声,“你的洁癖愈发严重了。”   余鹤冷眼瞧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牵强的笑容,早就听闻这小子进京,也不上他府上拜会!余鹤不悦,扬声道:“你?”   简直是天大的机会给她套近乎,知言连忙问,“余大人哪里去?”   他并不直接答话,而是抬眼瞟了瞟龙隐殿的方向,道:“回见。”   此人还是老样子,每每惜字如金。知言又凑近他,“听闻余大人在大理寺高就,今日为何入宫?”   余鹤长眉一挑,那神情像是在说:明知顾问。   知言也终于知晓了余鹤连连升官的原因,人勤话少!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短短不足十二个时辰,御周候与嘉宁公主的私情便被穿了个沸沸扬扬。   午时,知言再次奉旨进宫,坐在御书房的一角,手握狼毫。   皇帝面色极冷,身侧的鸾贵妃不时声音轻柔道:“陛下,您消消气。”   太子与玉王坐在下首,嘉宁公主坐在二位哥哥中间,一双美目红肿不堪。此情此景,怎么看都是皇室内部会议,可偏有一个不和谐的外人在场,便是许知言。因为她的官职是内史,工作便是记录皇帝陛下的言行。   “贵妃是如何掌管六宫的?连竟这等事都压不住?”哪知皇帝一开口,便先向鸾贵妃发难。   鸾贵妃大惊,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连忙跪在地下,“臣妾办事不周,请陛下责罚。”   皇帝自始至终都未说一句“平身”,而是对自己最为疼爱的小女儿柔声道:“玉瑶,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孔玉瑶刚一张口,便又哭了起来,“我都说了几十遍了,父皇也不信我!”   见女儿哭得梨花带泪,生怕她又晕厥过去,皇帝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鸾贵妃,“有多少宫人知晓此事?”   鸾贵妃并未直接回答,却笃定道:“均已杖毙。”   知言顿觉坐如针毡,深知伴君如伴虎乃是天下第一至理名言,不知哪天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便被一顿乱棍打死,而且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她愈发珍惜自己的项上人头。   “贵妃娘娘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却还是落得满城风雨,恐怕是有人刻意为之。”白玉般的华服与那人白玉般的面容相得益彰,似是自画中走出。若不是知言知道玉王好龙阳,定会被他这摄人心魄的模样迷得神魂颠倒。   “依三弟所言,倒是有人恶意陷害御周候?”太子轻蔑一笑。   知言的眼睛在众人面上飘来飘去,只见太子一说话,皇帝的面色便阴暗了一分,不悦的眼神对上太子的,“朕何时应允你说话了?”   太子垂眸,“儿臣唐突了。”   知言听闻皇帝尤为喜爱玉王兄妹,可是如这般的偏心,实在教外人看了也心寒。   “父皇,儿臣以为御周候事小,公主名节事大,还该早些定下驸马之选。”琥珀色的眸子隐隐发亮,试探着上首之人的情绪。   皇帝点点头,“轩儿言之有理,此事便交给你了。”   嘉宁公主止不住地啼哭,皇帝陛下摇头叹气,终是困倦地挥挥手,意欲离去。知言望向左右,见张顺不在此处,便明白了皇帝之意,上前扶起天子,随他一同往龙隐殿而去。   盛夏的午后闷热难耐,皇帝足下生风,走得飞快。只听前面那人问她,“今日都写了什么?”   “回禀陛下,一字未写。”知言一阵小跑跟上。   “不过上任数日,竟慵懒至此?”黄袍天子又问。   “恐怕轶闻野史中,少不了这一两日之事。若是微臣提笔,不论下笔如何,都只是欲盖弥彰,落实了莫须有之事。”知言跟在身后,看不清皇帝的情绪,只得一字一顿极显诚恳,“如若不写,虚虚实实,无人得知,坊间仅当做是饭后谈资罢了。”   皇帝放慢了脚步,“御周候一事,你有何见解?”   “此为皇家事,臣不敢妄议。”   “家天下,皇家事即为天下事,身为臣子,理应为天子排忧解难。”皇帝说出这一番话,倒像是知言偷奸耍滑了一般。   大好的机会,究竟要不要为何子非求情?知言脑中瞬间闪现出无数念头,终于精简为不足十个字,“依微臣之见,此人当抓!”   “嗯?”皇帝缓缓转过身来,威仪的面容出现了裂痕,露出琢磨不透的情绪,“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如何能让章节名的bigger更高? 很显然,四字文艺章节名必不可少。 加之鄙人有严重的强迫症,章节名不整齐浑身不爽。 然后,然后……如今江郎才尽,起不出章节名了,后半生只能仰仗度娘。 发隐擿伏 擿,ti,二声,揭发之意 该成语为褒义词,意为揭发辣些见不得淫的坏银坏事。   ☆、二四章 发短心长      即便皇帝给了她一个说话的机会,到底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内史。陈帝孔萧叱咤风云,恐怕对此事早有定论。她说与不说,丝毫不能改变圣上的看法。   而她接下来的对答尤为重要,到底是是袒护何子非、抑或是落井下石,暴露的都只有她和御周候的亲疏关系。   知言喉中吞咽,十分紧张。   “其一,世人皆知男女有妨,此举不仅有损公主名节,还会触犯皇家威仪。”   “其二,外臣与皇室子孙交往过密,历朝皆视为国之大忌。”   她心知成败在此一举,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再者外臣入夜进宫,直入公主寝殿,竟无人知晓,可见宫中防范、监察、守卫均有漏洞,若是有朝一日被人利用了这个漏洞,后果不堪设想。”   知言说罢,静静低着头不做声。她并没有为何子非求情,也未提及“御周候”三个字,她只是陈述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一步一步,由浅入深,她并不急于强加自己的观点,而是作为一个忠君不二的臣子,对此事客官评判而已。   可她最终想说的,却是,不论那“外臣”是谁,昨日之事都在所难免。   皇帝唇须微动,“你入仕半年以来,倒是长进了。”   知言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她将头垂得更低,“臣惶恐。”   张公公不知从何处赶来,急忙伺候着烈日下的皇帝陛下回了龙隐殿。那明黄的身影一消失,知言便慌忙出宫,她犹记得余鹤对她说过,“回见。”   余鹤为人清冷,惜字如金,肯对她说两个字已是天大的恩赐。知言匆匆回府,换上了青衣小帽,便寻了隐蔽小路往大理寺少卿府邸而来。   大理寺少卿官居四品,那府邸比从五品的太史冷修更为气派。知言瞧见门外一辆辆价值不菲的马车,原来此时正值官阶不低的友人来访,她心念真不凑巧,连忙向守卫道明了来意,便被安排至书房等候。   书房至厅堂不远,知言听到那里十分嘈杂,似是有许多人一般。及至声音越来越响,知言伸出半个脑袋,却吓得连忙缩了回来。   礼部员外郎林照,从六品上……吏部侍郎岳南枝,正四品!知言掰着手指一个一个的数过,不知这些官员集结在余鹤府上作甚!   “来了?”耳边声音忽至,教知言愈发慌乱。   余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日光,如同一株参天大树,“目的?”   “欲与御周候一叙。”知言道,“望大人通融。”   “不可。”余鹤不理她,抬步往书房而去。   “余大人就一点也不念同窗之谊?”知言追问,“光天化日,大理寺少卿拉帮结派意欲谋反,大人就不怕我……”   “无稽之谈!”话未说完,被余鹤冷冷的目光打断,“尚公主,世子死。尔若往,上必疑。”   知言大惑,连常年身处大理寺的余鹤都知道,有人意欲借公主之时折了御周候,难道皇帝就看不出来?再瞧余鹤那冷峻的模样,仿佛很在意御周候的生死。   知言单刀直入,“我该如何做?”   “早日择驸马。”几年不见,这小子倒是少了当年书院的憨傻,余鹤斜睨了她一眼,忽的从指尖弹出一物,知言眼疾手快,藏在掌心。   回去的路上,知言打开那揉成一团的纸条瞧来。白纸黑字,笔力遒劲,竟是周世子殿下不可多得的墨宝。他怎会知道她会与余鹤相见,又怎会知道余鹤肯帮忙传递此物?   知言只觉得后心一凉,好个何子非,身陷囹圄尚能如此随意,果然不容小觑。更何况,他竟能预知她的一举一动,简直可怕!刚才自余鹤府上出来的那大小一众官员,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世子党!她心中疑虑,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去御周候府走了一遭。   韩霖心领神会,当即离开府上,不知所踪。接下来之事,却教知言心中犯难,这便是何子非在纸团上交代的第二件事:引嘉宁离京。御周候一事之后,她甚至不敢与公主单独相处,就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吏,如何能拐走皇家公主?   知言苦思冥想,每日梳头之时,都要抓下十几根长发。看到公主日渐憔悴,知言心中愈发不安。   皇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当下可有什么好法子,哄玉瑶开心?”   鸾贵妃娇笑,“臣妾听闻京城有一个戏班子,何不请进宫来,给公主解解闷?”   皇帝点头,“张顺,你去办罢!”   “是。”张公公将腰身弯的极低。   知言当日高中之后,自立门户,御周候曾赠与他几箱书籍衣物,分量颇重。而后知言翻箱倒柜,才知那箱子的上半部分被书籍衣物所掩盖,下面皆藏着明晃晃的真金白银。   她只道太史局清贫,御周候此举恐怕是接济她温饱,而今看来,御周候果然深谋远虑。人言有钱能使鬼推磨,知言暗地里使了银子,将那戏班的剧本给换了。   前两回,鸾贵妃还陪着嘉宁公主一道看戏,那打打杀杀的花脸儿们实在无趣,加之贵妃不过是出于皇帝授意,装装样子而已,而后就再也不来了。   她这一走,嘉宁公主也落得清静。这一日,公主斜倚在软榻之上,左右两个宫娥在身后拂扇,脚下跪着一个正在给公主捏腿。   公主美目半闭,意兴阑珊。   隔着薄薄的纱帐,忽听那戏台之上一声女子的啼哭,“父亲好狠心……逼得我与李郞天各一方!”   孔玉瑶“咦”了一声,来了兴致,示意左右挑开纱帐,认真观瞧起来。这出戏讲的一位富家小姐与敌对的商人之子相爱,两人情投意合,私定终生。小姐的父亲却硬生生棒打鸳鸯,逼迫女儿另嫁他人。   一出戏演完,孔玉瑶已经满面泪痕,泣不成声,对左右道:“明日……明日请他们再来。”   皇帝闻此,只道女儿心情好转,赞赏道:“贵妃心思缜密,真是朕的解语花。”   鸾贵妃娇羞一笑,“臣妾自当为陛下分忧。”   之后的几日,演的都是坊间当前最为畅销的话本,什么小姐半与秀才月下私会、千金与公子择日私奔、千金女扮男装行走江湖,孔玉瑶看得多了,渐渐也觉得有趣。   一连十来日,知言每夜都是三更半夜才合眼。她将搜集到的坊间话本尽数看了一遍,留下那些颇有针对性和借鉴性的,然后送到戏班去演练。可眼看着多日过去,韩霖已经办事归来,公主怎么就没动过一丝叛逆的心思?   有时知言在宫中,尚能听到长宁殿传来的咿咿呀呀之声,今日暮色初至,那里便没了声音,显然是戏班早早散场了。知言收了每日工作所需的日志簿和狼毫笔,用木匣装好,正准备出宫。   前脚才至花园,知言便听到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心念难道盛夏有蛇?四下无一人,她站定再瞧,却见那草丛中动静极大,于是上前几步,低喝道:“出来。”   又是一阵响动,却见一个穿着破烂少女自其中滚出,头上、身上满是杂草,还有泥土和血迹……那少女望见四周无人,跪下磕了个响头道:“大人救我。”   “你是何人?”知言蹲下身子,仔仔细细瞧了瞧那女子,面上的妆容尚未洗净,暴露了女伶的身份,清亮而乌黑的瞳仁,倒似是个美人。   知言心下一喜,嘉宁离宫了?而后一忧,这女子性命休矣!   “贱人给公主殿下献艺,却被人打晕。”女子低眉顺目,“待清醒过来,班主已经不在,贱人自知罪责难逃,恐命不保矣。”那女子满目死灰,料定自己命不多时,将知言当做救命稻草一般,双目中满是恳求之色。   此女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倒是个聪明人。等到巡夜的御林军一到……恐怕只有一死。   若不是自己一心诱公主出宫,又怎会害得这女子命在旦夕?知言心下内疚,向那女子伸出手来,掌心朝上,顿在半空,“眼下出宫危险,我却愿一试。”   女子抬眸,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她知道皇宫戒备森严,自己此时已无生还希望,可这位大人,为何肯冒着性命之虞来帮她?她的眼神时而怀疑、时而迷茫,最后却咬了咬牙,颤巍巍地伸出小手,轻轻落在大人的手上。   也罢,走到哪里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贱婢,活着总比死了强!手指刚刚触及大人,那女子便是一惊。这位英俊的大人,样貌那样卓绝,掌心那样柔软,气息那样温热,全然不像戏班里的那些……男子?   “我虽帮你,成与不成,却在你自己。”知言说罢,却见那女子的眼神愈发坚毅。   内史大人悠悠上车,路遇例行的出宫检查。今日当值的守卫掀开轿帘,几双眼睛将车内的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偌大的马车中,只有内史大人一人独坐。   守卫恭敬道:“大人请。”   知言微微颔首,“诸位辛苦了!”   昏暗的月色下,马车走得极缓慢。方才内史大人特地吩咐,切莫走得太急,于是车夫老罗赶了半个时辰,才回到府中。   刚刚将车赶入后院,不知何处突然“砰”的一声,吓得老罗连忙蹲下去瞧,却见那马车之下躺着一个女子。她浑身的衣裳被汗水湿透,手脚止不住的颤抖抽搐。   老罗一瞧,吓了一身冷汗,他怎么都想象不到,何时有这么个姑娘挂在车底,竟然撑到了府里!   老罗一生坦荡荡,岂会做强抢民女之事,这下可好,究竟要如何向大人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发短心长,意为“年迈多谋的大爷”   ☆、二五章 发上指冠   公主月下出宫,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知言一回府,便命人准备了火盆,将前些日子里搜罗的坊间话本尽数焚毁,呛得她眼泪扑簌簌地流。直至亥时,知言才将赃物销毁完毕,刚刚净了手,便见车夫老罗在远处探头探脑。   知言招招手,老罗连忙跑了过来,讪讪地笑着:“小人眼见大人公务繁忙,倒是缺个聪明伶俐的丫鬟贴身伺候。”   “的确。”知言长眉一挑,又看了老罗一眼。   老罗瞧着大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连忙趁热打铁,“前些日子,小人远房的外甥女儿前来投奔,模样俊儿,手脚也麻利……”老罗一边说,一边抬头观察大人的脸色,见大人频频点头,似是满意。   “明日一早带给本官瞧瞧。”知言故作威仪。   见老罗高高兴兴地离开,知言不禁有些鄙夷自己。她是何时变成今日这个样子的?分明有能力助人,却要眼睁睁看着那人走投无路之际才肯伸出援手,如此便会被人感恩戴德,一辈子铭记于心。   分明是她逼得那女子无处可去,只能将性命交付与她。怎么而今倒像是她大发慈悲地施舍给那女子一线生机?   知言唇角上扬,笑得苦涩。正如她与先生在许昌之时,直至书院被焚,山穷水尽,冷眼观望的何子非才肯挑明来意,施以一臂之力。因而从那时起,她与先生都欠了他的人情。   何子非,何子非……知言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相处得久了,她竟也学会了他那般精于算计的烦人模样。知言咬了咬下唇,如若我能救你一命,是否从此互不相欠?   次日,西京最大的戏班“听风苑”,一大早便被收监入狱。说起听风苑,上至八十老叟,下至黄口小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其名声在外,还曾被请入宫中为贵人表演。可问题就出在皇宫里,听说那一班人中,有些个手脚不干净的,竟然盗取的皇家宝物,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下人们交头接耳地谈论“听风苑”之事,知言抬眼瞧去,恰好看到站在花园中修剪枝叶的少女,她低低地埋着头,身子战栗不已。当听到“听风苑一干人等三日后问斩,一个不留”之时,她不由大骇,仓惶间踉跄地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许知言,你不就是想要她死心塌地,才能放心地收为己用么?知言叹了一口气,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拂袖起身,对那女子道:“你过来。”   女子身形纤瘦,穿着粗布衣裳,胆怯地立在廊下,抬头望向高处的内史大人。大人并不高大,并不严厉,却有威仪。   “你叫什么名字?”知言问。   女子眼眶一红,摇了摇头,“无父无母,自幼漂泊,她们都叫我……贱人。”   知言本以为那是她昨夜的谦称……究竟是如何自轻自贱自伤,才能自称贱人!   知言眉角微蹙,转眼望向她方才修剪的那一方花草。碧绿修长的枝叶在温和的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华,那蓬勃的、张扬的色彩迸发出无限的生命力。每逢秋冬枯萎,春日又发新枝。   知言微微张口,“从今往后,你便叫叶舒,如何?”   “叶舒。”既不是张扬恣肆,也不是平淡无奇,却是她今后独一无二的名字。叶舒喃喃自语,喜上眉梢,笑着笑着,眼角遽然划过一丝晶莹之色,“谢大人赐名。”   “我观你言谈举止,似是读过书?”知言又问。   叶舒摇摇头,“只是识得几个字。”   知言甚是喜悦,面上却未表露丝毫,她向叶舒伸出手,一如昨夜,“从今往后,你便近身伺候吧。”   十几载漂泊无依,本已是必死之人,却能逢凶化吉遇到贵人。叶舒胸中似有万马奔腾,闹得她心神不宁,又是惊又是喜,甚至教她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只得跪在地上,扬声道:“大人再造之恩,叶舒当穷尽一生为报。”   午后闷热,知言懒洋洋地倚在案边,却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视线。这般高大,除了大理寺那位余鹤大人还能有谁,可余鹤品阶颇高,跑到一个区区内史府上作甚?   知言狐疑地望了余鹤一眼,“余大人别来无恙。”   “是你做的?”余大人单刀直入,言简意赅。   “余大人能否说得明白些?”知言撇了撇嘴。   “听风苑。”余鹤懒得多说一个字。   “我知道大理寺掌邢狱重案。”知言仰起脸,望着余鹤那冷漠的模样,别开眼去,“是我做的,那一干人命,都是我害得,余大人这是要将我押到大理寺问审么?”   余鹤瞧着眼前之人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眨了眨眼,“他说,你做得好!”   他还能是谁,还不是那个关押在大理寺还能一手遮天的御周候!她的一步棋便害得数十人命丧黄泉,他竟然夸她做得好。   知言别过脸去,心中的内疚无限放大,近乎将她吞噬。   二人尴尬沉默之际,忽有一道绵软可人的女声打破沉闷,教余鹤眉头一皱,好没眼色的丫鬟!   “大人请用茶。”那声音正在身后。   余鹤忽然转身,厉声道:“出去!”   叶舒被这一声高吼吓得失了魂,双手一抖便将茶水洒了。她连忙用手帕拂去余鹤袍子上的水渍,惊慌失措道:“贱人该死,贱人该死!”   余鹤伸出二指,轻轻捏住叶舒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移开,然后自袖中取出一方帕子,仔仔细细将那两根手指来回摩擦了数十遍,眼神嫌恶道:“脏。”   叶舒立在当场,一张明艳的小脸因他那一个“脏”字瞬间变得惨白,她眸中雾气氤氲,却是望向知言,气若游丝道:“贱人该死……”   知言站起身来,走近叶舒身前,“余大人这般凶悍难以亲近,难怪数年来孑然一身。”   她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责怪,教叶舒心中感激。   知言掐指一算,余鹤今年已经二十有七,普通男子早就娶妻生子,他虽然高大威猛,官阶颇高,却因比女人还爱干净,孤零零地打了许多年光棍。再加之少言寡语,无心风月,也不懂得讨姑娘喜欢。   方才茶水泼出的一瞬,只有小部分溅在余鹤身上,更多的则是洒了叶舒一身,她穿着湿衣,惶恐地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余鹤冷哼一声,见那小女子凄楚的模样,亦觉得自己方才做的过分,面上的神情缓和了些。   知言的眼睛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忽然笑道:“叶舒,带余大人下去更衣。”   叶舒苍白的小脸又是一红,心知大人给了她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给了余大人一个台阶。   余鹤跟着叶舒一前一后出了书房。他身材高大,阳光自他背后散落,高大的身影将身前小女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知言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想到方才韩霖的传信,说嘉宁公主昨夜便已离京。那么此时此刻,嘉宁在何方?是否一步一步都在御周候的计划之中?   “听风苑”日日来宫中演出。久而久之,孔玉瑶便将其人数、安排、出入时间都摸了个明明白白。于是昨日,她将戏班中身形与自己最为相似的一个女子一棍闷倒,扒了她的外裳,学着她的模样画花了脸,与听风苑的众人之中堂而皇之地出了宫。   一出宫,她便换上男装,直奔城外而去。孔玉瑶思量,宫人当夜便会发现她已离去,因而她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买马,易容,逃离。   为了这一刻,孔玉瑶谋划了十来日。这都什么年代了,民间都流行起了男女私定终身,堂堂一国公主居然还要忍受包办婚姻!孔玉瑶脑海中满满的都是被坊间话本毒害过的痕迹。   当夜,孔玉瑶策马出城。   买马之时,老板捧着银子仔细翻看,眼神闪烁,孔玉瑶忽然想到那银子后的印记,不由大为后悔,也不敢投宿客栈,只得在城郊的树林里住了一宿,及至第二日醒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冷得她浑身颤抖。   不对,昨夜分明不是这样冷!她身下铺着衣裳,身上盖着外袍……孔玉瑶忽然起身,不由得放声大骂,“宵小不得好死!”   不远处有一名男子正在溪边取水,忽然笑道:“宁儿,你可听到了什么声音?”   女子双手环抱胸前,右手握着一把长剑,亦笑道:“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   孔玉瑶急的红了眼眶,马被偷了,盘缠被偷了,就连多余的衣裳也被偷了。   首次出宫,出师不利,真是扫兴!天地宁静,唯有溪流叮咚,惹得人心烦。孔玉瑶顺着水声而去,蹲在溪边,双手掬了一捧凛冽地泉水,轻轻将手心凑近脸颊。   泉水清凉,教她瞬时清醒。孔玉瑶认认真真地洗了脸,因口渴难耐,便又掬了一捧水,轻轻啄了一口——入口甘甜,心旷神怡,于是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然后起身四下张望,谋划着接下来的逃亡路线,忽然间,她目光却被小溪上游的一对男女吸引了去。   女子着鹅黄长裙,手持长剑,立在一位面容俊逸的男子身后。男子坐在溪边,一袭天青色的袍洒脱无边。更为洒脱的,是他挽起的裤角,和泡在溪水里的一双赤足。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他在上游濯足,她在下游饮水! 作者有话要说:  发上指冠=怒发冲冠   ☆、二六章 发奋自厉   那究竟是一双怎样的足啊!光洁的皮肤白皙似雪,优美的曲线流畅如女子腰身,细嫩紧致的肌理胜婴儿的肌肤。天啊!这样一双脚竟然长在一个男人身上。上苍何其不公。   就在刚才,自己还结结实实地喝了两口洗脚水!   孔玉瑶胸口一闷,险些干呕,不论那是一双何等漂亮的脚,她都要亲手剁下以泄愤!   天色通透,与清早的微风日光沐浴一处,极为美妙。这美妙之中忽然多了一缕杀气,濯足公子刚一回头,便见一枚要命之物横飞过来,直奔他面门。   公子面色一变,站在身后的女子忽然出手,右臂一挥,以剑鞘格挡,将那横空飞来之物“叮”地击飞出去。那女子面容极怒,一双凛冽的眸忽然向孔玉瑶刺来,吓得她一个哆嗦。   “且慢。”濯足公子忽然发话,声音柔软,倒是个温和的主。   鹅黄色衣衫的女子便又恭恭敬敬地退回公子身后。   “你我素不相识,公子为何突然发难?”濯足公子笑问。   这一看可了不得,那公子长得哟!单眉细眼,薄唇秀鼻,白瓷般的侧脸在通透的青天下泛起动人的华彩。孔玉瑶忽然觉得,她就这样一败涂地,无力反击。她没有败在气势上,而是败在……长相上。   “公子这般娇柔无力,还要坚持清早濯足,也不怕溪水清冷刺骨,伤了身子。万一病上个一年半载,恐怕神医在世也回天乏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公子香消玉殒!”孔玉瑶这一席话说得极为轻佻,他在她眼里,其实连个男人也算不上。   娇柔无力?香消玉殒?公子身后那女子面上一阵青一阵紫,看得出来她愤怒异常,若不是苦于公子在前,早就冲上去一剑削了孔玉瑶。   可那公子定力非凡,不但不生气,娇柔无力的脸上反而浮起了笑容,他上下打量着孔玉瑶,一看之下倒是个秀美男子,可再一瞧平滑的喉间,原是个女扮男装的俏佳人,“我生平最为仰慕公子这般快意恩仇的翩翩少年,既然有缘相逢,何不交个朋友?”   公子言毕,轻轻唤了声“宁儿”。   鹅黄色裙裾的少女便解下了身后的包裹,蹲在他身侧打开,从里面取了一条华贵的叠绣长巾,仔仔细细地将那娇柔公子一双玉足上的水滴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小心地替他穿上鞋袜。   见过纨绔,没见过这样摆谱的纨绔!孔玉瑶甚是鄙夷,却见他那条擦脚布价值不菲,而自己此刻身无分文,何不假装与这娇柔纨绔握手言和,伺机报复?   “既然如何,便恭敬不如从命。”孔玉瑶学着男子的模样抱拳道:“我叫姚钰,敢问公子贵姓?”   那公子唇角一弯,亦抱拳道:“免贵姓岑,单名一个壑字。”   岑姓实乃少见,孔玉瑶心中嘀咕,却笑了笑道:“姚某昨夜宿于此处,马匹和盘缠却被小小所盗,一时间误会了二位,还请……多多包涵。”孔玉瑶何曾这般低声下气的说过话,只觉得五脏六腑全然不痛快。   名唤宁儿的女子听了孔玉瑶这一席话,原本就愤怒的脸上再次泛起铁青。这个姚钰,竟然怀疑他们是盗取财物的宵小,这小子瞎了眼吗?也不看看他们二人周身的绫罗绸缎,公子的气度修养,方才公子那一张擦脚帕,恐怕也是你没见过的!   公子是贵人,岂能容你诬陷!   “原来如此。”岑壑依旧笑道:“不知公子接下来有何打算,或许可以与我们同行一程。”   那声音绵软温和,如春风般,听着真是舒服。孔玉瑶呆呆愣了半晌,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往何处?”   “听闻距京城百余里有一座水乡小镇,岑某此番便是来游玩的,不知姚兄是否肯赏脸同去?”   只要不是进京,她哪里都肯去!   当日午后,知言在软榻上休息,忽的一阵阴风袭来,她回头去瞧,便见廊柱上钉着一枚凛冽寒钉,冰冷似韩霖的那张俊脸。她大喜过望,将那长钉取下,随之有一方叠的整齐的纸片儿落在她掌心。   拆开来瞧,上面只有三个字:廊水镇。知言心中明了,这便是孔玉瑶今日的动态。公主身份不凡,从她出宫到现在,不能张贴告示、封闭城门,大张旗鼓的搜捕,一切动作只得暗地里进行。知言虽不知道何子非为何诱孔玉瑶出宫,却知道他一定有十足的把握摆平此事。   而今何子非身在大理寺,知言难得这般惬意,不必担心他随时从角落里冒出来,动手动脚将她下个半死。既然如此,她便有机会好好了解一下御周候大人、周世子殿下的生平。   她一直有个想问和不敢问的问题,何子非分明是大周皇子,为何却只有世子的封号?   外事不决问冷修,内事不决问冷修。   正史不决问冷修,野史不决问冷修!   冷修前脚踏进太史局,便看到了知言脸上略带谄媚的笑。她面前的书卷被翻得七零八落,透出些苍凉来。   “冷大人,下官有一事请教。”   冷修虽有些防备,却终是拒绝不了她的笑颜,叹气道:“何事?”   “公主的婚事,是交给礼部去办了么?”知言问。   “不错。”冷修点头,“此等喜庆吉礼,自是礼部分内之事。”   “听闻此次黎、周两国的皇子贵胄都会齐聚西京?”知言又问。   答案人尽皆知,这算什么问题,冷修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道:“你究竟要问什么?”   心事被看穿,知言尴尬地笑笑,“冷大人是否知道,御周候为何只有世子的封号?”   “我又不是他,何必与我这样兜兜转转?“冷修的眼的神色带出些许失望,“你想知道的事,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言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她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吞吞吐吐,虚与委蛇的?冷修仍是当年木讷正直的冷修,知言却不是当年心思单纯的知言。   “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问起。”冷修第一次大胆的,毫不避讳的握住知言的手,她心惊,当下便要抽出。她越抽,他越用力。   知言索性放弃挣扎,冷修的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的羞涩笑容,“难得你我二人能坐在一处,不被打扰。”   知言轻咳一声,面上泛红,“冷大人快些讲。”   “世子并不是当今周皇之子。”冷修道:“他是大周鼎王之子,母妃齐暄乃是鼎王妃。”   每当冷修娓娓道来野史之时,别有一番动人之处,知言的心思全被他吸引了去,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鼎王战功赫赫,年纪轻轻却命陨边陲。周皇怜悯兄弟,便将鼎王的孀妻遗子接入宫中。”   “岂有此理!”知言嗤笑一声,好个怜悯兄弟!便将兄弟的妻子霸占了,却给了兄弟的儿子世子封号,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他从来不是皇帝之子,将来不过袭王爵而已!   冷修说到此处,亦对何子非有了几分同情,“暄王妃红颜薄命,没有几年也仙逝了。失去的父母庇佑的鼎王世子,这才被送往西京为质。”   知言愣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原来如此。”原来他也是同她一样,父母双亡的可怜虫,不由心下怅然。   “他自身尚且难保,更加保护不了你。”冷修这句话却异常急切。   知言好奇地盯着他的眸子,笑道:“我不需要别人保护,冷大人似乎误会什么了。”   二人忽然陷入了沉默。太史局外鸟语花香,忽然有个喜悦的男声道:“难得太史与内史大人都在此处。”   嘎——喜悦的声音忽然停住,像是被高手掐住了咽喉,不知他后面还要说些什么,忽然风向一转,道:“我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二人同时望向门口,见那里有一人扶墙而立,绿豆般的小眼睛在二人紧握的双手上逗留了许久,打着哈哈道:“没……看见。”   此人乃是礼部员外郎,林照。   “林大人请!”冷修慌忙收手,起身。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知言亦起身相迎。林照与她本为同科,在鸟不拉屎的平凉县做个八品县丞,短短半年间政绩卓越,便调任礼部,官升员外郎。   “二位大人客气,客气了!”林照大笑,“还不是嘉宁公主殿下择选帝婿之事。”   礼部与内史局,向来是交情不浅的兄弟部门。上至典章法度,祭祀科举,下至皇室贵族的儿女婚姻,均由礼部一手包办。而这文书起草,却少不了尚书局的一干才子们。譬如前几日那番对公主的赞誉就写得极好嘛!   “公主殿下喜事在即,礼部已准备妥当。下臣此番奉尚书大人之命,将礼单先行交给冷大人过目。”林照说罢,绿豆眼骨碌碌地转了一圈,自袖中取出一本薄簿,双手恭敬送上,“还望诸位大人,好生展现我□□之不凡气度。”   “太史局自当尽心竭力。”冷修接过薄簿,交给知言。   礼部不就想让是措辞夸张些,落笔惊人些吗。知言双手接过,颔首微笑。   林照刚走,知言便翻开那薄簿,公主的嫁妆便占据了足足十几页的内容。反而后面几页是为数不多的候选人名单。   唔……也就是要以□□陈国的名义,向这些才俊发出请帖之意。知言将那名册前前后后看了几遍,没有何子非、没有御周候、没有周鼎王世子。   不知怎的,忽然间心情不错。   薄簿上有两个人的名字用红笔圈出,像是着重之意。一位是黎国太子,名叫凌柯。   黎国、凌姓皇族……知言掌心灼烫,忽然忆起无云道长在她掌心写下的三个字,凌月微。   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凌柯”二字之上。丝毫未曾留意另外一个画着红圈的人名,周国太子,何岑。      ☆、二七章 发蒙启蔽   知言未曾留意到何岑。孔玉瑶自诩大国公主,却也未曾想到何岑这小国皇子是何方神圣。只知这位名唤岑壑的公子,当真虚弱地厉害,就连坐马车颠簸一两个时辰,也会累得面色苍白。   宁儿一边赶车,一边不由轻声道:“公子,您可还好?”   岑壑抚着胸口笑道:“不碍事。”   孔玉瑶的眼睛滴溜溜在岑壑身上转了一圈,轻声问,“岑公子可是身体抱恙?”   岑壑咳嗽一声,面皮通红,“岑某自幼体弱多病,见笑了。”   “哪里的话!”孔玉瑶笑道:“公子何不学一门武艺傍身,也可强身健体!”瞧岑壑这瘦弱的小身板,若是那宁儿不在,她当真要好好拿捏他一番。   “岑某腰椎有伤,习不得武。”岑壑摇摇头。   孔玉瑶心头大快,原来这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竟然还敢如此放肆,在她头上动水!心中虽是这般想,面上仍是关心的神情,“公子容姿秀美,气度非凡,倒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公子,怎会重伤至此?”   岑壑微微一笑,并不理会她话中的讽刺,脸上反而泛起明媚的华彩,似是回想起了心爱的女子,“幼时贪玩,与兄长至林中逐猎,为猛兽所伤。”   孔玉瑶“哦”了一声,“兄长没有保护你么?”   岑壑笑笑,却一脸满足,“我保护了兄长。”   孔玉瑶是天朝独一无二的盛宠小公主,自幼便被兄长们视为掌中宝,不能明白竟有兄长舍弃幼弟之理!她不由愤愤道:“岂有此理,竟有这样的兄长!他定会悔恨终身!”   岑壑闻此,黯然垂下双眸。   见他忽然间神情没落,孔玉瑶连忙收敛了愤怒,试探道:“你这样伤心……难道是你兄长已经不在?”   岑壑摇头,“这倒不是,年幼家贫,难以负担兄长与我二人,兄长便离家远行了。”   年幼家贫?孔玉瑶怎能相信这般白嫩的少年出自贫寒之家,想来也是满嘴谎话。她柔声道:“如此说来,你与兄长已经多年未见?”   “不错。”岑壑抬头看她,“我此番而来,便是为了见兄长一面。”   “你兄长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或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孔玉瑶心道这位娇柔公子虽不诚实,毕竟是位身残志坚教她怜悯之人。她托人稍稍去户部一查,便可教他兄弟早日团聚。   “兄长住在西京。”岑壑刚一开口,便见孔玉瑶神色忽变,正欲询问,宁儿聒噪的声音再次响起,“公子,廊水镇到了。”   说罢驻马停车,掀开轿帘。宁儿的眼睛在自己公子身上巡了三周,见他衣冠整齐,神色如常,这才放心道:“我扶公子下来。”   “这一路辛苦你了。”娇柔公子长且纤直的手指缓缓搭在宁儿的手臂上,轻轻一跃,下了马车。   孔玉瑶瞧着岑壑那不胜凉风的模样,嗤笑一声,便也跳下车来。   若是长夏炎热,父皇便要远去运天城避暑,廊水镇乃是必经之地。孔玉瑶也曾坐在马车上,远远瞧着街市永昼,雾霭霓虹,却从未在此逗留过。此处距离西京很近,因而商贾云集,繁荣不已,又因其被长河环绕,秀美多姿,景致非凡。   三人乘着一只小舟,顺着廊水镇的河流一路而下,伴着撑船老者吟唱的水乡小调,在这无边的景色中徜徉肆恣。   “三位都是外地人罢?”老者笑问。   岑壑点头,“不错,不知这廊水镇还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有趣?”老者抚须笑道:“廊水镇不过是临京小镇,西京城才叫个气派!三位倒不妨一去。”   西京城有什么可看,孔玉瑶心道。却听那老者继续说,“尤其是今年,我大陈公主要选驸马啦!一定是热闹得很。”   “哦?”岑壑微微向前探身,倒是来了兴致,“可是传闻中的嘉宁公主?”   “正是、正是!”老者连忙道:“我们公主可是貌美如花的哩!倒不知谁家的儿郎有这个福分!”   “如此这般,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机会!”岑壑点头道。   身旁的宁儿忽然笑了起来,“姚公子,你的脸都红了,莫不是也要一搏驸马人选?”   孔玉瑶才反应过来这位“姚公子”是她本人,摇头道:“才没有。”   “没有就好。”宁儿抱紧了怀里的长剑,“我听到的却不是那么回事,都说那公主年少骄纵,是个闯祸精!”   “简直是……无稽之谈!”孔玉瑶怒极,一阵急火冲入脑门,脸上便更红了。   “哎呦呦,还说没有。”宁儿瞧了岑壑一眼,“公子您瞧瞧,都羞成这般了。”   岑壑不说话,只一个眼神望向宁儿,她便知趣地闭嘴。他目光在孔玉瑶侧脸落下,见她远远看着水中的波光粼粼,眸中变幻万千,不知想些什么。   小船一路穿行,路遇一队红色行人浩浩荡荡,竟是有人家在嫁娶。孔玉瑶瞧着瞧着,忽然叹气道:“普通人家的女儿尚能自由婚配,帝女连这么一点自由都没有,当真不公。”   “有何不公?”岑壑偏过头,洁白的脸浮起笑容。   “连平常人家的女儿都不及?”孔玉瑶抱怨。   “不及平常人家下地劳作?辛苦谋生?”岑壑反问。   孔玉瑶从未考虑过这些,一时语塞。   “譬如神明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食百家供奉,自然要做庇佑万民之事,忍孤身一人之寂寞。”岑壑悠悠道:“虽说不能选择出身是平民还是贵族,却也应做与身份相称之事,才不枉你比旁人更为尊贵的高位。”   自幼锦衣玉食,只道是天经地义,孔玉瑶又哪里有过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她不甘心道:“你休要教训我!”   “我哪里敢教训你。”岑壑干咳一声,转过脸去。明媚的日光在他脸上划过,温软撩人,“只是与生俱来的责任而已。”   他分明是说,公主就是个蛀虫!公主可不就是她本人么,不是教训她还有谁。   转念一想,她只顾着出逃,却从未想过后事如何。她这一走,长宁宫上上下下皆有失职之罪,再说那日日进宫的听风苑,又岂能脱得了干系……这本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如今却要旁人来背负。   心中的不安渐渐放大,待她看清那岸上新郎的模样,心中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忽然间崩塌。只见那马上的新郎官,年龄已经能做她爹,迎亲队伍如此规模宏大,想必是当地来头不小之人。   岸边也围满了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些什么。孔玉瑶问道:“新郎官是何人?”   撑船的老者叹气道:“那是本镇的王善人。”   “姓王名善人?”孔玉瑶笑道:“那王善人今日娶亲?”   “不知又糟践了谁家的姑娘……哎。”撑船人摇头道:“谁让王善人的侄子,在京城做着大官。”   大官?孔玉瑶冷笑一声,难道还有比天大的官,她又问“他的侄子是谁?”   “王史大人。”老者压低了声音。   公主虽然不谙朝政,对王史大人却也不陌生,乃是三品吏部尚书。三品官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担负着百官考核的重任,御周候出事之后,王史大人可没少在父皇面前嚼舌根。   孔玉瑶想到此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扬声道:“船家,靠岸。”   这位姚公子显然是要管官家的闲事,宁儿看在眼中,急在心上,连忙起身欲拦。岑壑却轻唤了声“宁儿”,示意她退下。   船刚一靠岸,迎亲的队伍忽然停下。人群出爆发出一阵阵叹息声来。孔玉瑶上前一看,却见那花轿中骨碌碌滚下一个女子来,正是今日的新娘。   那新娘头上的凤冠早摔在了地上,露出巴掌大的一张精致小脸来,白皙的脸上交错纵横的是斑驳泪痕,呜咽的口中还塞着一方帕子。再看那周身,皆被人用手指粗细的麻绳困了,细细密密地缠在大红的喜服上。这哪里是成亲,分明是上刑!   新娘刚刚落地,便冲上去四五个披红的壮丁,将她强行塞回了轿子里。王善人忙道:“小心着点儿,莫要伤了小娘子。”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说这女子是今日一早卖身葬父的孤女,不想被那王善人看上。可这姑娘披麻戴孝,甚是不吉利,王善人干脆将她绑了,把喜服往身上一套,便强虏了姑娘回去。可惜那姑娘的老父,尸体还停在城东的残垣断壁之下。   此时不过是下午,这位王善人还真是眼疾手快。孔玉瑶冷笑着摸出怀中偷袭岑壑未果的簪子,对着马上的新郎官便是用力一掷。所以人的目光都被新娘子引了去,只听新郎官“哎呦”一声,坠下马来。   随从上去一瞧,哎呦我去!主子满是褶子的老脸上,竟被利器扎了个血洞,正在汩汩地冒着血水。孔玉瑶身旁的百姓瞧见这么个温和公子竟然出手杀人,大叫着“出人命啦!”四散奔逃。   孔玉瑶还愣在原地,忽然被人牵住了右手,一路奔逃。待看清楚那人娇弱的模样,她笑道:“你放开我罢。”   “还等着吃官司不成?”岑壑问。   孔玉瑶环顾四周,“宁儿呢?”   “殿后。”   王善人乃是镇上首富,手下爪牙瞬时四散追捕。孔玉瑶心知今日之事过于冒险,却也不枉她这一回出宫。   “岑壑,你站住。”孔玉瑶道。   岑壑停下脚步,连连喘息。   “今日之事,是我拖累了你。看在你救我这一回,我便不记恨你那洗脚之事……”孔玉瑶结结巴巴道,本想趁着宁儿不在好生报复他一回,可面对这般娇柔的公子,她竟下不了手。   “你走。”孔玉瑶说罢,挡在他身前,迎着骑马追捕的一行侍卫,倒是束手就擒的模样。   岑壑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按上她的肩膀:“后会有期。”   孔玉瑶再次回头,便见岑壑消失的无隐无踪,不禁暗骂,“好个只顾自己逃命的小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被口口的居然是天-朝二字。 真是的,开个小玩笑都不行……太严格了。   ☆、二八章 发荣滋长   别看那王善人不过是个镇上的首富,爪牙却真心不少,各个孔武高大,策马而来。孔玉瑶方才既敢出手,此刻便也不会做个缩头乌龟。她双手叉腰,立在原地,倒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来人在她面前列队驻马,为首之人翻身下马,腰间的长剑铿锵有力。孔玉瑶惊奇地“呀”了一声,却见这一列骑兵皆随着首领下马跪地,齐声高呼道:“属下护驾来迟,恭迎嘉宁公主殿下回朝!”   孔玉瑶这才看清了眼前之人,狐疑道:“竟然是你!”   方才四散奔逃的百姓聚拢在一处,皆欲一览嘉宁公主的芳容。原来嘉宁公主微服私访至廊水镇,看不惯那王善人的恶行,方才正是出手为民除害!   再瞧王善人,脸上的血洞冒着红通通的血花儿,被骑兵队揪住摁在地上,整个脸皱成一团,一干爪牙也已跪地拜服。   “好!”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常年被王善人欺压的百姓大呼痛快,啪啪地拍着巴掌,对嘉宁公主为民除害之举连连叫好。   不想身份在此时此刻被识破,时间既微妙又讨巧,教孔玉瑶无可奈何。她焦急地向人群中看了一眼,却并未发现想要找寻之人。这才叹气道:“你们起来罢。”   “谢公主殿下。”为首之人站起身来,修长的身材覆以靛蓝的窄袖长袍,倒是有几分戎装的味道。   数百米外的茶楼之上,岑壑与宁儿临窗而坐。宁儿蹙眉道:“我们何不走近去看。”   岑壑摇头,“此人武功不弱,你我走近,恐被他觉察了气息。”   宁儿不满道:“看那模样倒是个练家子,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岑壑轻轻呷了一口香茗,“兵部侍郎,齐皓。”   说罢却见宁儿捧着茶盏笑得痴傻,岑壑不由好奇,“你笑什么?”   “先前听闻世子与嘉宁公主两情相悦。”宁儿侧过脸,远远望着那站得笔直的女扮男装之人,“而今看来却是假的。”   “为何?”岑壑问。   “世子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女孩子。”宁儿小脸一红,却是窃喜,“毕竟单纯了些。”   “你倒是了解。”岑壑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杯盏,“你且说说,兄长喜欢怎样的女子?”   “聪明,内敛,有见地。”宁儿的瞳孔亮晶晶的,“最好能与他比肩!”   “你可是说你自己?”岑壑打趣道。   宁儿小脸更红,嘤咛道:“殿下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宁儿觉得那位嘉宁公主如何?”岑壑又问。   “虽有些骄纵,却也有些担当。”宁儿伏在桌子上,埋起脸道:“大是大非面前,确有一国公主之仪。”   “若是作为一国主母呢?”岑壑白净的面容迎上日光,像是望向遥远的天边。   宁儿被这慵懒的日光晒得犯困,“殿下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岑壑摇头,“只是合适。”   “这便是殿下与生俱来的责任?”宁儿心中疑惑,“真的是……好辛苦。”   岑壑轻笑出声,再看趴在桌子上的姑娘,已经浅浅入睡。远处的嘉宁公主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一双眼却仍然不时望向车外。   岑壑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果然如宁儿所说,嘉宁公主毕竟单纯了些。   孔玉瑶在马车中坐立不安。兵部侍郎齐皓不是一般人,他曾是父皇手下参军出身。父皇登基后,他又任禁卫军统领三年,而后调转至兵部,领了兵部侍郎一职。若说天家对齐皓的信任,却比现任的兵部尚书更甚。   他是皇家最信任的得力近臣,却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朝中酷吏。   此时秘密派出齐皓,说明事情闹大了!孔玉瑶索性撩开轿帘,道:“齐皓,你又杀人了?”   “嗯。”齐皓的声音低沉稳重。   孔玉瑶心上一紧,“你……可是我那长宁宫遭了殃?”   “下官只知奉命行事。”齐皓低声道。   “你就是父皇的走狗!你做事可曾动过脑子!”孔玉瑶心生怒意。   齐皓幽幽道:“下官的确是大陈的走狗,可公主做事又何曾动过脑子?”   “你!”孔玉瑶气得紧咬银牙,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齐皓敢对她如此放肆。   齐皓策马前行,只听马车中“咚”地一声,似是有重物敲击侧壁之声。齐皓唇角一弯,“公主三思,您若是受了伤,我这一班人马也要跟着掉脑袋。”   “我不回去!”车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像是愤怒至极的呐喊,又像无可奈何的发泄。   天色将晚,尚书局的官员已经三三两两离开官衙,知言正在收拾书卷,却冷不丁被人轻轻揽住了腰肢。知言大骇,连忙挣脱那人,面色忽变。   只见木讷的,面色泛红的太史冷修大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知言下意识退后一步,神色冷清道:“冷大人,您逾矩了。”   冷修轻轻叹气,“我所说之事,你可考虑好了?”   趁何子非身陷囹圄之际,摆脱他的左右,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可是她却从未想过这样做。知言摇摇头,“谢冷大人美意,我心中却另有考虑。”   冷修的叹气声中难掩失望之情,“既然如此,陪我畅饮一番可好。”   一个沾酒便醉之人竟然主动提起要喝酒,可见冷大人的确是心灰意冷,伤得不轻。知言便又点点头,“好罢。”   临街的二楼酒肆,仍然是他们二人曾经喝过酒的那一家。彼时冷修心心念念要将她从御试中除名,谁知阴差阳错,二人此时却以同僚的身份再次相聚。   冷修酒量不佳,三杯酒下肚已近眩晕。冷修的酒量差便差,酒品却也不甚好,上回醉卧内史府,今日便又醉了去。还一直拉着知言的手,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叨,“知言你有所不知,那御周候当真不是好人,你定要离他远远的。”   “我知道。”知言安慰他。   “你不知道。”冷修争辩道:“我看此番之事,便是他的……苦肉计,唔……”   冷修话未说完,知言便端起酒壶,捏着他的下巴一阵猛灌。   “咳咳……”冷修被凌冽的酒气呛得说不出话来,咳嗽了一阵,便软绵绵地倒在知言身上睡去了。   知言招呼小二,“烦请将冷大人送回府。”   这家酒肆在城中安静一隅,时常有达官贵人至此,小二见得多了,便也明了,当下便扶起冷大人。   知言的眼睛望向楼梯口,有人已经抬步上楼,向她的方向而来。方才她一看到楼下之人,连忙把冷修灌晕了,生怕他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那人看到她似是一愣,接着便又看到醉得一塌糊涂的冷修正被小二扶着离开。他会意一笑,“许大人。”   知言起身抱拳,回礼道:“岳大人。”   岳南枝,吏部侍郎,与大理寺少卿余鹤同科,为人正直敢言。若不是知言曾在余鹤府上见过他,今日也不会这般防着他。   岳南枝比平常男子身材矮小,却是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每每同余鹤一起出行,都有女子对他芳心暗许。岳南枝入朝短短几年,便官拜吏部侍郎,亦是不可小觑的年轻人。   “尝闻冷大人与许大人私交甚密,果如传言一般。”岳南枝唇角一扬,洁白的脸上竟然多了两个酒窝。   知言一愣,上朝之时未曾细看过岳南枝,而今瞧来,真是比一般男子英俊太多。愣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岳南枝的话,又联想到礼部员外郎林照那日所见,心中暗自梳理着这一层关系。大理寺少卿余鹤、吏部侍郎岳南枝、礼部员外郎林照,此三人关系不浅。   “下官才疏学浅,若不是得了太史大人的时时提点,又岂能有今日。”知言语气谦逊。   “林大人过谦了。”岳南枝笑道:“陛下对大人青眼有加,以大人的才学,久居太史局岂不是埋没。”   果然是大胆敢言的岳南枝,知言暗自吃惊,面上却任然不动声色,“岳大人过奖。”   “你的试卷我看过。”岳南枝的话一句比一句直接,“若不是身份特殊,也不会压在第七名。”   身份特殊?知言暗自思量,岳南枝口中的身份特殊究竟是何含义,是说她与御周候早有交情,还是直指她的女子身份?   “可是在我吏部就不一样了”岳南枝端起酒杯,竟是遥遥向她敬来,“不必受那些身份的约束。”   知言觉得岳南枝话中有话,却拿不准他的态度。此刻他向她敬酒,竟似是真心诚意要从太史局挖墙脚了。若是离开太史局,少了与一根筋的冷修的接触,这样似乎也不错。   她缓缓举起杯,道:“谢岳大人抬爱。”   “请!”岳南枝仰首微笑。   两只洁白的瓷杯碰撞在一处,发出“叮咛”地脆响,二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知言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却见岳南枝亦是一副不悦的神情。四下张望,才见楼梯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知言惊奇道:“齐大人。”   齐皓身着窄袖长袍,凌乱的鬓发出卖了他远道而来的秘密,瞧着举杯豪饮的两人冷哼一声。知言心知兵部的齐皓大人乃皇帝心腹,前两日奉密旨出京,此时回城,说明嘉宁公主已经秘密回京。   “我约的人已到,这便不奉陪了。”岳南枝对知言抱拳。   知言尚未来得及回礼,齐皓已经不耐烦地捉住岳南枝的袖子,旁若无人道:“走。”   “齐大人!”岳南枝斥责。   这位齐大人显然很讨厌她,视她为无物。知言知趣地离开,可一双耳朵却将二人进入雅阁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齐皓,你过分了!”岳南枝怒。   “岳大人即将高升,下官再不过分恐怕来不及了。”齐皓的声音低沉道。   知言闻此,面上一红,虽然听墙角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可是岳南枝与齐皓二人,怎么听着都像是……打情骂俏。      ☆、二九章 发科打诨   嘉宁公主微服私访,从廊水镇王善人强抢民女之举顺藤摸瓜,引出了吏部尚书王史多年来盘根错节的贪腐之事。王史的亲眷或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或富甲一方,横行乡里。皇帝震怒,特批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审问王史,一时间朝野震动。   吏部尚书王史乃太子一手提拔,有擅察言观色者认为陛下此举实乃削□□羽。陛下身体抱恙,数月来皆由太子监国,此番动作是否表明太子即将还政?再者历朝历代以来,纵有女子惊才绝艳也不得参与政事,嘉宁公主可谓此中第一人,此时恰逢公主选驸的风口浪尖,是否意味着嘉宁公主有着不同凡响的特殊地位?   众臣纷纷猜测,却不敢言语。次日上朝之时,太子殿下疲惫不堪,草草处理了王史及一干党羽,话锋忽转道:“公主择驸一事,礼部要多多费心。”   礼部尚书裴朗,今年已有六十九岁的高龄,按照陈国律法,官员年满六十五岁便可告老还乡。裴朗这几年更是无心朝政,所有公务都交由礼部两位侍郎处理,本人倒乐得清静。可裴朗的授权似乎过快了些,礼部左侍郎、右侍郎二人皆与吏部尚书王史有私,已被刑部问审。   虽然年势已高,裴朗任是位经历两朝风雨的老臣,从上头的一句话中便能听得出蛛丝马迹。   “臣等职责所在,必然尽心竭力。”裴朗声音老迈,却仍然铿锵有力,“可自王史一案以来,礼部人手短缺,还望殿下斟酌一二,能否暂调人手……”   也只有裴朗敢明目张胆地向上要人,众臣皆屏住呼吸,等待太子的答复。王史一案,牵涉到原礼部左右侍郎二人殿试舞弊,双双被下大狱,侍郎之职无人可代。   太子点头称是,“礼部员外郎林照,擢升左侍郎。”   林照绿豆般的小眼睛骤然发亮,连忙跪地谢恩。如此一来,礼部员外郎一职便又空缺了。   知言一边旁听,一边做些简单的记录,忽听有人叫了一声许知言。身旁的冷修轻咳一声,惹得她不由抬头。   太子灼灼的目光正望向她,“你便调任礼部,接替林照一职。”   好端端的,怎就升官了!知言依葫芦画瓢,学着林照的模样叩首谢恩,却还惦记着岳南枝邀她去吏部一事,心中忐忑。   “兵部侍郎齐皓,即日起擢升吏部尚书。”太子厉声道:“整顿吏部,刻不容缓!”   齐皓微微惊讶,抱拳道:“臣自当不辱使命。”   今日的人事调动,既在知言的预料之中,却也在她意料之外。预料之中的是,昨夜偶然听到齐皓恭喜岳南枝即将高升,众人皆知岳南枝与御周候交情不浅,她思前想后,料想岳南枝必然不能委以如此大任。吏部尚书乃朝中要职,只有保皇一党担任,才能确保江山社稷稳定,如此看来,唯有齐皓,才是吏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预料之外的便是,她竟然也借着王史墙倒众人推的东风,迎来了短短一年间的第二次晋升。若说太子提拔齐皓尚有迹可循,拉拢她又是何意?   而今朝野上下皆被王史一案吸引了去,鲜有人记得御周候轻薄公主之事,加之周太子乃是驸马爷的热门人选,何子非还朝指日可待。   知言想到此处,便听太子又道:“御周候一案审的如何了?”   大理寺卿因母亲病故,尚在孝期,一切政务均由大理寺少卿余鹤处理。只见他上前一步,“微臣查访多日,此事的起因是长宁宫的一名宫娥,因开罪了御周候,铤而走险,行诬陷之事。”   知言眸子一亮,原来少言寡语的余鹤,竟然可以说这么多话,可见平日里他是何等懒得搭理她。   “那宫娥如何了?”太子问。   “畏罪自杀。”余鹤答。   外人不知,知言却也隐约知道,因嘉宁公主离宫一事,长宁宫被新晋吏部尚书、原兵部侍郎齐皓大人清洗一空,早就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而此刻这些皇子、大人们旁若无人地颠倒黑白,教她也不由咋舌。   “公主大婚在即,还需御周候快快还朝。”太子面上急切,似乎十分希望何子非能早日回来为他排忧解难。   御周候要还朝?知言不由唇角一动,心头被不祥的阴云笼罩。刚刚生龙活虎了几日,仿佛又要被人玩捏与鼓掌之中,实在不爽。   天空中忽然阴云密布,响起阵阵雷声,朝中炙热烦闷的空气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击裂,教知言不由头昏脑涨。每到阴雨天气,耳畔那处银针便刺痛的厉害,可今日甚是奇怪,除了头上痛,腹中也绞痛地厉害,豆大的汗滴自额头一路向下,知言频频擦汗,惹得冷修侧目。   冷修觉察到她的异常,便准许她告假回府。好不容易熬到下朝,知言躲过了一众官员的祝贺,早早溜了出去。   哪知照镜子之时,她便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也泛着淡淡的乌青,状如中毒。更为可怕的是,在如厕脱裤的一瞬间,知言被下体不知何处而来的血迹惊得险些昏厥。   难怪腹痛至此,原来是失血过多!从前读书的时候隐约知道,女子十四五岁时初潮,而后便可行笄礼、为人妇、育儿女。可知言自幼与先生一起生活,书院里又没有女子,而今忽然见到这般汹涌的模样,一时六神无主,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   叶舒敲门的时候,知言有气无力地唤了一声“进来”。   她轻轻走近屋内,将房门掩好。床上之人把自己严严实实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叶舒这一瞧,不由笑了起来,“大人身体欠佳,可需要这暖炉暖暖身子?”   正值盛夏,端着暖炉岂不可笑?知言摇摇头,却见叶舒从宽大的衣袖里面拽出些奇怪的东西来。   “我怕大人不好意思,便自己带来了。”叶舒神色认真地将一条条内有棉花的裹布整理好,“大人如有需要,尽管吩咐便好。”   知言瞧着那物的形状,期期艾艾道:“你……何时看出了端倪?”   叶舒的脸红了红,朱唇轻启,“那日在宫中,大人伸手扶我的时候。”   回忆起她们在宫中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彼时天黑难辨,加之叶舒当夜六神无主,却能在那样的环境下,仅凭触感便识破的她的女子身份,教知言对她的冷静与胆识便又钦佩了几分。   “我本无意隐瞒,可却也不能明白告诉你。”知言将暖炉捧在怀里,温暖的触感透过皮肤,向全身渗透而去。   “叶舒自然会替大人保守秘密的。”叶舒扬唇一笑,“大人是否需要……我为大人讲解一二。”   知言臊得不知如何是好,仍是红着脸点点头。   “女子十四而天葵至,大人今年已经十五,平日里又吃的这样少,恐怕对身子不好,才来得这样晚。”叶舒说着,将那裹布交给知言,“月信来时,将这白绫荷包……”   知言瞧着那形状,点点头道:“我明白……”   叶舒见她害羞,笑道:“大人可曾觉得胸口胀痛?”   “嗯。”知言的声音细若蚊虫。   “今后可要少用那裹布,对身子不好!”叶舒说着,便要上前解她的衣襟。   叶舒不过年长她一两岁的样子,怎就懂得这么多?知言四下闪躲,惹得叶舒咯咯直笑。   “好啦好啦,大人好好休息。”叶舒的样子有几分调皮。   “谢谢你。”知言赧然。   叶舒点点头,正欲上前替知言拉上床帏。却忽然脚步一滞,带笑的脸蛋上浮起了严肃的神情,“我去炖碗温和进补的汤药来。”   说罢兔子一般头也不回地跑了。   知言这才敢将叶舒送来的“白绫荷包”打开来瞧,不由啼笑皆非。忽然传来一声“咯吱”声,她只道是有人掀门进来,连忙将那羞人之物藏在被中,坐直了身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等了半晌毫无动静,她便又蹑手蹑脚地取出那荷包,这下可好,房梁上却又扑簌簌落起灰来。   她一抬头,整张脸由白转绿,简直要气得咬人。只见横梁之上,衣冠楚楚的御周候大人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是盯着她手中的白绫荷包。   下意识将手中之物塞进被子里,知言没好气道:“几日不见,世子改做梁上君子了?”   哪知梁上君子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她床前,笑道:“几日不见,知言倒是消瘦了。”   这二人一对比,一个人在大理寺阴暗的天牢里缺吃短穿,却养得肤白如瓷,墨眸似星。另一个日日在朝中锦衣玉食,却落得个面黄肌瘦,无精打采。   “原来大理寺这般快活,我别提有多羡慕世子了。”知言酸溜溜道。   “你叫我什么?”何子非擒住她的手,小巧细软,却冰得他眉头一皱。   “子非!”知言连忙改口,生怕他对她做出些难以启齿之事。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费心了。”何子非轻轻揽过她的肩。这本是男女之间的亲密动作,在他而言,却似是稀松平常。   “你分明有本事通天,却还骗我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知言抱怨,“因为嘉宁公主出宫,不知有多少人成为刀下亡魂。”   忽然觉得有一只不本分的手伸入锦被,在里面一阵乱摸。   “呀,住手!”知言窘迫地推搡何子非。   “方才怎么不知羞?”何子非面上带笑,“让我瞧瞧,究竟是怎么了。”   毕竟是一国世子,这般无耻却是为何,知言气得直咬牙,却敌不过何子非的力道。他在榻上坐定,轻轻一带便将她困在怀中,只一手便钳制住了她挥舞的手臂,另一只手顺着衣襟缓缓滑入,竟是向着小腹的方向摸索而去。   身体的不适越来越强烈,知言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小腹之下渐渐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三十章 发人深省   知言又羞又恼,索性低着头,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倒像是真的生气的一般。细碎的笑声在她耳边轻轻浮动,那只探入衣衫的手亦随着笑声,轻轻贴在她的小腹上,温热而踏实。   她低着眉,垂着眼,睫毛轻颤。   何子非不再与她胡闹,轻轻抱着她道:“痛的脸都白了,还要强忍着装作无事。”   心中微微一颤,知言笑了笑,“我又能怎么办?”   她这一整日头痛腹痛,手脚冰凉,终究是要自己忍着,女儿身的秘密又能与谁分享?她生来不知父母,今后不明前路,不知何人可以相互依偎。她被先生欺瞒,被御周候利用,不知何人可以交付真心。   “究竟是个孩子。”何子非轻叹,语气中带着薄薄的愤怒,“你孤身一人,从未想过倚靠我么?”   “怕你把我卖了。”知言嘟囔着,却在他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目养神。   “也罢。”身后的声音似是真诚,“忘了恭喜你高就礼部。”   “公主出嫁的之事众臣唯恐避之不及,何喜之有?”知言语气凝重。   “除了这礼仪之事,今后还可参与贡举外交之事……与他国外交,你就不感兴趣么?”何子非的语气甚是平和,却教知言忽然警醒。   他知道什么,他在试探什么?   她仍然半眯着眸子,努力让自己的身子瘫软无力,做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贡举甚好!”   身后之人嗤笑,“一心扑在贡举上?真是个官迷。”   知言慵懒的声音带着倦意,“嗯。”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一会,怀里慵懒的声音便幻化成了绵软均匀的气息。何子非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转身离去。   出门前,他又回望了一眼床上之人,瞧着她在梦中还颦蹙的眉毛,不由微笑。   房门刚刚合上,知言忽然睁开眼,一双耳朵恨不得能竖起来,努力想要听清屋外的声音。   女子羞怯道:“是您。”   何子非道:“你在外面听了很久?”   “贱人只想确认,是不是您。”这样的语气声音,分明是叶舒,“多谢您救命之恩。”   “你认得我?”何子非语气疑惑。   “七年前,您救过我。”叶舒轻声道。   “如此,你便好好照顾她。”何子非笑道:“你命不该绝,必有后福。”   叶舒“嗯”了一声,再无声音。   知言一直在琢磨,为何叶舒忽然间神情严肃地跑出了房间?一定是因为发现了梁上的何子非。由此推断二人定然相识,且她大致知晓对方的身份地位,这才惶恐而恭敬地出了屋。   有一瞬间,知言不由怀疑叶舒是何子非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可是刚才的对话却又教她打消了疑虑。   叶舒?七年前?何子非究竟在怎样的情况下救了叶舒一命?   哪怕这一日有百般疑虑,千般不快,知言第二日却仍要装作神清气爽的模样上朝。且在上朝途中路遇御周候,仍要表现得惊喜、恭敬似初遇一般。   “数日不见,御周候别来无恙。”知言笑道。   御周候似笑非笑,“嗯,是有些日子了,听闻许大人已官拜员外郎,恭喜恭喜。”   “哪里哪里。”知言摆摆手。   忽然不知何处冲来一道人影,上前攥住知言的手,嚷嚷道:“竟然被礼部捷足先登!”   可不是岳南枝这位目中无人的小祖宗么?知言连忙尴尬地收回手。   岳南枝一笑,牵起唇边的浅窝,“我甚是赏识许大人,望有朝一日能与你共事。”   岳南枝身后,紫袍男子轻咳一声,“岳侍郎,你逾矩了。”这人不是旁人,恰是新任吏部尚书齐皓。   齐皓对着御周候点点头,以示打过招呼,而另一边的许知言,自始至终都没能有幸入他的眼。   岳南枝忽然伸出手指向知言,眼睛却看着齐皓,“吏部缺人,将许大人要来如何?”   御周候站在一旁笑而不语,一个要字何其随意,却暗藏深意。其一,许知言身份低微,众人皆知;其二,岳南枝心直口快,毫无城府;其三,齐皓整治吏部,如鱼得水。   齐皓斜睨了岳南枝一眼,“这官吏任免升降,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侍郎来操心。”   “下官人微言轻,教大人见笑了。”岳南枝的脸色骤变,笑意全无,“只是……下官十分爱慕许大人……如若不然,请尚书大人将我调往礼部也好。”   爱慕?知言忽然睁大了眼,她与岳南枝不过数面之缘,何来爱慕一说?只见漫不经心的御周候对着她挑了挑眉,这才发觉视她为无物的齐皓不知为何目露凶光,似有杀意。   知言干笑两声,环顾左右,想要岔开话题,却见冷修目不斜视地走来,及至她身旁,仍是目不转睛道:“进去吧。”   四人各自散开,分列文武两列上朝。   这一日,吏部尚书齐皓与吏部侍郎岳南枝不合的消息如野火般蔓延开来,而引起二人不和谐的根本便是礼部员外郎许知言。礼部尚书裴朗得知此时,痛心疾首,高呼男色终将为大陈埋下祸患。他本想为礼部招揽极为人才,可殿下怎么就偏偏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思前想后数日,裴朗深知许知言风评太差,不宜在朝中久留,不如上书推荐至鸿胪寺,升为鸿胪少卿。如此便不会祸患朝纲!   知言自然不知裴朗心中所想,因为连日换衙门累得够呛。而这鸿胪寺,确实不能算是一个好去处,甚至不能是个常驻衙门。先魏朝之时,有大鸿胪一职,主管鸿胪寺。而今陈国兴盛,诸小国衰微。近年来外事活动实在太少,索性撤了鸿胪寺的官员,待到有外事,便由其他官员兼任。   许知言便是这位兼任鸿胪少卿的倒霉蛋,明升暗降,前途未卜。而鸿胪寺即将要迎来的,是诸位身份相似的重要贵宾。知言曾在礼部贵宾名册上见到他们的名字,可其中胜算最大的,当属两位。   一位是黎国太子凌柯,一位是周国太子何岑。黎、周两国同为陈国邻国,虽不如陈国繁荣,却也在诸胡国蛮邦之上。若是二人中有一人与嘉宁公主结成连理,日后的国运发展将不可估量。   此前知言私自引诱嘉宁公主出宫一事,却也为这次联姻造势不少。知言叹气道,她原以此举助何子非一臂之力,竟然能被人利用了去,这朝中政事沉沉浮浮,她引以为豪的学问智慧,不过是沧海一粟,与其争锋朝堂,不如在此处安心潜养。   夏末,秋初。诸胡国南蛮的贵族王世子先后入西京,因而鸿胪寺便又添了些译官,知言这才多了同僚。一晚,知言收到周使送来的公函,上书周太子已至西京城外,明日正式入京。而黎国那位凌柯太子,多日以来消息全无,不知他是否放弃了此次联姻的机会。   次日,玉王孔轩亲至鸿胪寺,与知言一同出城为周太子接风。草草算来,二人也有小几月未见。今日同乘一辆马车,知言不由正襟危坐,心下紧张。   玉王扬唇微笑,“彼时是草民,尚不惧我,而今反倒疏远了?”   知言低头道:“彼时虽是草民,却坦坦荡荡,而今恐怕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朝中分为四个派系。”玉王很少谈及政事,这一开口,倒是反常。   “一派忠心于父皇,譬如吏部尚书齐皓;一派听命于太子,譬如礼部尚书裴朗;一派听命于我,譬如御周候;还有一派中立,譬如太史局的一众官员。”玉王的声音清朗似风,分明是该吟唱诗歌的好嗓音,却说着这些令人心惊胆战之事。   “知言?”玉王轻唤,“你却像是游离于四个派系之外,教本王愈发糊涂了。”   “若你不站在任何一方,便是第一个被众人讨伐的目标。”玉王继续说,“其实你大可不必在朝中为官。”   知言抬起头,望着玉王那张温和含笑的脸,他笑得那样真诚。若是她不肯为玉王所用,是否会如玉王所说,第一个被众人讨伐?或者是趁着年轻被玉王喜欢,也如楚端一般在他府上做个讨巧的人?   她不知如何对答,却又听玉王道:“陪我对弈一局。”   二人分别坐在棋盘两端,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上一回对弈,他以为她好龙阳,她不知他好龙阳,二人却能惺惺相惜,视对方为知己。可见人与人之间的了解,把握分寸便好。切莫走得太近,认知太满,以免悔不当初,自觉无趣。   黑白二字在棋盘上纵横交错,只听玉王口中振振有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却不得明白。”   知言唇角一僵,她有很多次都想认认真真地对玉王说,其实她是个女子,以免殿下对她误会太深,无法消除。此时四下无人,马车内的气氛又十分静谧,知言心想,择日不如撞日,于是低声道:“殿下有所不知,其实我不是男人。”   执着黑子的长指忽然一滞,棋子“啪”地一声打在棋盘上。玉王显然被她方才的一句话吓得不轻,面色苍白道:“怎会如此?”   此话一出,知言便知玉王又误会她了,刚想辩解,玉王却抢在她前面道:“男儿之痛,不可告人。若是你不想说,我并不勉强。”   知言正欲张口,外面便禀报周太子的车驾已道。知言只得将一番话咽回肚子里,随着孔轩下车迎接。      ☆、三一章 天涯何处   何子非遇到孔玉瑶之时,他正准备下朝离宫。   这是他自大理寺出来后第一次与她相见,嘉宁公主穿着繁复而华美的宫装,笑盈盈地望着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似往常般唤了一声,“子非哥哥。”却并不上前。   何子非笑道:“玉瑶。”却也不上前。   分明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天朗气清,四下无人,二人相距甚远,遥遥相望。到底是孔玉瑶先沉不住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子非哥哥是怕了我么?”   何子非摇摇头,“不是怕你,而是怕连累了你。”   “这一回,我算是明白你为何避我如蛇蝎。”孔玉瑶今日描眉搽粉,妆容精致,却也未能遮住她脸上接二连三变化的神情。一瞬间有后悔、有尴尬、有内疚、亦有何子非从未见过的决绝。   她清了清嗓子,“是我无知不懂事,险些害死你。”   “错不在你。”何子非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笑问,“短短几日,玉瑶似乎变了?”   “我哪里变了?”孔玉瑶追问。   “从前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如今是心怀天下的小公主。”何子非打趣。   “从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她不依不饶。   “都好。”   “我这么好,却有人不识珠玉,一定会后悔!”孔玉瑶撅了撅嘴,含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两点星光。   明媚的日光下,华服的公主宛若盛放的牡丹,美得教宫娥们移不开眼。她目不斜视地绕过御周候的身侧,在几个侍卫的保护下驾车离宫,自始至终与他再未有一次目光的相遇。这一幕在外人看来,仿佛二人是从未相识过一般,又怎会相信先前那莫须有的绯色事件。   何子非望着嘉宁公主远去的车驾,忽然对她心生愧疚,可转瞬之间,那一点愧疚也随着看清不远处高墙之上的杏黄色背影而消失的无影无踪。   巍峨的高墙之上,太子的长袍明亮如金,对着他忽然一笑。   何子非颔首,算是回礼。   若敢肖想驸马,便会死无全尸!   他虽在大理寺想得透彻,却不及太子的一个眼神。与他而言,若想在陈国立足,最好的出路莫过于尚公主。何子非虽明白此理,却从未想要这样做。   公主的辇车一出宫门,直接往鸿胪寺方向而去。诸侍卫得到吏部尚书齐皓密令,一天十二个时辰保护公主安危。说起齐皓,分明已经官拜吏部尚书,却还兼任着兵部侍郎一职,有眼力之人皆知他深受皇帝信任,今后前途无量。   此时,周太子已下榻鸿胪寺,由玉王殿下亲自设宴款待。知言跟在玉王身侧,便有机会时时观察这位周太子,虽说何岑与何子非是堂兄弟,可周太子却与御周侯并不相似。   御周候何子非身长而挺拔,眉目清而英俊;周太子何岑清瘦而文弱,美姿仪而典雅。这位周太子也算是个奇人,既不像陈太子孔诏那般王气逼人,也不像玉王孔轩这样温和暖人,更不像御周候何子非那厮——虚与委蛇!   稳而不躁,贵而不骄,美而不妖,今日一见的确值得。   知言不由笑着点点头,却见周太子身后有一鹅黄裙裾的妙龄少女,怒气汹汹地盯着她。   女子那娇俏愠怒的眼神,却看得知言一个哆嗦,那冷冰冰的模样,倒与韩霖有几分相似。知言连忙移开眼,去见有厅外有几名官员交头接耳,似是焦急地说着什么。   玉王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点头示意知言去处理。   她草草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微微皱眉。原来是公主的马车在来鸿胪寺的路上被人截在半路,而截车的不是旁人,正然是黎国的太子凌柯。难怪凌柯多日以来毫无动静,原来是把主意都打在嘉宁公主身上了。   待知言赶去之时,只见那马车流苏低垂,八位御侍带刀分列周围。与此同时,有一男子红袍似火,正一动不动地蹲在车顶上,调笑道:“说了这么久,公主还是不肯出来让我看一眼么?”   马车里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愠气,“大胆狂徒!”   御侍们面面相觑,此人乃黎国太子,没准是今后的驸马,他们到底该如何是好?   知言自知终有一日会与凌柯一见,却未想到是此时此刻。凌柯是黎国皇帝凌桑的长子,也是已故皇后许云暧名义上的儿子。这么说来,他应该是她的兄长?不对,从辈分上来说,他应该叫她一声姑母!   这么一想,知言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她努力让自己气定神闲地下了马,正了正衣冠,朗声道:“鸿胪寺少卿许知言,特来迎接黎国太子殿下。”   凌柯的目光瞬间被这个穿着官服的英俊少年吸引了去,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带着莫名的惊喜“你就是许知言?”   “正是下官。”   凌柯自马车上一跃而下,“我看一眼公主就走。”   “登徒子!”车里又传来了孔玉瑶的暴怒声。   “你们陈国人,都是这样骂人的?”凌柯双手抱在胸前,浓密的眉毛扭在一处。   “殿下息怒,公主待字闺中尚未出阁,您此举的确不合礼数。”知言答。   “礼数?什么礼数?”原来凌柯并非有意挑衅,实乃不懂这陈国嫁娶之礼。   “本应该是两情相悦之事,您却胁迫公主殿下,谓之不合礼数;公主择驸原为公平竞争,诸国贵公子皆下榻鸿胪寺,唯独您要率先与公主相见,有违契约,亦为不合礼数。”知言一一解释。   不想黎太子听罢,频频点头,“你说得有理。”转而隔着轿帘向马车内的女子道:“你若是好好跟我说话,我早放你走了。”   说罢便听那马车里咒骂声起,“哼,做梦!”   太子凌柯笑着上马,与鸿胪寺少卿一同离去,“我听说陈国女子多美貌,料想公主必定是最美的,便想见上一面,当真是无心冲撞公主。”   “殿下多虑了。”知言笑道。   “不多虑,嘉宁公主究竟如何?比你还美吗?”凌柯问。   随行的一干官员闻此,都窃笑了起来。   “太子殿下。”知言环顾左右,缓缓道:“在陈国,不宜用美来形容男子。”   哪知凌柯听罢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陈国人真是有意思的很。”此刻两匹马走得极近,凌柯也不顾左右有人,兀自伸出手捉住了知言的衣袖,“你转过来让他们瞧瞧,我说错了吗?哪一点不美?”   凌柯在黎国诸皇子中稳坐太子之位,知言原以为他是个城府颇深之人,谁能料到他竟然这般无理取闹,愁得她直翻白眼,“殿下,您这样拽着下官的袖子,恐怕会被人误会。”   那人便更加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又能有何误会?”说罢,便在鸿胪少卿大人纤细温暖的小手上捏了一把。   知言大窘,连忙收回了手,摊开掌心,那里正躺着一枚精巧的长命锁。正面是个工整的“福”字,一旁还刻着个小小的名字,月微。翻面来瞧,一个个细致巧妙的文字映入眼帘——恰是她的生辰八字。   她心中微动,在掌心轻轻摩挲着那枚长命锁,却高高扬起脸来,尽量保持呼吸平稳匀称。   太子凌柯忽然收敛了笑容,端坐在马上,厉声道:“许大人这是什么态度?看不起本殿下么?”   之前还在腹诽凌柯毫无城府,无理取闹,知言这才意识到,方才的种种原来都是假象。此人的头脑极其灵活,反应尤为快,既然如此,她便陪他演这一出。知言冷笑道:“岂敢,下官不是这种人。”   “还说不是,我看你就像!”   众臣跟在二人身后,看不真切他们的面容,却听得二人一来一回各不相让,倒是吵了起来。   “像?”知言疑惑,“哪里像?”   “眉眼身量,哪里都像。”凌柯擅骑射,此时在平路上骑马可谓如鱼得水,他懒洋洋地将双手抱在脑后,任凭胯下的马儿兀自散漫游走。   原来凌柯一直都知道她是谁,可是却碍于在众人面前,无法与她单独相处。他这看似厌恶实则亲密的态度实在是高招!轻轻松松瞒过了一干下臣的猜忌。   一回到鸿胪寺,凌柯便在玉王面前告了鸿胪少卿许知言一状,说她对自己多有怠慢。   当夜,知言依旧不能明白凌柯此举为何,于是翻来覆去道:“你且说说,为何有人无冤无仇,偏偏要诋毁你厌恶你?”   叶舒正替她扇扇子纳凉,忽然一顿,漂亮的柳叶眉皱成一团,“大人都看出来了?”   答非所问,必有内情。知言唇角一勾,连忙道:“嗯。”   “我不过是无心之失,也不知是怎么开罪了他。”叶舒为难地嘟囔。   “他本不是善茬。”知言稀里糊涂接了一句,大抵猜到了“他”指的是谁。   “我知道。”叶舒面露难色,“所以,我想……今后余大人来访时,我还是回避罢!”   知言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明白过来。自她调任至鸿胪寺,白天很少回府,连余鹤大人的鬼影都未瞧见。可是看到叶舒为难的模样,倒像此人日日拜访,对她多有刁难。   二人正在闲聊,忽听得一个冰冷干脆的声音道:“看茶。”   知言瞧着叶舒浑身一颤,吓得不轻,听到余鹤的声音,泪眼汪汪地望向她,“大人……”   余大人前脚迈进书房,便看到许知言躺在软榻之上,身后巴掌脸的小女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也在?”余大人面不改色地问。   “余大人前来,怎么也不叫人通报一声!”知言坐起身,神情不满,转而轻声对叶舒说:“你先回去。”   叶舒瞟了自家主子一眼,心知知言这回肯定会护着她,满面笑容地跑了。   余大人撩袍入座,面色泛黑。   “余大人此来有何贵干?”知言明知故问。   “要人。”余鹤答。   “谁?”   余鹤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叶舒。” 作者有话要说:  昨儿粽子节快乐,今儿父亲节快乐! 上半年工作变动,最近才稳定下来,竟已断更二月余,手上无一章存稿,记不得登录密码,惭愧惭愧。   ☆、三二章 天地之大   “叶舒?”知言闻言笑道:“余大人可知,方才叶舒对我说了什么?”   “什么?”余鹤面无表情。   “她说不堪其扰,自愿往流云观修行。”知言挑眉道。   修行?谁不知道那流云观皆为出家之人。不堪其扰?除了他余鹤,还有谁能在许知言府上扰民。   “不知好歹。”余大人轻描淡写。   知言偷眼瞧着余鹤,他那张脸仍旧面无表情,果然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官场好手。可是在男女之事上,余大人便显得太过无趣,“若你真心对她有意,至少不该教她这样怕你。”   “告辞。”话不投机,余鹤起身便走。   “叶舒虽不是大户小姐,却也希望余大人您你能够明媒正娶,怜爱有加,而不是百般戏弄与挑拨。”知言扯着嗓子高声道,却见余鹤毫无留恋地离去,也不知他是否听了进去。   自身尚且难保,哪管得到余大人的爱恨情仇。况且明日乃是王孙公主相见,嘉宁择驸的大喜日子,她还有使命在身。想到这些,知言不由自主地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西京街因为诸位王世子的到来显得格外热闹,十里长街以红绸铺路,漫天飞花犹如纷纷雨雪。诸位王子贵胄皆来自于邻近小国,自然未见过如此阵仗,恐怕是比太子娶亲更加声势浩荡,公主择驸尚且如此排场,不知日后出嫁是何等气派。   不过是迎宾进城一个环节,便彰显出嘉宁公主在皇帝心中的不凡地位,想必不论她今后嫁与何人,都将是尊荣无比的皇后。   朝臣皆知陈帝久病,此次择驸为太子与玉王一手操办。看来不论日后哪位殿下登基,嘉宁公主定是得罪不起的。知言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些,此时她策马前行,被两位殿下的马夹在中间,十分不便。想必两位殿下也打听到了许知言与嘉宁公主交情不浅,时常与她相会之事。二位殿下这般靠近她,倒像是在巴结这个小官了。   “嘉宁公主美吗?”左边的黎太子凌柯问。   “美,公主美艳不可方物。”知言不假思索。   “若是美?何以多年未嫁?”右边的周太子何岑又问。   面相温和如水的何岑,竟然是个善于找茬的,这倒让知言始料未及,她笑道:“良人未至,何人可嫁?”   言下之意迄今为止无人配得上这位嘉宁公主,而今日择驸,便是公主的良人已至。这一句看似傲慢、敷衍的回答,倒是听得何岑胸中舒畅。   他转过脸仔仔细细打量着知言,唇角却只吐出一个字“妙!”   道边看热闹的百姓交头接耳,遥望三位佳公子策马向前。边上的那位俊逸出尘,配着他天青色的长袍好似谪仙下凡;中间那位粉面郎君,言笑晏晏胜过女子;还有一位孔武高大的红袍青年,麦色的肌肤似是蕴含可无穷的男子气息。   邻家小妹有心疼病,捂着胸口娇喘,“哎呦呦,哎呦呦,奴家何时见过这么俊的男人!”   三人谈笑风生,教众女子眼花缭乱,忽然有一人一骑绝尘,策马奔向红袍郎君。   何岑身后的宁儿最先注意到来人,手握长剑,蓄势待发。那人策马在凌柯身侧,凌柯微微侧身附耳,听他在耳边低语。   知言离他尚近,隐约听到什么“不久人世”,“城门已闭”,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今日乃是嘉宁公主择驸的大好日子,为防京中生变,城中重兵把守,城门也已关闭。这位黎国太子,莫不是想要挑战大国权威,伺机生乱?   凌柯转身,对知言抱拳道:“可否借大人身上一物用用?”   知言诧异,“何物?”   凌柯向她伸出手来,似是邀请。知言正摸不到头脑,他有力长臂便伸向她的腰身,轻轻一捞,便将知言带到自己马上。与此同时,知言的马儿受惊,无端嘶鸣狂躁,一旁周太子何岑的马便也跟着发起了狂。   方才还美如画卷的一般的场面瞬间混乱,路边的痴心少女只见红袍男子掳了身旁的少年郎,转身向城门方向而去。   此时此刻,还有谁看不明白,凌柯太子喜欢的是鸿胪寺少卿许知言,他欲与他双宿双飞,哪管得了什么公主殿下。   远远的城楼之上,太子一行人看得并不真切,却见长街之上突然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太子目光微敛,声音低沉道:“何人闹事?”   一旁的吏部尚书齐皓,冷峻的脸露出难色,“微臣该死,黎太子突然挟持了鸿胪寺少卿大人,往城门而去。”   那红色的身影犹如刺目的正午之光,教太子震怒,“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太子的怒气显然是冲着吏部尚书齐皓。齐皓虽然身居高位,却是皇帝的心腹,管辖着京中的御林军。公主择驸当日闹出这等不吉之事岂是儿戏?   齐皓走得极快,与惊慌失措的来人险些相撞,迎面瞧去正是玉王殿下。玉王也是一惊,便被眼疾手快的御周侯拉了一把,这才站稳。齐皓忙赔罪道:“微臣鲁莽。”   玉王摆摆手,“不碍事。”说罢慌忙向太子而去,御周侯跟在玉王身后,不急不缓。   “太子可知黎国的凌柯……”平素冷静的玉王语无伦次。   太子的目光在玉王、御周侯脸上扫过,前者急的满面汗水,后者平静如许。太子朗声道:“我已经遣人去处理了,玉王还不放心?”   自从掳了鸿胪寺少卿,黎国太子的出城之路可谓十分顺畅。听闻这位许知言大人,乃是皇帝与玉王面前的红人,嘉宁公主也高看她几分。一路赶来的禁卫军看到许大人为质,想到上面的命令是拦下黎太子,又不是说诛杀,万一刀枪无眼伤了人可如何是好,一行军士面面相觑,最后全都心照不宣地退避三舍。   知言对于御林军的不作为只有干瞪眼,凌柯的马一路飞奔,她又被他禁锢在身前,呼呼长风直吹得她鬓发散乱,若是有人乱矢攻击,她一定是被作为盾牌的那一个。   两边的风景渐渐远去,知言试探道:“太子殿下,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凌柯放肆的笑声在她耳畔响起,“我也不娶什么公主了,把你带回黎国可好?”   知言朗声道:“若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姑母!”   疾驰的骏马忽然一个趔趄,因为它感受到了主人拉着缰绳的手忽然一抖。凌柯笑得更凶,“哈哈哈,姑母!我觉得姑母比公主有趣多了。”   说罢便听前面不远处有人高喝,“太子留步!”   那声音既令她厌恶又教她怀念,御周侯终于肯救她了!知言心神渐渐安稳。   一人一骑,除了身后的一张弓,再无其他。凌柯将知言往怀里抱了抱,笑道:“御周侯要杀我?”   何子非摇头,“岂敢,我只要尽量拖延殿下的时间,教你的几位兄弟先赶到上城即位便可。”   凌柯含笑的声音忽然僵硬,“你怎会知晓?”   “若我不知,你又怎会听到风声?”何子非轻描淡写。   “既然如此,御周侯定然有能力保我回国。”凌柯倒像是将与他达成某种共识。   何子非点头,“殿下痛快。”   “我要带她走。”凌柯提出了附加条件。   何子非又摇头,“妄想。”   凌柯无奈地皱眉,俯身对知言道:“祸水,若有一天你不喜欢他,想要回黎国,便去找冷修。”   知言诧异,侧目瞧他,“谁说我喜欢他?”   凌柯笑道:“自从他来了,你的脊背便挺得笔直,一双手都要把我的缰绳掐断,若不是心上人,何以紧张至此?”   知言面上一红,霎时气结。   从何子非的角度看来,二人相依一处,你侬我侬,一个微微仰起脸,一个微微俯下身,正在亲密地交谈。这一对狗男女,一个娇羞地红了脸儿,一个愉悦地扬起了唇角,旁若无人地亲昵,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其他。   不由握紧了长弓,何子非心中忽然一阵烦躁。   凌柯交代完毕,笑着唤了一声“姑母”。   知言惊得睁大了眼睛,便见那嬉皮笑脸的男人凑了过来,嘴唇轻轻贴在她的面颊之上。   知言紧张地浑身如弦绷,一动也不敢动。长风猝不及防地向她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支冰冷锋利的长箭。凌柯的身子微微一颤,嘴唇却仍然贴在她的侧脸。   惊恐之间,知言低呼一声,回头去看。凌柯俊朗的脸上,有利器划过的痕迹,渗出了点点血迹。凌柯长睫微动,红着眼,笑着说了一句“姑母保重”,便将她轻轻放下了马。   空旷的天地之间只有三个人,凌柯策马直行,经过何子非的身侧,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知言愣在当地,动弹不得。凌柯方才那个吻,又哪里是吻,他说他想带她走,却又无力带她走。他说母后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教他一定要带回她的女儿。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笼罩着知言,教她心口发慌。她想一个人大哭一场,不管不顾,无休无止。   “怎么哭了?”何子非的拇指轻轻在她脸上抚过。   知言绝望地闭上眼,又是他?他还能如何,每每此时,他便会对她百般亵玩。   “不想看到我?”何子非的气息均匀地喷在她侧脸,即使她闭着眼睛,也能知道他正盯着凌柯方才亲吻过的某处。   “真不公平。”他轻声道:“我与你认识这样久,却不及他与你相识片刻。”   知言抹了两把泪,睁眼道:“回去罢。”难得他什么都没问,也没逼着她一个劲叫子非。   温软香玉重回怀抱,教御周侯通体舒畅,他将她的小小身体环抱在身前,嗅着少女独有的体香,不由觉得知足。   “方才你说,黎国的几位要皇子去上城即位,却是为何?”知言问。   “黎皇凌桑病危,时日不多了。”何子非稍一用力,她便倚在他怀里。   若是凌柯即位,便是将来的黎皇了。倘若他此番不走,便丢了皇位,陈国也不会把盛宠的嘉宁公主嫁给一个失了势的皇子。知言心道,难怪凌柯宁愿开罪了陈国,也要不顾一切地挟持她回国。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御周侯咄咄逼人,“你为什么哭?”   此时他们靠在一处,若她撒谎,难保不被御周侯这位人精识破。知言低眉顺眼,平静道:“他说,他想带我走,离开风起云涌的是非之都,给我一个家。可是……”说着说着心上一酸,便湿了睫毛。   何子非的叹气声长久地停在她耳畔,“若我这样说,你也会为我哭么?”   “你也能不顾一切带着我亡命天涯吗?”知言反问。   身后是长久的寂静与沉默。      ☆、三三章 天作之合   公主择驸的大喜之事,转瞬间便被黎国太子搞成了一出闹剧,任凭嘉宁公主是怎样的女子,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可孔玉瑶闻此,却平静地对左右道:“更衣、梳妆,本宫还要面见诸位皇子。”   大国公主,当有临危不乱容忍之雅量!公主及笄两年余,终于迎来这一天,小宫女儿偷偷抹了一把辛酸泪,给公主美美地绾了个流云髻。   齐皓的动作极快,平定了京中的混乱,并仍按照原计划将众皇子迎入宫中赴宴。今日天色极好,淡抹微云,碧空如镜。一行人在御花园就坐。与和风、花香、鸟鸣为伴,宫乐悠扬,宫娥袅娜,一番美好景致。   太子与玉王一同赴宴,席间邀众位皇子曲水流觞,赋诗饮酒。御周侯乃是坐上贵宾,于玉王身侧点评诸位王子的诗作。   太子打趣道,“众人皆知御周侯的皇弟也在这才俊之中,你不会徇私舞弊罢?”   何子非笑曰:“既然如此,不如叫诸位皇子匿名投卷。由宫人编号,以示公平。”   何岑坐在宴席上首,距离陈国两位皇子尚有一段距离,远远望着御周侯,眼底浮起温和的笑。   宁儿扮作男儿之态跟在他身后,笑道:“殿下,您失仪了。”   何岑收回神色,轻轻活动着手腕,准备下笔。   这各国王子贵胄,自有风流才俊在其中,却也有些不学无术的。此番的试题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席上诸位接了题目,渐渐安静下来,唯有叮咛地宫乐声敲得人心烦意乱。   有皇子擅吟诗,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也有皇子抓耳挠腮不得其解。半个时辰过去,小太监将诸位皇子的收集起来,呈与太子观摩。   只见太子与玉王坐在一处,时而频频点头,时而蹙眉低叹。有佳作好诗,不由拍案叫绝,有拙劣诗作,二人相视摇头。   诸位皇子屏气凝神,悉心观察上首二位的神色动态。只见有一幅长卷教二人一时犯难,两位皇子看了又看,难以定夺。   太子似是赞赏有加,玉王却不甚喜欢。二人正在为难之际,忽然一齐回头,示意御周侯上前。何子非起身俯首,对着那副长卷蹙眉道:“何不交给公主定夺?”   这些皇子的家世自然不多说,此举不过是试探他们的真才实学,学问好固然重要,公主满意却更为重要。   太子将几份不错的诗作递给身后的宫娥,小丫头红着脸,一阵小跑往长宁宫而去。   嘉宁公主刚刚更衣完毕,便收到了这份大礼。她慢条斯理地倚在贵妃榻上,一份一份翻看这些诗作,“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前人都写烂了的老话题。”   孔玉瑶一边不屑,一边又对才华卓绝的诗作欣赏不已。   若说这诗作中最为奇怪的,当属一幅画作,画上的女子横眉冷目,贵气逼人,且着男装。右下角偏偏提了一行小字:惊鸿一瞥,此生别无所恋。   你都有意中人了,还来招惹我做什么?况且他还是个雌雄难辨的。嘉宁公主将画作扔到一边,过了一会儿,却又有些不甘心地拿起来瞧,“我当真比不上此人?”   一旁的宫娥掩嘴笑道:“这少年和公主长得好生像。”   孔玉瑶红唇微启,却不知说些什么,脑海中不停地闪过一个人娇柔无力的模样。她忽然抬起头,“宣。”   不一会儿,宫娥便将一捧诗作送回了御花园,轻声道:“公主唯独留下了那幅画作,还说要见识一下,这画儿究竟出自谁之手。”   太子与玉王皆是满脸不可置信,以他们对妹妹的了解,她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作画?真是怪事一桩。   待宫人将匿名编号交予太子之时,太子难以置信道:“竟然是他!”   与此同时,御周侯云淡风轻地抿了一口茶,懒洋洋地躺在长椅上。顺利,顺利地令他感到无趣。   周太子何岑被带到长宁宫外,只见蜿蜒地亭台尽头,有女子着了大红的裳,俏生生地立在那里,盈盈的目光投入湖心,正对着来回游荡的鱼儿发呆。   何岑与她相距不远,停步,抱拳道:“周太子何岑,见过嘉宁公主殿下。”   嘉宁公主缓缓回头,婀娜的侧影比那画上的女子还要美好几分。孔玉瑶也不羞恼也不生气,问道:“你是何时知道的?”   “王善人被捉之后。”何岑道:“大家都说你是微服私访的嘉宁公主。”   孔玉瑶瞧着他纤弱的身形,想起他说过,因少时伤了脊椎,习不得武,常年身体虚弱。不由敛眉道:“你的兄长,便是御周侯?”   “正是。”   孔玉瑶深吸一口气,想起他曾经轻描淡写提起之事,幼年之时他为保护兄长受伤,兄长因家中无力抚养而出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御周侯为质子,幼弟才能安然无恙地继承家主之位。   “你可知我心中爱慕的是御周侯?”孔玉瑶笑得苍白,她知道自己很煞风景。   “我……以为你微服私访是为了考察驸马人选。”何岑这句话半真半假,却教孔玉瑶没由来地心虚。   她的出走,竟给了他一个错误的暗示。   “可是你最终选择的是我,不是么?”何岑面上一白,勉强笑道。   “你和他一样,聪明理智地让人讨厌!”孔玉瑶嘟囔道。   嘉宁公主兀自在亭台歇息了许久,周太子便这样一直在日头下站着,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从日头当空到晚霞蔽日,周太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软绵绵地倒在了温热的青石板上。   嘉宁公主不过是愤恨,恨的是她别无选择,恨得是所有人都将她蒙在鼓里。冲天的怒气无处发泄,唯有捡了何岑这个软柿子捏,哪知软柿子经不起折腾,晒着晒着就蔫了。   周太子这一昏死,孔玉瑶带着哭腔道:“快来人啊。”   第二人,全西京的人都知道,嘉宁公主看上了俊逸出尘的周太子,强行将太子困在长宁宫中,在光天化日之下,将太子殿下临幸了……周太子瘦弱的身子不堪嘉宁公主的垂怜与关爱,竟然用力过猛,昏了过去。   周太子连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嘉宁公主,其他皇子还有什么胜算?第二日,诸位皇子贵胄纷纷离开西京,虽然不能成为嘉宁公主的驸马,可此行见识了陈国的富庶与强盛,诸国拜服,不在话下。唯有昨日出逃的黎太子凌柯,成为本次事件的唯一败笔。   鸿胪寺少卿许知言,在劝阻黎国太子一事上做的极差,被贬回太史局做内史。罚奉降职不说,还要闭门思过半个月,虽然知言觉得她也是受害者,却不得不假意逢迎太子的决策,老老实实在府上认罪思过。   与此同时一起遭殃的,还有吏部尚书齐皓,因安保不利,被撤去了管理兵部和御林军的职权。这份万人瞩目的美差,最后竟落在了余鹤头上。   都说齐皓是保皇党,太子很早便想撤去他的职务,无奈一直以来并无机会。原本嘉宁公主出宫一事理应将齐皓脱下水,谁知他戴罪立功反而高升。这一回便又是个大好的机会,太子怎会心慈手软。   知言在家思过的这几日,冷修时常来看望她,顺便带些趣闻轶事。这一日,冷修说起黎国近日的大事,黎皇凌桑驾崩了。   “即位的是哪位皇子?”知言追问。   “你也认识,太子凌柯。”冷修答。   “哦。”知言点头,“意料之中。”他犹记得凌柯临走之前嘱咐她,若有一日要离开陈国,便来找冷修。如此说来,不参与朝中争斗的太史局,反而有偷梁换柱的能耐?   半月后,知言上任的第一件工作,便是往御周侯府上送典籍。御周侯可了不得,凭借过人的才华,要参与太史局的文书编纂了。   知言跳下马车,望着久违的御周侯府邸,缓缓抬步。府上仍是一片安详的模样,亭中的碧树之下,有一男一女在对弈。男的浑身冰冷,唯有一双眸子透出喜悦的神色,知言忽然想,原来韩霖真的会笑啊。   对面的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袍,也是一身冰冷的气息。若是知言没有记错,她便是跟在周太子身侧那位冷玉美人,她皱着眉头痛苦道:“刚才那步不算。”   韩霖笑道:“好。”   斤斤计较的韩霖竟然会允许有人悔棋,真是大开眼界。   “看得痴了?”御周侯调笑的声音响起。   知言这才收回目光,向书房走去。原本在书房侍奉左右的霜华,冷冷瞥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好端端一个美人儿,怎的成了怨妇?”知言笑道。   “吃你的醋,如何不怨?”何子非在案前坐定。   知言连忙转移话题,“那女子是谁?”   “韩霖的妹妹韩宁。”   “连名字都这般相似。”知言笑道:“可他们二人实在不像兄妹。”   何子非笑问,“你可听说过周国韩家?”   知言点头,“辅佐数时代君王的谋士家族。”   “你可知韩家为何长盛不衰?”何子非又问。   古往今来,没有谁能长盛不衰,周国韩家确实个例外,此中缘由,恐怕连倾城先生都不得而知。   “韩家的每一代优秀子孙,都将辅佐一位周国皇子,助其登上皇位。”何子非瞧着知言的眼睛,神情却变得肃穆,“成王败寇,不能辅佐主上登基,只有以死谢罪。”   “谋天子策,或以身相殉?”知言问。   “韩霖是韩家最优秀的一个,然而他却选择了我。”何子非别过脸,望着远处微笑着落子的韩霖。   “因为你是更优秀的那个?”知言试探。   “不,太子胜算更高。”何子非云淡风轻,“因为这一代有两位皇子,可韩家却只有一个女儿,于是便有了一位叫韩霖的养子。”   “将辅佐天子之职留给韩家唯一的香火。”知言喃喃道,看韩霖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谁知他有这样大义凛然的一面。再看他与韩宁那般两小无猜的互动,又何止是报答养父母之恩这么简单。   难怪他那样喜欢下棋,原来是那名唤宁儿的女子最喜在棋盘上胡闹,知言轻叹一口气,自从她今日踏入御周侯府,气氛就不似往日那样冰冷。因为韩霖眸子中滚动着的,除了欢喜,还有喜欢。   而此时此刻对弈的二人,又是否觉察到了各自的情愫? 作者有话要说:  每一对CP都应该拥有美好的明天!   ☆、三四章 天家秘闻   原来周国名动四野的韩氏一族,竟有这样的故事。然而国君只有一位,那么跟随其他皇子出生入死的韩氏后人,是否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死亡的结局?今后太子何岑登基,又将置韩霖于何地。   知言虽然对韩霖的冷漠有几分不满,却不敢想象他年纪轻轻便会殒命。周国皇帝早于几年前驾崩,太子何岑虽然已经亲政,却一直没有即位,难道是在等待大婚的这一天。何岑即位,远在陈国的御周侯又将如何处之?   知言的表情落在何子非眼里,她似要焦急地表达什么,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何子非笑着望进她的眼睛,“何事如此焦虑?”   “难道韩氏后人都甘心早已注定的命运?难道没有人反抗么?”她说话的时候,明亮的眼睛似是罩着雾气。   “当然有,有谁会心甘情愿地面对死亡?”何子非勾唇一笑。   “那韩霖……”话一出口,知言又觉得不妥,她已经知道韩霖将辅佐太子之职让给了韩宁,自然不会做那逾矩之事,可是这样一来,是否意味着何子非的未来已经注定。   “何时变得这样吞吞吐吐?”御周侯忽然伸出手,宽厚而温暖的掌心轻轻抚在她的侧脸,“一口一个韩霖,你竟不担心我前路坎坷?”   本是高而英俊的男子,偏要露出一副吃味的神情。虽然何子非不是第一次触碰她,可当他的体温缓缓靠近她,带着丝丝悸动,教她想要夺路而逃。   “平日里你总是百般躲我。此时今日,我倒想问问你,为何要引嘉宁出宫?为何要救我?”他的瞳孔黑而沉静,瞳仁里映出知言因惊慌而睁大的双眼。   “我只想还清你的人情,今后不再有瓜葛!”知言不敢看他。   “当真。”他哂笑。   “因为,因为……”她犹豫了半晌,垂下眸子,转而望向自己脚上崭新的一双鞋子,“因为担心。”   刷地红了脸,知言又负气似地说:“担心你死了,把我也拖下水。”   “还嘴硬!”御周侯不喜欢听谎话,微微低头,将嘴唇覆在她满是谎话的小嘴上,辗转轻吻,吮吸着她馨甜如早春花苞般的唇瓣。   知言又羞又恼,别开脸躲避他的亲昵。   “这样柔软的唇,怎就能说出那么多谎话?”御周侯长眉微蹙,索性扳过她的脸来,“本侯比起凌柯如何?”   提起凌柯,知言不由大窘,那些信口胡言,不过是她昨日编造的谎话,竟引得御周侯如此在意。   “不知道?”何子非笑道:“那就再比较一回。”   他的气息忽然近在咫尺,知言知觉身子一轻,案上的书籍便被横扫落地,取而代之的是她——内史大人躺在案上。刚要挣扎着起身,那无耻之徒便欺身而上,一只手便将她的双手困于头顶,另一只手轻轻解开她胸前的衣襟。   衣衫不整的朝廷命官气呼呼地躺在案上,黑亮的发、嫩白的肤、嫣红的唇,直教人觉得心满意足。何子非的声音闷闷的,是难以掩饰的笑,长指微动,自她的唇角一路而下,滑过小巧的下巴,白皙的颈项,仍然不停手。   “子非,别……”为何每每与何子非相处,都会落得如此境地?平素只要她讨好地唤他子非,他便会放过她,可今日似乎不同。知言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摆脱他——若是此时她高声呼喊,是否会引得院中对弈的那一双人入内?   可刚一张口,御周侯的吻也一路跟来,直教她呼吸困难,气若游丝,更可怕的是,她全身的力气不由自主地流失,分明是被他强迫,她的体内却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怪异感觉,身体化作一滩春水,任他予取予求。   燥热的天气,烦闷的情绪,不知不觉间,知言的身体愈发滚烫,体内有一股攒动的火苗无处宣泄,就在这火苗喷薄欲出之时,她的前胸忽然一凉,裹胸的白布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缓缓坠于她身侧。   知言震惊地抬起眼,发觉何子非的眸子不如往日清明,那里有不可遏止的、浓浓情欲的意味。   何子非低头看她,除了喉结的滚动与沉闷的喘息,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知言低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眼角滑落的泪水如晨露般剔透。   身子忽然被带起,宽大的衣襟坠落在腰间,露出美玉般净白的肌肤。何子非轻轻拢上她的衣襟,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   “你曾问我,能否不顾一切带你亡命天涯。”   知言心中微动,却不言语。   “我怎么可能让你亡命天涯?”御周候的声音中压抑着笑,仿佛“亡命天涯”于他而言是何等不可思议。   知言尚未明白过来,御周候便轻轻挑起她的长发,一缕一缕地理顺,绾成男子的发髻模样,用钗固定在头顶。   “你可愿听听我的过往?”他忽然问。   知言转过身来,认认真真望着他的眸子点点头。   “我出生之时,一道御赐皇命,赐名子非。”这是知言头一次听说他名字的由来,“周皇口谕,鼎王之子定非池中之物,故名子非。”   “因而幼时,我常以自己的名字为荣。待长大一些,能够记事之时,父王便远离故土,镇守边陲,数月间便染恶疾而亡。”何子非苦笑,“父王尚在头七,便有一道圣旨传来,加封鼎王妃为皇贵妃,鼎王之子为世子。”   知言虽然听冷修说起过何子非的身世,而今听他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心中却更不是滋味。他不过是个小小少年,父亲死于非命,母亲忽然变成了叔叔后宫的女人。年少的他没有能力与母亲相认,见面之时,还要恭敬地唤一声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乃是皇后之下品阶最高的妃子,可谓荣耀盖世。   “羞辱、愤怒、杀意,每日在我脑中不停地翻滚、膨胀,彼时我不过八岁。”御周候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冷漠,甚至连声音,都带着沁人骨髓的寒凉,“我不知道,母妃在宫中,竟然忍受那样的折磨……”   何子非闭上眼,深呼一口气。整整五年,他不过见过母妃三次而已,强烈的思念促使他趁夜溜入后宫,想要偷偷看一眼母妃,却不曾料想到,他看到了令他此生再也不愿想起的情景。母妃被那个作为他叔叔,一国之君的皇帝肆意□□。   母妃紧紧闭着眼,唯有默默哭泣。   “齐暄,齐暄!你睁开眼,看清我是谁?”那男人吼叫着,扯着母妃的乌黑的长发,恶狠狠道:“你心里惦记的,到底是我那一世糊涂的兄长?还是坐享齐人之福的杨越?”   母妃不应,两行泪水肆意横流。   “你拒绝做我的女人,还要生下何子非这个孽种!”他笑得近乎疯狂,“事到如今,还不是只能在我身下婉转承欢!”   “何子非,非我何岚之子,何配为人?”   “我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愤怒得想要杀了他,却被冲上来的近侍击晕过去。”冰冷的声音带着无限的空洞,转而轻轻颤抖,“我不知道自己被关进哪里,没有人、没有食物、没有水。”   “我的平安无事,是以母亲在皇后宫外长跪三日,以及父王旧部逼宫换来的。”他的目光越过她,漫无目的地落在某处, “而后母妃病逝,父王旧部尽数被诛杀。我——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说罢,何子非轻轻拉起知言的手,“他虽已死,我却不能对他的亲人下手。”   何子非所说的“亲人”,无外乎太子何岑。知言不解道:“可是,你又为何处处帮着太子?”   “周后曾派人伏击我,太子为我身负重伤,终身不能再习武。”说到太子何岑的时候,何子非脸上的表情才缓和过来。父母的血债与兄弟之情,如何权衡取舍,精明如何子非也无法抉择。   “我以前只道你只是个会欺辱我的坏人。”知言微微用力,握住他的手,“你设计让嘉宁嫁与周太子,真的是为了他好么?”   “他们两情相悦,与我何干?”何子非便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世子模样。   “我思前想后,还是被你算计了。”知言撇撇嘴,“嘉宁公主嫁到周国,真的会幸福么?”   “陈国不出三年必乱,嘉宁心思单纯,跟了皇弟未必不幸福。”御周候语气笃定。   “咦?”知言来了兴致,“你怎知陈国必乱?”   知言的睫毛眨了眨,她听到那人清晰地在她耳边说,“子非欲乱陈。”   “你哪里都不用去,在我身后便好。”何子非用力抱了抱知言,“方才,我说了一个秘密给你,你要以什么来交换。”   说到底还是那个精明算计的御周候,知言气不打一处来,鼓起腮帮子道:“分明是你自己要说。”   “如此惊天的秘密,不如……”何子非低头去瞧,少了胸前白绫的束缚,眼前的许知言倒是个真真切切的少女,“不如用你来交换?”   知言两眼一翻,欲哭无泪,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话题?只听耳边那人笑得欢愉,“如此模样,出去岂不是会被人看到,用了晚膳再走。”   知言点点头,又不甘心道,“为何一定要嘉宁公主嫁给你弟弟?”   御周候故弄玄虚,“日后你便会明白。”   当下知言还有一事不明,记得她因嘉宁公主伤了额头,在宫中养伤的那一夜,曾尾随鸾贵妃至静心斋,那里居住着玉王与嘉宁公主的生母,癫疯的荣贤妃。她犹记得荣贤妃的声音澄净似水,毫无癫疯之状。她曾嘱咐鸾贵妃,定要让嘉宁公主对御周候断了心思。   再联想到御周候被押入大理寺,嘉宁公主也逃西京,仿佛一切都是那样顺利成章,好似一只无形的手,安排着这一切。   那么控制整个事件的人,是盛宠的鸾贵妃,还是癫疯的荣贤妃?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和女主单独在一起会发生什么? 瓜田李下……然后共同回忆男主的惨淡童年。   ☆、三五章 天昏地暗   清晨的日光温和美好,陈帝于案前习字,忽然道:“好些日子没有看到许爱卿了。”   知言的脸红了红,想必天子忘记了,她升官去了礼部,然后又被贬回太史局,她定了定心神道:“启禀陛下,微臣前些日子被调往礼部协助嘉宁公主择驸一事,如今又回到了太史局。”   “你在这里,朕也不觉得闷。”陈帝神情严肃,语气却是轻松的,“不像太史局其他的官员,索然无味。”   “微臣自当尽心竭力。”知言偷眼望向陈帝,见他满意地放下笔,“随朕出去走走。”   “是。”   张顺公公弯着脊背,索瑟着身子一瞧,难得陛下今日兴致大好,竟然走出了御书房。遂向左右使了个眼色,一行宫娥分列两行,袅袅跟在身后。   “嘉宁还是选了何家的子孙。”陈帝道。   不是何子非、倒是何岑,说来说去也是姓何,知言恭敬道:“周太子形貌昳丽,文采出众,是不可多得的佳公子。”   明黄色的身影缓缓而行,发出赞许的声音,“嗯,听你这样说,倒是差不了的。”   知言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跟在天子身后。走着走着,便来到了一处荒芜之地。知言记忆力颇佳,犹记得这便是鸾贵妃当日趁着月色而来的静心斋。   一行宫娥在数百步之外停下,仿佛皇帝时常会来此处一般。知言跟在身后,进退两难,忽听皇帝道:“我时常踱步至此,却从未迈入大门一步。”   天子这是在与她说话?是否意味着,她该随着陛下入内?   破旧的宫门缓缓打开。因常年紧闭,此时一开门,吱吱呀呀的铁锈声不绝于耳。静心斋不大,院中绿树成荫,因常年无人修剪,有参天之势。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唯有一个年长的宫女在清扫浮尘。   见到来人,宫女“扑通”一声跪下,怯懦道:“皇、皇、皇上!”这宫女似是许久没有发声,沙哑的嗓子突然破音,听得人心中如有猫爪抓挠。   然后便有一双哀怨的,含恨带泪的双眼向知言瞧来。只一瞬间,那眼神化作呆滞无神的模样,仿佛她方才所见只是错觉。   眼睛的主人是一位素衣妇人,她静静坐在院子角落的台阶上晒太阳。若非那凌厉的眼神,知言甚至没有发现院子里竟然还有第二个人。   那妇人十分美貌,琥珀色的眸子却黯淡无光,静如死灰。知言忽然觉得,那双眼睛像极了玉王孔轩。   “听雨。”陈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沧桑。   那名被唤作听雨的妇人纹丝未动,仿佛并未听到他的呼唤。《陈史》记载,贤妃荣听雨,诞三子轩、四女玉瑶,因癫疯症常年居于后宫。   “听雨,玉瑶要嫁人了。”陈帝便又说了一句。   她的眸子依然死灰,只是嘴角微微牵起,“玉……瑶。”   这一日,除了对女儿孔玉瑶的闺名有一丝反应,荣贤妃完完全全如木偶一般,了无生气。   越是看到荣贤妃痴傻的模样,知言心中便越是不安,她隐约猜测,定是荣贤妃心中有难言之隐,才不得已七年如一日,装作癫疯模样。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这个女人隐瞒最近亲的丈夫子女?   自从看望过荣贤妃,陈帝的面色便逐渐灰暗,似是病兆初显。知言不敢耽误,连忙将陈帝送至龙隐殿,可陈帝却似有心事一般,径直走入御书房,伏案做起画来。   知言在一旁研磨侍奉,见他右腕悬空,下笔流畅,行云流水间,婀娜的少女便跃然纸上。那少女眸子清亮,似是嘉宁公主,看得久了,又好像是荣贤妃。   “朕似乎已记不得听雨的模样。”陈帝的颓然坐下,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   “陛下哪里不适?是否需要请太医?”知言连忙问。   “不碍事。”陈帝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黄豆大小的药丸,含在嘴里。   那药丸好似灵丹妙药,他刚刚吞下,痛苦的神情便逐渐缓解。   已故的魏皇后,太子孔蛟及陈皇后……原来陈帝日日作画,为的是不忘记他生命中的重要之人,然而荣贤妃是个特例。既然陈帝如此思念她,她又为何假装痴傻?   正思量间,鸾贵妃娇媚的声音由远及近,“陛下,您怎么了?”   她快步上前,轻轻站在陈帝身后,纤细的手指轻轻按压着他的太阳穴,“您又在吃药了。”鸾贵妃瞧着案上的瓷瓶,面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   “朕实在是难受。”陈帝艰难道。   眼前不过是老夫少妻闲话家常,知言不便久留,便知趣地退下了。   刚一出御书房,便与迎面而来的太子打了个照面,太子忽然在她面前停住,朗声道:“谁在里面?”   “鸾贵妃。”知言说罢便要告退。   “许知言。”太子的声音忽然拉长,“你随我来。”   知言心里咯噔一下,却仍是不情愿地跟在太子身后。孔诏似乎并不担心父皇的安危,得知鸾贵妃在御书房侍奉左右,便往东宫而去。   “本宫将你贬入太史局,你可有怨言?”太子着杏黄袍,举手投足间的贵气,与陈帝颇为相似。   “实乃是微臣有过失在先,不敢有怨言。”知言答。   “你入仕以来,平步青云,少不了同僚的排挤与嫉恨,本宫借机贬你,却也是对你的一番历练。”   “谢殿下提点。”太子孔诏辅政以来,政治清明,国泰民安,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贤君,对于他的一番话,知言心中也十分赞同。   “本宫原以为,你是玉王的人。”太子忽然转过身来,与知言平视。   知言心中咯噔一下,却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与孔诏对视。太子看了许久,眼前仍是目光平静无波的内史许知言,不由哈哈大笑,“然而自你入仕以来,勤政本分,打消了本宫的顾虑。”   知言不知太子何意,低声道:“请殿下明示。”   “礼部尚书裴朗,已过了告老还乡的年龄,本宫正愁无人可用。”太子道。   此时此刻身在东宫之中,她还有第二种选择?   只要脑子不笨,都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表态。知言下意识撩起官袍便跪,“微臣万死不辞,愿辅佐殿下一登大统。”   “许爱卿聪慧至此,本宫十分满意。”太子扬唇微笑,恰如东边升起的朝阳。   当年秋冬,内史许知言主编了《魏史》、《黎史》及《周史》等。至此,魏及周边小国的百年历史、朝代更迭皆有书籍记录。许知言因而调任礼部,次年春,又辅助礼部尚书裴朗,操办了嘉宁公主大婚。   十六岁的少年许知言,擢升为四品礼部右侍郎一职。这令礼部尚书裴朗左右为难,裴朗为官几十载,从未见过凭借男色一跃而上的官员。况且这个许知言实在不怎样,听闻此人曾做过御周候的暖床书童,而后又与吏部的岳南枝、太史局的冷修皆有染。可偏偏这样一个败类,令太子殿下青眼有加,频频升官,如此少年,今后如何共事?   就任礼部右侍郎的当晚,府上一片喧闹。诸位平日里交好的同僚皆来庆祝,一时间觥筹交错,便多喝了几杯。礼部侍郎岳南枝瞧着她醉醺醺的模样,实在惊恐此人酒后漏了马脚,便扶起她往卧房走去。   谁知铁面金刚般挡道的吏部尚书齐皓站在回廊的尽头冷眼瞧着他们。岳南枝与齐皓虽然同在吏部为官,却时常有不合的传言。知言睁开惺忪的睡眼,打量着齐皓长如马脸的模样,瞬间醒酒,“我去后面更衣,你不必管我。”说罢晃悠悠地开溜。   见礼部侍郎走远,齐皓冷冷道:“闹够了没有?”   岳南枝微微一笑,模样胜过女子,她指了指自己道:“我与知言?”   知言?岳南枝如此称呼一个年轻男子?齐皓面色更黑。   “我实在是喜欢知言,愿意与他一起。”岳南枝饮了酒,脸色微微泛红。   “你可知朝臣如何诋毁你?”齐皓问。   “诋毁?”岳南枝偏着脑袋想了一会,“本官御试那一年,本应是状元郎。可齐大人一番平白无故的说辞,便叫我险些落榜。若说诋毁,还有谁比得过你?”   齐皓面容更冷,“所以我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岳南枝摇摇头,“过去这么多年了。”   齐皓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岳南枝,只见他兀自笑笑,眼角的泪花在昏暗的灯光下无比刺眼,“何必惺惺作态。”   齐皓忽然上前一步,将岳南枝带入无人的黑暗中,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对准她的两片嘴唇狠狠吻了下去。   “齐皓你……唔……”越是挣扎,齐皓便越是吻得用力。   方才还躲在墙角的偷听的知言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岳南枝被齐皓抵在矮墙处。老天爷,她都看到了什么!齐皓要在她府里做什么!放肆!尚未从震惊中恢复,知言便被人揽住了腰肢捂住了嘴。   只会在背后偷袭,除了御周候还能有谁?经过他这一番折腾,知言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有什么东西直逼喉咙,欲喷薄而出。   “呃……呃。”知言忽然干呕起来。   御周候显然发现了怀中之人的异常,不由扳过她的身子来瞧,忽然之间,当晚的饭菜借着酒劲,被知言尽数吐在了何子非靛蓝而华贵的长衫之上。   知言心知御周候不会放过她,索性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在问他,齐皓与岳南枝,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御周候说,恰如你我之间的姻缘。   知言说,那不是姻缘,相互欣赏又相互提防、相互爱慕又相互伤害,那是孽缘。   御周候说,对,是孽缘。   她还欲说些什么,御周候开始一件一件剥下她的衣裳,他的笑是她从未见过的,他在她耳边轻轻吐气,“教你再逞能!”   酒后好梦,实在香艳,直至日上三竿,知言才悠悠转醒。眼前的景致实在如梦境一般香艳,她不由眨了眨眼睛,尴尬道:“早。”   “早。”御周候白色的里衣肆无忌惮地敞开,露出宽阔的胸膛。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改走少男少女情怀路线。 除了更文,我认为一个作者,有义务让各位CP终成眷属。   ☆、三六章 天意弄人   知言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御周候为什么在她床上?   “你弄脏了我的衣裳,韩霖便回去取干净的,却再也没有回来。”何子非说话的样子十分悠闲,仿佛有没有衣服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低头便可以看清她胸前的酥白。   知言干咳一声,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圈,“那我……你,到底……”   “昨夜之事,还要我复述一遍么?”御周候懒懒起身,身上的锦被滑落下来,勉强盖住她光裸的身子。知言的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一个声音自天外飞来,讥讽着她——自作孽,不可活!   自己尚在半梦半醒间,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人?知言的情绪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因而当日太子议事之时,她便神游天外,待朝臣一个个散去,她才想自己本该离宫。   早春凉寒,每到太阳下山之际,宫中阴气颇重,冰冷的气息自四面八方袭来,教知言不禁哆嗦。所谓高处不胜寒,帝王之家才是极寒之地。   知言连忙奔走而去,想要赶快离开东宫,却见到不远处黄色的身影一闪,似是太子。她心中疑惑,整个皇宫都将是太子孔诏的,他又为何这般鬼鬼祟祟?   虽然她日日在宫中,且自诩能识得所有走过的路,可太子走的这一条隐匿小路,却是她白日里从未发现的。这倒也难怪,谁能想象得到,攀上数丈高的假山,竟然有一处向下的通道,不知通向哪里。   知言担心跟得太近会被发现,不得已始终和他保持距离。直到一处水流湍急处,她凝神倾听,只听得水声淙淙,不见人声,等待了许久,她终于按耐不住,快步上前。   这似是一处洞穴,却又不知何处来的活水,紧紧环绕着当中的一处圆柱形琉璃。知言刚一抬头,便吓得七魂丢了三魄。那璀璨的琉璃之中,居然有一个美人,乌发墨瞳,雪肤樱唇,当真是美艳无双!   知言站了半晌,才敢迈动步子向前,她呆立在那琉璃柱前,心中不由道,这般模样,岂不是像极了鸾贵妃?这女子虽然生的美貌,却面容愁苦,似是心中郁结不舒,有哭泣之态。能在宫中拥有这样一座琉璃棺,莫不是前朝的魏皇后?知言壮着胆子又上前几步,便看到那琉璃棺上有一行小字,泛着干涸的赤色。   吾妻许云昭!   她曾读过的所有关于魏皇后的文字,仿佛化作一幅幅鲜明的图画,在她面前徐徐展开。许云昭,大将军许战之女,美貌端庄,与太子越求学于墨华谷,两情相悦。及至回京,成婚诞子,贵为皇后。   然而才子佳人的故事并不长久,魏帝薨,太子杨绪染天花早夭,从此魏皇后便彻底从史书中消失了。   从进入御周候府,到御试,到官袍在身,魏皇后身死之谜便是何子非一而再再而三帮助她的唯一条件,谁料想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得以见到她真人。   知言矗立良久,轻轻用手抚摸那琉璃棺。“吾妻许云昭”这几个字分明是只有女孩子才喜爱的簪花小楷,却遒劲如飞龙在天。知言细细揣摩那文字,一笔一划正与陈帝批改奏章所书一模一样。   除了陈帝孔萧,还有谁能在宫中找到这样一个隐蔽的地方,为自己所爱的女人永葆美丽。然而这琉璃棺中的女子再美丽,也不过是空洞的驱壳,她的灵魂恐怕早已飞到九天之外。   陈帝是否知道,他的秘密已被太子所窥探?   想到太子不知所踪,知言只得快步离开这里。她边走边想,何子非曾暗示她,陈帝为了魏皇后,杀其夫、屠其子,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回望琉璃棺中的女子,如盛夏牡丹般美貌的容颜,即使沉睡数年,依旧不改当初。那么她的孪生妹妹许云暧,一定也如她一般美貌罢。   知言叹息一声,出了石洞。石洞之外,是一处种满了竹子的院落,除了碧色的竹子,院中只有一间小屋。   她有些犹豫,却仍然上前推门而入。床铺一尘不染,桌子上的花草欣欣向荣。借着月光,知言看到墙上挂着两套格外漂亮的长衫,那是夫妻成婚当天的吉服,女子是暗红的袍镶以黑色的边带,男子则是玄色的长衫。那衣裳仍是崭新的……陈帝情深至此,令知言唏嘘。   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也是杀头的死罪,跟丢了太子,此时又无路回头,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她一头扎入茂密的竹林之中,来来回回走了几道,也未发现出路。忽然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昏暗的月光下,仿佛有一个东西向她迅速靠近。   知言下意识躲闪,却于电光火石间,被人扼住了咽喉,她无力地挣扎着,试图在月光下看清那人的长相。   藏蓝的长衫干练利落,一如他不凡的伸手。   “齐……齐大人。”知言勉强道。   齐皓面容冷漠,声音低沉,“你为何在此处?”   “迷、迷路。”知言小声辩解。   “撒谎!”齐皓冷笑一声,手下的力道更重,教知言觉得,她瘦弱的颈项不堪他用力一握。   “你不能杀我。”知言几乎发不出声来,“岳大人会恨你!”   “她不会知道,是我杀了你。”齐皓身上杀气未褪,令人心惊。   “宫里死了人,便是御林军失职。”知言张大了嘴比划着,“她不会那么傻。”   齐皓冰冷的容颜露出罕见的笑容,“好,我不杀你。”   他刚一松手,知言便忍不住干咳起来,咳了许久,她却不知好歹地问了一句,“为何不杀我?”   齐皓抬起掌心,方才触及她颈项的一刹那,柔软的肌肤、平滑的结嗉,令他不由兴奋,原来岳南枝喜欢的不是男人!脸上的神情变幻不过一闪而过,齐皓便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我不杀女人。”   二人僵持了许久,知言小声问:“我们该如何出去?”   原本将后背挺得笔直的吏部尚书,身子微微一颤,“我亦不知。”   知言险些气结,如此说来,他一定不知道穿过竹林便可到达无人小屋,进而找到琉璃棺。   “齐大人武艺超群,烦请您带我跃上高处,辨识我们所在之处。”知言建议。   “我?抱你跃上高处?”齐大人冷漠的面容露出嫌恶的表情。   知言不由嗤笑,想不到齐皓大人竟然还是个守身如玉的好男儿。   齐大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勉强扯住知言的衣带将她提起,二人腾空之际,知言便看清了所在方位,原来此刻距离静心斋,不足百步远。   “向那里去!”知言指向不远处的空地。   二人刚一落地,知言便听到了她苦苦寻找的,太子孔诏的声音。而与他同至的齐皓也在屏气凝神,听得仔细。   “嘉宁远嫁大周,玉王置身事外,贤妃娘娘当好计谋。”太子的声音凌厉而深沉。   “不若你告诉我当年之事,待我登基之日,还能奉你为太妃。”太子循循善诱,□□贤妃终究一言不发。   “敬酒不吃吃罚酒!”只听“啪”的一声,荣贤妃闷哼一声。   知言虽未看到太子动手,但是听到荣贤妃痛苦的呜咽,便知太子下手极重。   “嘉宁公主已嫁入大周。”太子低笑,“你最好考虑清楚,告诉我当年之事,或者……玉瑶客死他乡。”   尽管知言自诩见过生离死别,却也冷不防被太子以妹妹性命相逼的行为所慑,不由心中冰凉。孔诏盘问了许久,终是一无所获,铩羽而归。躲在暗处的知言看了齐皓一眼,示意他们也可以溜走,哪知齐大人会错了意,扯着她的腰带便一跃而起。   “齐大人,好,好身手。”知言讪讪道。   齐大人统率御林军的实力不容小觑,然而或许是他这般大摇大摆惯了,似乎忘记了今夜实乃宵小行径,因而借着树枝落地之时,他便毫不避讳地落在礼部尚书裴朗大人面前,在他身旁议事的,还有吏部侍郎岳南枝。   知言尴尬一笑,却见裴朗气得须发倒立,“许知言,你这无耻小儿,竟敢公然做出秽乱宫闱之事!”   知言不服,她哪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回望齐皓,希望他能出面解释,哪知他手中提着的,是陛下赏赐的白玉锦带。   她的腰带何时被扯下来了?   再瞧岳南枝的神情,粉白的脸上几乎要气得燃气火来。她咬着牙狠狠道:“裴大人,我们明日再议。”说罢拂袖而去。   “真是我朝耻辱,耻辱!”裴朗年事已高,怒火攻心咳嗽不止。知言便也顾不上什么衣带,连忙将裴朗送至太医院。   这一晚的误会,令知言措手不及。礼部尚书裴朗日渐病重,称受不得污秽之气,望能有一处山明水秀之地掩埋白骨,遂上表请辞。而吏部侍郎岳南枝,与礼部侍郎许知言割袍断义。   裴朗告老还乡后,礼部尚书一职便空了下来,由侍郎许知言代行。真正令知言头疼的,是她与岳南枝之间的关系。岳南枝与她一样,是通过殿试,凭借努力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女官,却也是她唯一的知心好友。   知言思前想后,终于备好了酒菜,请岳南枝一叙。岳南枝赴宴之时,面上愠气未消,“假惺惺的作甚。” 作者有话要说:  某市气温接进40度,唐某家里的狗狗只睡地板,不进狗窝。 就让冷气、冷水、冷体温、冷琉璃、冷兵器、冷眼神、冷战来得更猛烈些吧。   ☆、三七章 天赋异禀   假惺惺是岳南枝的口头禅,用于评价皮笑肉不笑的齐皓。   “我自知对不起你,甘愿先饮三杯。”知言也不多说,先干为尽。   岳南枝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对不起我?”她急切地扶住知言的肩膀,双手微微用力,“此话怎讲?”   “我明知你钟情于齐大人,瓜田李下,竟不知避嫌。”知言神色认真道。   话未说完,便被岳南枝急匆匆地打断,她双手叉腰,扬声道:“信口胡说,谁说我钟情于他!”   知言抿唇一笑,“还说没有,你都醋了!”   “谁说我醋了!”岳南枝白净的小脸艳若牡丹,“我、我。”她不知该如何解释,端起大碗一饮而尽。   当夜,两个女人吵吵嚷嚷了一夜,干了一坛好酒。屋顶之上,御周候正在观星,偶遇前来吹风的吏部尚书。   御周候长袍似锦,如一条蛰伏的墨龙。天地之间,星光黯淡,唯有他那朗月般的眸子可谓璀璨。长风猎猎,吹散他的乌发,卷起他的袖袍,于广阔的寰宇之间遗世独立。   齐皓狠厉谨慎,觉察入微,此刻却因与何子非相遇而失神,“御周候倒是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何子非笑道:“既然如此,齐大人为何不愿与我深交?”   齐皓凭虚而立,收敛了往日里散布周身的杀气,“各为其主罢了。”   “不曾考虑过易主?”御周候挑眉。   “不曾。”齐皓顺势在他身旁坐下。   御周候将手中的酒壶递给齐皓,“齐大人情深似水,岂不怕朝堂之上,有人以此胁迫,逼大人就范。”   齐皓的声音低沉有力,他冷冷回眸道:“谁敢动她,杀无赦。”   言毕爽快地接过酒壶,仰首呷了一口,顿觉浑身舒畅,“倒是御周候,看似无情,岂不怕此生之涯,终会为情所累?”   “齐大人洞察入微,令人佩服。”何子非的目光投入远处的黑暗中,“只可惜大人善察人却不善察己。”   齐皓薄唇轻启,竟是无言以对。御周候说的不错,若他善于自察,又怎会落得今日与她敌对之势?   齐皓十五岁入行伍,听命于大将军孔萧,弱冠之年便已名声在外。八年前魏国倾颓、陈国新立,他前后担任多职,统帅御林军、任职兵部、管理吏部……枉他齐皓宦海沉浮十三年,竟然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曾觉察。   他与御周候相识已有八年,彼时他忠心与当今圣上,御周候却与玉王走得颇近。二人虽有惺惺相惜之意,却无过人之交。若说齐皓与何子非的第一次熟识,却是在五年前的御试。   玉王为御试主考,御周候相佐。当年玉王仅有十七岁,陛下对少年玉王的能力尚有所疑虑,遂命他从旁协助。   那一年的御试中,有一位名叫岳南枝的少年脱颖而出,虽然措辞激烈,整篇文章却难掩其文采风流卓绝。玉王最喜才华盖世的少年郎,当即决定点为状元,谁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发榜当日,便有人匿名举报岳南枝抛妻弃子,当朝陛下最忌讳这四个字,如此一来,岳南枝的状元头衔可就悬了。   玉王大怒,命齐皓查明真相,因而他决定去会会这位状元郎。西京城的定远街,人称文房四宝一条街,每年御试之前,那里的客栈便住满了全国各地赶来赴考的秀才,岳南枝也不例外。   虽被钦点状元,但是当齐皓见到岳南枝之时,他却依然倚在窗边读书,与一位学生无异。齐皓远远望着他,但见那少年长发未束,飘散在肩头,身后。青衫宽大,裹着消瘦的身子。细眉微蹙,双唇紧闭,洁白的侧脸更是美若女子。   齐皓心中,忽的燃起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忽然明白了那匿名信的真相,并不是岳南枝抛妻弃子,而是此人欺君罔上!   陈国虽大,却大不到一个女子可以参加御试,更不可能钦点状元!   戎马多年,杀人无数,他的本性便是冷血与残酷。他快步上前,引得岳南枝回头来瞧。四目相对,岳南枝眼里有疑惑与惊恐,齐皓眼中只有冷漠和讥讽。   然而连齐皓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做了一个后悔至今的决定。他犹记得她惊恐的尖叫,那声音直破云霄,比数万军士齐声高呼更令他记忆犹新。他平素便是这样羞辱与他作对的军士与宫人,而今不过一介女流,又有和能耐?   他粗鲁地伸手,对着她毫无防备的裆下探去,果如他所料,那里不似平常男子,平滑柔软,空无一物。   “啪”的一巴掌甩的他震耳欲聋,齐皓从未被人这般打过,他忽然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岳南枝翻身向窗外落下。   六层塔楼,摔下去还有活路?   他扯下腰间锦带向外一抛,便将她的腰肢牢牢缠住。   “你放开我!”她的声音绝望而狠毒。   他用力一提,她便毫发无伤地落在原地。一张美丽的脸蛋早已泪水涟涟,她咬牙切齿道:“士可杀不可辱。”   女人,不过是男人茶余饭后的消遣,军队中用以泄愤的工具。   齐皓冷笑,“一个女人,焉有资格与我论何为士?”   “女人又如何!堂堂御试,比的是十年寒窗、比的是天子之谋,我有哪一样比男人差?”岳南枝气得浑身发抖,说罢便狠狠咬着嘴唇。   这小女子伶牙俐齿,倒真令他刮目相看,齐皓伸出常年握剑的手,扣住她的下颌,“女人就该在男人身下承欢,如何能与之争锋?”   岳南枝笑得凄凉,“我偏不!”   岳南枝不能留任宫中。   只这一念,齐皓便向玉王禀报,岳南枝抛妻弃子,品行败坏,无德无能,不能作为民众是表率,建议削其状元封号,逐出京中,用不叙用。   玉王闻此,点头道:“便如此处理罢。”   当日大殿之上,岳南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了状元冠。她孤立无援地跪在大殿上,绝望道:“既然如此,连这大红的状元服一并拿去罢。”   说罢,她缓缓宽衣解带,脱下繁复的外袍。齐皓冷眼瞧着,心口突然涌上难以言表的痛楚。外袍落地,她仍不停手,自颈项解开盘扣,露出素色的里衣。若是如此,一来暴露她的女子身份,二来便会证实齐皓说谎。好个岳南枝,竟然摆出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决心!   齐皓坐立难安,忽见席上一人起身,脱下靛蓝的披风,将那满眼愤恨的少女裹了个严严实实。年纪尚轻的御周候,站在岳南枝身前,遮挡住身后那人的脆弱与无助。   “敢问齐大人,岳南枝的家人现在何处?”   尚不知状元郎一案的真假,人证便一直在大理寺待审。因玉王要求传唤证人,大理寺卿便将二人带入宫中,于是一个中年少妇带着个七八岁的娃娃,在殿上哭泣不止。   众臣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岳南枝年方十五岁,却有个八岁的儿子,难道此人七岁便能成婚生子,可谓惊世奇葩!   真若如此,岳南枝双腿之间的某处,岂不是比常人更为与众不同、伟岸卓绝?   安静的大殿忽然传来不可遏止的轻笑。   玉王白面如玉,琥珀般的眸子燃起不悦的情绪,“齐大人,岳南枝当真不是被诬告?”   齐皓欠身道:“下官并未见到人证,只是从大理寺得到了滴血验亲的结果。”   “滴血验亲?”玉王唇角下垂,冷哼一声,“大理寺卿,你作何解释?”   原来当年的榜眼,乃是大理寺卿的亲侄儿。大理寺卿污蔑状元岳南枝,不过是为了让侄儿一飞冲天。当夜,玉王将实情禀明陈帝,大理寺卿被撤职查办,榜眼被削功名,状元岳南枝当朝解衣,实乃胆大妄为,须惩戒一二,殿试排名仅为第四位。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御周候那日披风解围,使岳南枝自此只信任何子非一人,为他肝脑涂地在所不惜。齐皓知道,岳南枝有多么敬仰御周候,便有多么恨他。御周候那日救下的,不仅有她已经放弃的声名,更有她比声名还重要的尊严。   同朝为官五年,岳南枝才华出众、却又刚正不阿,得到了自上而下的一片赞誉。齐皓由最初的冷眼旁观、嗤之以鼻,到每日上朝,皆被她的一举一动所吸引。待他明白自己的心思,岳南枝早已步步高升,距离他的身边也越来越近。可为什么他觉得,他们反而越走越远?   “当年之事,我还要谢过御周候。”不过饮了几口,怎就会头昏脑涨有了醉意?齐皓悠悠起身,浑圆的酒瓶便自他手中脱落,翻滚着落下屋檐,“啪”地砸碎在地面。   岳南枝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谁在那里?”   知言摇摇头,“我去看看。”   刚一打开房门,面色冷清的齐皓大人便站在门外。知言斜倚着门框,“这是我的府邸,齐大人怎么进来的?”   齐皓却像是没有看到她一般,径直走到桌前,轻轻牵起她的手道:“当年之事,我要向你道歉。”   岳南枝忽然一惊,朦胧的酒眼望向齐皓,声音带着嘲笑,“道歉?你这无耻禽兽,要如何道歉?”   知言揉了揉眼睛,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齐皓握住岳南枝的手,往男儿隐秘之处摸去。   还欲再看,眼睛忽然被人蒙住,御周候可笑又可气的声音道:“不准看。”   言毕知言只觉得身子一轻,被人横袍抱起,快步离去。   入手之处分明是个硬物,岳南枝狠狠道:“你将狼毫藏在此处罢了,怎的还这样粗?”   齐皓忽然觉得哭笑不得,却将岳南枝紧紧搂在怀里,低声道:“既然如此,还恨我么?”   岳南枝认认真真地想了许久,打了个酒嗝,“也罢,如此也算是扯平了。” 作者有话要说:  齐皓:直男癌晚期患者。 岳南枝:天然呆乙女一枚。 齐皓:喂喂作者,你把我写得下流猥琐、蔑视女性、四姑娘不安分真的好么? 晚瑭:霸道将军、深情壁咚神都是妹子喜欢的,你完全可以重塑自己的直男形象好么?   ☆、三八章 天灾人祸   自那夜以后,岳南枝便主动申请调任地方。去了大半年,却又被一旨皇命召回。   每每想起齐皓大人别具一格的“道歉”,岳南枝的神色便不太正常。虽然事情已经过去数月,知言仍然担忧道:“可是齐大人给了你不痛快?”   岳南枝脸上一红,朱红的小嘴颤了颤“哪里是不痛快……”   恰逢齐皓自廊下走过,被岳南枝远远瞧见,面上瞬间绯红。顾不得与知言多说,她便快步躲入身后的小花园中。   知言假装从未见过岳南枝,神色如常。却见齐皓神清气爽,大步向她而来。负手、站定,齐大人眉眼一动,破天荒地扯了扯嘴角,“许大人早。”   目高于顶的吏部尚书齐皓,竟然主动向她示好!知言连忙满脸赔笑,“齐大人辛苦。”   齐皓猎鹰般的眼睛在她周围巡视一周,却未找到猎物,遂向知言点点头,便又大步流星地离开。   齐大人离去许久,却未见岳南枝返回。知言心中奇怪,便向岳南枝藏身的花园走去,走近了才发觉,岳南枝整个人正趴在树丛中一动不动。   “南枝?”知言不解她的举动,疑惑道。   纤纤玉指在唇边竖起,岳南枝不由分说,做了个“嘘”的手势。   知言了然,自是放低了身子,顺势在她身旁蹲下。二人顺借着茂密枝桠中星星点点的缝隙向外瞧去,只见花红柳绿,好一对璧人于林间私会。   男的是杏黄袍的太子殿下,女的是盛宠的鸾贵妃娘娘。知言顿觉脸上有如火烧,虽然她不是第一次撞破二人的不伦之情,可这二人每每于林间酣畅淋漓地做事,实在叫人面红耳赤。   知言不由心道:二位就不能掩了房门,在无人之处尽情欢爱么?她于两年之内遇到了两回,难保其他宫人不知此事,或许偌大的皇宫,仅瞒着皇帝一人而已。   再看看一旁的岳南枝,小脸通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她睁大了双眼,盯着太子身上愈来愈大的某处喃喃自语道:“诶,原来那不是狼毫啊?”   正在迈力恩宠母妃的太子忽然神色一僵,向她们藏身的树丛中望去。   知言紧张地手心冷汗直冒,生怕被他发现。与她相反,岳南枝虽是红着脸,却撅起了小嘴,学着鸟儿鸣叫的声音,自唇齿间溢出些欢快的小调。   知言笑着看了她一眼,嘴唇一张一翕,不发出半点声音,那唇形仿佛在说:“我对你五体投地”。   岳南枝得意,扬眉微笑。   鸾贵妃发现了身上之人的走神,不由娇嗔道:“做什么东张西望?”   太子笑道:“无他,只是怕伤了你腹中的孩儿。”   “腹中胎儿”四个字犹如晴天霹雳。知言与岳南枝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不由静默低伏,竖起了耳朵继续听。   “可是我的孩儿?”太子虽是笑着的,声音却有些阴冷。   “老头子数月才来我寝宫一回,而且每次……我都要服药。”鸾贵妃娇媚道。   “你这小野猫。”太子轻笑一声,腰间用力,使出浑身解数,大展男人雄风。   事毕,二人各自穿好衣裳,如陌生人般分别离去。   待二人走远,知言才舒展着筋骨,长长地吐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岳南枝仍是满脸不可思议,“听闻鸾贵妃是玉王送入宫中的,她怎么敢?”   二人刚刚起身,却见身后稳稳当当立着一人,犹如铜墙铁壁般岿然不动。不知他何时来,也不知他站了多久。   那人阴着一张脸,目光凌厉,不是齐皓还能有谁。   知言吐了吐舌头,“遭了。”   却见岳南枝面不改色,大胆道:“先前对齐大人心存误会,今日一见,却是解开了。”   可笑,谁要她以这种方式来解开误会,齐皓一把捉住岳南枝的手腕,怒道:“为何日日躲着我?”   “我……”岳南枝的挣扎毫无用处,转眼间便被齐皓拽了出去。   知言懒懒地躺在草丛中,仰面朝天,却只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脑子飞快转动,想到岳南枝与齐皓目睹了今日的香艳,那么这事便是瞒不住了。可陈帝健忘,他究竟会如何处之?   初秋的草木,带着干燥的气息,教知言觉得口鼻中弥漫着烟灰的味道,她躺了一会,愈发觉得这味道熏呛不已。霍然起身来瞧,只见宫中西北角,有黑色的浓烟升腾入天,卷着与这秋季的宁静不相符的肃杀。   她随先生离开书院那日,也见过这般景象,烈烈火舌冲天而上,吞噬了无言书院的一切。知言顾不得许多,连忙向那着火处跑去。离那火势越近,她的心中便越凉,那里恰是人烟罕至的静心斋。她曾暗中去过多次,除了荣贤妃与年迈的宫人,那里连一个手脚麻利的宫娥都没有。   秋风乍起,烈火如燎原之势,转眼间便将整个静心斋包围,有远处的宫人发现了火势,各自拎着水桶器械,奔走呼喊。   知言跑到近前,用力踢打那扇大门,却发现大门纹丝不动,竟像是被反锁。荣贤妃所在的静心斋,竟被这样付之一炬……脑海中闪过太子满是愤怒与杀气的眼神,令她额上不由落下冷汗。   忽然间身侧强风一扫,那木门“砰”地一声碎裂开来。知言回头,见御周候面色凝重,将沾了水的帕子递给她道:“躲远些。”   “嗯。”知言依他所言,远远躲开火舌。   “世子!”韩霖今日竟然也同在宫中,他的脸冷漠依旧,见她在此,冷冷撇了一眼,便与御周候一起消失在滚滚浓烟中。   一时间喊叫声、惊呼声不绝于耳,宫人大叫着走水,往返奔赴,奋力灭火。   知言的一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大门,却忽见远处跃起一个白色的身影,原来韩霖已经安然脱身。   而何子非仍旧不见踪影。   她来回踱步,双手死死拽着袖袍。大火带着一股热浪向外涌来,教知言浑身上下被汗湿了个透。眼看浓烟黑了半边天,何子非却仍然未曾出来,她心中的不安骤然放大,索性向静心斋跑去。   刚冲了几步,后颈的衣裳便被人扯住,将她拉了回来。知言被那人抱在怀里,不由哭了起来。   何子非低低地笑,“我安然无恙。”   “什么安然无恙!”她悲中生怒,愤怒地推开他。眼前哪里还是俊逸风流的御周候,他的冠不知去了何处,长发披散开来,右侧的头发被火势烧去了大半,带着奇怪的味道。整个脸被熏得灰黑,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担心我?”御周候的眸子带着笑,笑得暧昧。   “才没有。”知言负气道。   “你们……果然!”虚弱的声音带着无边的嘲讽,被带离火势的荣贤妃,正奄奄一息地倚着一棵大树,她的脸上,身上皆是烧伤的痕迹,血淋淋的,带着焦黑。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明亮如白日,诡异的情绪自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中迸射而出,比火势还要猛烈。   “杨越与许云昭……”她仰起脸,笑得眼泪横流,“孔萧啊孔萧,就连他们的后人,也在看你的笑话!你终究是个孤家寡人!”   荣贤妃眼泪纵横,教知言看不懂,却也来不及懂。漫天的浊浪势如滔天,宫人束手无策,只得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御林军全势而出,为首的齐皓奔走于前,在长空之中一跃而至,稳稳落在荣贤妃身前。   “贤妃娘娘。”齐皓半跪于地,试图将她搀扶起来。   “我要见孔萧!”荣贤妃并不起身,而是坐在地上声嘶力竭地高吼。   齐皓冷血狠绝,可面对荣贤妃这个可怜女人,终究动了恻隐之心。她是陈帝在西北战场上得来的异域俘虏,这个女人跟着他南征北战,十六年后才晋为妃位,可好景不长,陈帝刚刚登基,她便癫疯了。此后的八年里,皆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静心斋度过。   齐皓的眸子黯了黯,“臣遵命。”   大火足足少了三个时辰,直将静心斋夷为一片废墟。御林军在废墟中,找到了荣贤妃贴身嬷嬷的尸体。   荣贤妃被救出之时,伤势颇重,还未来得及面见圣上,便香消玉殒。   陈帝悲痛数日,下令以皇后之礼,将荣贤妃葬于皇陵。玉王更因丧母之痛大病一场,一连数日不能上朝。   一时间山河震颤,百姓悲恸,有如国殇。   太子公务繁忙,便派御周候、吏部尚书、礼部侍郎三人同至玉王府上探望。   知言刚到,便见御周候已经站在门外,她快步上前道:“我有一事问你。”   何子非笑了笑,“那日韩霖入宫之事?”   知言点头,“当日为何没能将嬷嬷一起救出?”   “那一日殿门反锁,显然是有人刻意而为。”何子非依旧是笑着的,“彼时我对荣贤妃说,若是她肯说出当年魏皇后殡天之始末,我便救她出去。”   “她告诉你了?”   “不,她死也不肯开口,倒是那嬷嬷哭喊着说不愿死在这里,求我救她。”何子非缓缓道来。   知言的一颗心如坠冰窖,她冷笑道:“你得到了真相之后,便救了荣贤妃,丢下了嬷嬷?”   “不错。”何子非伸手触碰她的面颊,“你很生气?”   知言后退一步,躲开他血腥的手指,“救她,不过是因为你知她命不久矣。”   “我知道你恼我,”何子非叹气,“若那日我不在场,又当如何?”   御周候向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在你眼里,我便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吏部尚书的马车越来越近,御周候却仍不离开,轻声在她耳边道:“关于你身世的那一部分,若你想听……自玉王府出来后,便跟着我。”   临了,他重重在她耳边吐出两个字,“今晚。”   知言抬头,见御周候俊朗的脸上满是怒意,仿佛她方才的质疑,令他十分生气。   齐皓下车,冷冷的眸子扫视一周,大抵知道眼前二人的交谈似乎并不愉快。他对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道:“二位久等。”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荣贤妃,让您这样悲伤地领了便当。   ☆、三九章 天涯咫尺   玉王府上下,浑身素缟,皆为荣贤妃戴孝。   及至御周候一行人前来探望,玉王已经在书房闷了整整三日。偌大的王府沉寂如四面铁壁的牢笼,下人们因主子的悲戚,连日来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玉王殿下书房之外,有一美貌男子长身而立,即便是浑身素缟,穿在那人身上却别有一番张弛风度。走得近了,知言才分辨出他模样,正是玉王私藏金屋的楚端。   楚端曾与知言同科御试,却因考场失仪,被当场逐出。哪知玉王对那一眼相见念念不忘,便将他与一干美貌少年养在一处偏僻雅致之处。而楚端今日此时能站在此地,恐怕已经深得玉王宠爱。   楚端站在台阶之上,绰约风姿隐隐流转,他的目光自来人身上一扫,缓缓抬起袖袍,将自己的脸遮了遮,带着哭腔道:“殿下已经数日不吃不喝了,诸位大人……可得好好劝劝他。”   一行人自然点头称是。   楚端这才盈盈伸出一只手来,另一只手却仍然攥着袖袍遮面,偏着脸道:“小人双目红肿,生怕冲撞了各位大人,各位里面请。”   三人前行数步,齐皓突然回头,对那挺拔的身影看了看,“此人是谁?”   知言抬眼望向何子非,却见他面上情绪杳然,似是未听到齐皓的询问。齐皓见二人如此举动,会心一笑,“玉王风雅,传言果然不假。”   待三人来到书房,只见凌乱的书籍落得满桌子、满地皆是,扑鼻而来的是浓浓酒气。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玉王孔轩殿下,正趴在一堆书中呼呼大睡,栗色的长发四散开来,如同地面暗涌的幽泉。   何子非低叹一声,绕过满地的障碍,扶起玉王道:“殿下,你醒醒。”   睁开的一双眼仍是迷茫而失神的,红色的血丝占据了除瞳孔之外的所有空间,玉王悠悠开口,“你来了?”   御周候面色动容,“请殿下保重玉体。”   玉王嗤笑一声,苍白的笑容自脸上四散开来,“子非,你是否也曾似我这般……恨之入骨却无能为力?”   何子非低下头,脸上多了悲悯之色,那神色竟是默认。   齐皓将双手背在身后,冷冷注视着憔悴不堪的玉王,“嘉宁公主将于明日回朝,微臣奉陛下口谕,请殿下明日酉时入宫。”   说罢,却见玉王仍是面如死灰的模样。齐皓颔首道:“微臣公务在身,恕不能久留,请殿下节哀。”   玉王轻轻闭上眼,艰难道:“齐大人辛苦了。”   待玉王情绪平复,已是傍晚。见孔轩情况好转,何子非与知言便要告辞,楚端极力挽留,二人却因公务在身,不得不离开。   楚端彬彬有礼,亲自将两位大人送出了王府,直到二人驾车离开,这才回去。   知言与御周候同乘一车,心中不安。探望玉王之前,二人因荣贤妃的事情十分不快,眼前的英朗男子更是威胁她说,若是她想要得知自己的身世,今晚须跟随他左右。   以御周候的性子,约莫又要轻薄于她,虽然每次惹得她娇喘连连,她却还算头脑清晰,并未彻底沦陷。可是长此以往,难保有一天她不会被眼前之人连皮带骨生吞下去。每每想到此处,知言便烦恼的厉害。   何子非将她脸上瞬息万变的神情看在眼里,笑道:“怕我?”   知言瞟了他一眼,因前日于大火之中救出荣贤妃,御周候的头发被火燎去了些,虽是做了修剪,却仍是杂乱丑陋的。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小小的动作却被御周候尽收眼底。   “还笑。”御周候严肃地揽过她的肩,“我的样子很狼狈?”   知言点点头,却见御周候深不见底的墨眸暗流涌动,忙又摇摇头。   “我少时在周国,每日都比当下更加狼狈。”何子非笑道:“虽然要袭鼎王爵,却仍需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知言大约猜得到,那猛虎便是周国皇帝,长蛇便是太子何岑的生母。正当她以为他要继续,御周候突然笑着问,“你觉得楚端如何?”   楚端?知言思索了一会,“初见之时,误以为是以色侍人的男子,可今日一见,此人礼数周全,进退有度,却令我刮目相看。”虽然他是玉王的禁脔,可是那永远挺得笔直的脊梁,倒不似普通的男子。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并不因为当下的处境而显得低微,也不会因为玉王的独宠而骄纵无礼。唯一令知言心中疑惑的,是今日初见之时,他以长袖掩面的模样,不论如何看来,都像是不想被齐皓看到。   “再无其他印象?”御周候又问。   知言摇摇头。   马车忽然在一处宁静之地挺稳,韩霖低声道:“世子,已到。”   知言随何子非下车,却见暗月星辉之下,依稀可见不远处的玉王府。原来走了这么久,根本没有离开过王府!知言不知道何子非心中所想,只得跟着他向前走去。   “王府后边有一处矮墙,年少之时,我与嘉宁经常翻墙而入,夜寻玉王。”何子非声音低沉道。   想起御周候每每在她颈项后背做那些羞人之事,知言不由打趣道:“背后偷袭,当真是大丈夫所为!”   左手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知言一愣,脸上的温度骤然上升,微微张口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唯有胸口突然“砰砰”地跳得厉害,仿佛一颗心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他的长指异常调皮地钻入她的掌心,如挠痒痒一般轻轻用指尖在她的皮肤上勾划。何子非感觉到她掌心的潮湿温柔,不由轻笑一声,转而与她十指相握,将她的一只小手紧紧扣在手中。   “耳鬓厮磨间尚且不见你紧张至此。”御周候的声音仍然带着笑。   不论言语力气,知言都难以与御周候抗衡,只得任由他牵着手,带她翻过矮墙,溜入王府后宅的马厩。   “这里可以直通玉王寝室。”御周候本是高且秀美的姿态,此时偏偏猫着腰,形似宵小。   王府中人,皆穿白衣,而他们二人着深色外衣,于这夜色中更加便于隐蔽。   行过厨房,知言不由想起今晚尚未用膳,馋的吞了吞口水,却忽然听得婢子齐声道:“楚端公子。”   她连忙跟着何子非躲在暗处,见那几位婢子见了楚端,各个恭恭敬敬地福身问好。   “手上端的是什么?”楚端负手而立,身形挺拔。   “回公子,这是给殿下准备的醒酒汤。”婢子躬身作答。   “给我罢。”楚端道。   “是。”那婢子也不多问,将手中的汤盅认认真真地交给楚端,又俯身道:“有劳公子。”   暗夜之中,知言发现何子非的眼睛越来越亮,他白皙的侧脸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微笑,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王府的下人对楚端恭敬如主公,着实教人诧异。原来这个楚端,不单单有一张好皮囊,还笼络了这一众人心,当真厉害。   待楚端走远,御周候驾轻就熟地忽然带着知言纵身一跃,在院中的高枝上坐下。知言定睛一瞧,自他们的藏身之处,恰好可以看到寝室打开的一扇窗户。   楚端衣不解带地伺候,令玉王十分满意。刚饮了醒酒汤,他便拉着楚端的手道:“倒是辛苦了你。”   楚端轻笑,宛若美人,然后低首在孔轩额上亲了亲,“何必见外。”   知言只觉身侧的何子非抖了抖。   “日后我定不负你……”玉王气息虚弱,山盟海誓却仍是说的明明白白。   楚端叹了一口气,“此次贤妃娘娘遇难,殿下将如何以对?”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玉王的愤怒,平和的、罕有怒色的玉王颜色乍变,恨意与杀气直逼而来,“母妃与我,何曾想过争那位置,却仍然不得善终!”   玉王忽然起身,兀自走了几步,披了外衫道:“将倾城先生请来。”   这一回却换上知言抖了抖。   自上一次相见,已近两年。先生远远走来,穿着宽大的长袍,他的身子在当中空荡荡的。   晚风乍起,将袖袍吹得呼啦作响。只见他头顶的黑发已然花白,曾经满是神采的眼睛黯淡无光,从前清瘦的脸颊甚至凹了进去。   知言眼眶一湿,先生何时瘦成了这副模样……   “殿下终于想通了。”倾城先生在玉王塌下稳稳跪下,“某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倾城先生跪地之时,楚端正坐在玉王身侧,替他揉捏肩颈。从知言的角度看来,先生似乎不仅是在跪拜玉王,甚至像是在跪拜楚端。   事情再明朗不过,太子纵火谋杀了荣贤妃,致使一直以来置身之外,无心庙堂的玉王怒火中烧。可是为生母吊唁而来的嘉宁公主是否知晓此事?朝中是否会因此而乱?她处在这急流变化当中,将如何自保?   知言心中慌乱,身子便微微颤抖起来,忽然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包裹住了她的。她与何子非躲在暗处,不便交谈,她却感觉到他的轻轻摩挲,像是在帮她平复情绪。   她红着脸回头看他,却见他也在看她,那坚定的眼神仿佛在说,随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小结:好基友,一辈子。   ☆、四十章 天各一方   荣贤妃薨,嘉宁公主青衣小轿,快马而回。   而陈帝更因为荣贤妃的薨逝,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本就健忘,而今这情形似乎更加严重,每每都要求礼部侍郎许知言不离左右,持笔记录。   及至陈帝单独召见嘉宁公主,内殿亦只有许知言一人,就连贴身伺候陛下的张顺公公,也不得入内。   陈帝的神色愈发不好,此时正卧在榻上休息,薄薄的锦被覆在他周身,如迟暮长龙蛰伏浅滩。   随着殿门一扇扇的打开,嘹亮而尖细的嗓音一遍遍道:“嘉宁公主到!嘉宁公主到!”   嘉宁公主着了大红的袍,如同盛放的牡丹,她风尘仆仆而来,咬着嘴唇强忍情绪,“玉瑶来迟,请父皇恕罪。”   说罢伏在陈帝身侧,目光盈盈。   陈帝唇须微动,伸手抚摸女儿散乱的鬓发,“朕最对不住的,便是你们母子。”   “父皇。”嘉宁公主嘤咛一声,红了眼眶。   “孩儿不该远嫁大周,甚至连母妃的最后一面也不能相见。”嘉宁公主说着,豆大的眼泪噼啪落地,瞬时泣不成声,“孩儿不孝……愿为母妃守孝三年。”   “傻孩子。”陈帝的指尖轻轻点在女儿脸上,替她拭去眼泪。   “一生四个子女,唯有你最教朕省心。”陈帝说罢,抬眼道:“许爱卿。”   “臣在。”知言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吐沫,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陈帝这样的语气眼神,分明是要……立遗嘱。   陈帝思考须臾,便道:“贤妃荣氏,温婉静淑,安正毓德。承宗庙,母天下,追封贤后。”   知言心中一怔,却见嘉宁公主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喃喃自语道:“父皇这是要……”   “接下来如何写,你且说说。”陈帝的目光如炬,看得知言心惊。   “嘉宁公主……贤后所出,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才华盖诸子,封……皇太女?”知言战战兢兢。   “许知言你信口胡言!”嘉宁公主大怒,自地上一跃而起,作势便要抓扯知言。   “玉瑶。”陈帝忽然咳嗽起来,嘉宁公主顾不得许多,连忙在陈帝身侧坐下,手掌不急不缓地落在陈帝身后,替父亲拍背止咳。   “许爱卿所说,正是朕心中所想。”陈帝清了清嗓子。   知言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发抖,既是追封了皇后,又封了皇太女,下一步,便是要削太子封号……   果不其然,陈帝休息片刻,又道,“太子孔诏,不遵朕训,暴戾淫乱,难当御国众人,贬为庶人,逐出西京。”   嘉宁公主的一双眼睁得越来越大,难道父皇是想将这江山社稷交到自己手上,可她一介女流,何德何能?   “嘉宁公主,即日下降于御周候。”陈帝缓缓闭上眼,似乎做出了十分艰难的抉择。   知言写到此处,甚至不知该如何下手。嘉宁公主与周太子的大婚是她一手操办,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陈帝这一女二嫁又是何意图?况且他曾经极其反对嘉宁公主与御周候二人的婚事,如今为何偏要将他们凑成一对。   若是彼时二人成婚,不过是嘉宁公主下嫁给了一个失势的皇子,但对于御周候而言无疑是高攀。可如今的形势……若是嘉宁下降御周候,那么何子非与弟弟何岑便有夺妻之仇,势不两立。御周候何子非,除了辅佐嘉宁公主,便无退路。   夺弟妻!周国容不下他。   而陈帝与荣贤妃皆对御周候讳莫如深,他们当初反对嘉宁公主下嫁,不仅仅是因为御周候是个异国质子。   此时此刻,龙榻上的天子奄奄一息的,他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句话语,都将改变无数人的命运。没有一刀一枪一人的伤亡,却令千军万马怒目相向,两国势同水火。   嘉宁公主……下降于御周候,下降御周候……知言落笔,手腕却抖得厉害,仿佛这几个字有千钧重,不仅压得她手腕生疼,更教她几欲窒息。陈帝此举,乃是将御周候困在了西京城。   嘉宁公主的一张小脸,比纸张还要白上三分,“父皇,您何以如此!”   “父皇命不久矣。”陈帝叹息道。   “不会,父皇万金龙体,万岁长寿……”嘉宁公唇瓣微颤,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当夜,西京城迎来了入秋以来最大的暴风骤雨,一夜之间恍如深冬。太子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仍因昨夜传来的密信而惊魂不定。   太子孔诏,不遵朕训,暴戾淫乱,难当御国众人,贬为庶人,逐出西京。   “父皇,你好狠的心。”孔诏咬牙切齿道。   “太子还在苦恼?”低沉的声音带着丝丝笑意,令孔诏一个激灵,怒道:“是谁!”   孔诏踢门而出,却见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一个小小的锦囊躺在台阶之上,像是被人刻意放在此处。光天化日,竟然有人擅闯太子东宫!何人胆敢如此嚣张!   远处的小太监不知道太子在看什么,只见他原本就不平静的脸上风起云涌,一双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身体僵硬地如同枯死的古树。忽然间“咚”的一声,太子一拳落在廊上的圆柱之上,伴随着嘎吱声,似朽木乍裂,山石崩塌,太子愤怒的脸绞扭成一团,那痛苦之中,带着嗜血的快感。   小太监吓得一个哆嗦,连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玉王马车之上,倾城先生脱下披风,消瘦的脸上多了笑容,“殿下静待佳音即可。”   “那锦囊里究竟是什么?”玉王好奇。   “殿下可知道,当年文德皇后为何身亡?长皇子孔蛟为何战死?殿下的母亲为何癫疯?”   倾城先生一连三个为何,教玉王不由握紧了拳头,“请先生明示。”   八年前,魏帝薨,皇室倾颓,魏后无力挽回大势。大将军孔萧逼宫,长子孔蛟为先锋,长驱直入,将魏后许云昭逼入内殿。   彼时孔萧对魏后念念不忘,欲先称帝,而后将魏后纳入后宫。长子孔蛟对此忌惮颇深,一心要斩杀许云昭那妖妇,以免其惑乱父亲。   待孔蛟见到魏后之时,却因其美貌起了淫邪之心,却被随后入殿找寻魏后的孔萧所撞破。孔萧怒火攻心,遂拔剑斩杀了不孝子。   文德后与荣贤妃一同进殿,恰好看到了孔萧杀子的一幕。文德后亲眼看到儿子气绝身亡,惊恐不已,失足自高台下坠而亡。荣贤妃聪慧,自知目睹一切在劫难逃,遂装疯卖傻,得以保全性命。   那一日,文德皇后身死,孔蛟亡,魏后不堪亡国之辱,自焚于殿中。   玉王听罢,平和地脸上露出笑来,笑着笑着,眼角却又溢出些晶莹之物。原来如此,母妃痴傻八年,竟是因为如此!可是你数年将自己锁在静心斋中,为父皇保守这个秘密,却不知他从未愧疚,从未想念,甚至从未对你有过一丝怜悯。   你只知他父子会因当年之事反目,却不曾顾及自己的一双儿女?   八年的光阴,他与妹妹每月只能与母亲相见一次。那一日的时光,母妃总是呆坐在石阶上,似乎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玉王眸光一敛,贵妃沈鸾入宫数年,难道未曾探得这个秘密?   他住在玉王府,因而出入宫中多有不便,曾将贴身的信物交给沈鸾,命她去静心斋探望母亲,可沈鸾却回复说,贤妃之疾因八年前朝代交迭的那场杀戮而起。   若是沈鸾早就知道真相,却不将实情相禀,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早就脱离了他的控制,自有思量。   而她在宫中可以依附的,除了皇帝,便是……太子!   一路无言,倾城先生的目光平静如水,一动不动地停在玉王脸上。玉王的反应与他料想的一样,愤恨、不甘,甚至是杀气。孔轩尚且如此,性子更加乖张暴戾的太子孔诏,恐怕已经按捺不住。   倾城先生有些累,轻轻闭上眼。刚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出许云昭葬身于火海的情景,惊得他不得已又睁开眼。年少之时,曾有一云游僧人为他卜了一卦,说陈倾此人,足智多谋,然而忧虑多思,久必伤神,若不清心寡欲,静心无为,恐活不过不惑之年。   倾城先生调整了呼吸,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更加平和。哪怕是大限将至,他也要完成生平所谋。   自嘉宁公主昨夜回宫,便侍奉陈帝左右未曾离开。许知言知道这天大的秘密,自然也出不得宫。想到今日便要将陈帝昨夜的口谕拟为诏书,她心中便生出些恐慌来。   陈帝早起用膳,对许知言道:“你即刻赶回礼部,将昨日的文书诏告天下。”   说罢,嘉宁公主目光盈盈,满是不安。   知言点头道:“臣遵命。”   事不宜迟,她乘了小轿,自偏殿小门而出,却在行走不远后,听得一声惨叫。   马车忽然停下,知言大骇,试探着唤了一声老罗,却不见他答应。   山雨欲来。   知言深呼了一口气,掀开轿帘,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顺着那气味,她看到老罗仰面倒地,惊恐的双眼像是见到了人间死神,可身体却还保持着驾车的姿势,唯有脖子上有一个血洞,在汩汩喷血。   知言一阵作呕,便见面前有一人策马戎装,金铠长枪,却是盛装的太子孔诏。   孔诏面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许大人……昨夜未出宫?”   知言连忙下车跪在孔诏近前,“参见太子殿下。”   “许大人打算去礼部?”太子长枪冰凉,带血的枪尖挑起知言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   知言仰起脸,在太子孔诏高高在上的表情中,看到了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章节都能被锁文,深深怀疑JJ是机器审阅…… ________________ 好吧,大混战开始了。 人物都出场了,该开始收尾完结啦。 全文不过十几万字,真羡慕那些动辄几十万百万的大人!   ☆、四一章 长驱直入   浓烈的血腥味顺着冰冷的枪尖而上,熏得知言几欲昏厥。她微微侧过脸,离那锋利的兵刃远些。   知言敛眉低头,看似恭敬,却不至于被居高临下人看出破绽,“微臣困于宫中不得脱身,殿下可曾收到张顺带去的口谕?”   太子一愣,收了兵器,笑道:“许爱卿请起。”   知言虽是装作胸有成竹的模样,云淡风轻地站在孔诏面前,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她撒了个弥天大谎。   既然孔诏戎装在此,有逼宫之势,自然是得知了陈帝将废太子的消息。而昨夜龙隐殿中,只有她与嘉宁公主二人和跟随陈帝左右,嘉宁与太子并不是亲兄妹,定然不会将走漏消息,致使太子谋反,而一直守在门外的张公公便不一定了。   知言犹记得冷修对她说过,张公公乃魏国遗臣,却能得到陈帝赏识,若不是有过人的心机和胆识,又怎能辅佐两代君王?   她只有赌一把,昨夜泄密之人,定是张顺无疑。而从太子脸上放松的神情来看,她赌对了。   既然如此,张顺一定早就与太子暗通关节,而今太子得了消息,自是要逼迫陈帝退位,自己取而代之。恐怕昨夜之事,张公公也已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了太子。与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盲目地向太子表忠心,还不如坦坦荡荡,令太子不知虚实。   如果张顺已经投靠太子,那么太子被废,将来新皇登基,哪里还有张顺的一席之地,可是太子若能在此时先发制人,局势便瞬间变化。如此看来,年迈体衰,看似身子佝偻的张顺,绝非泛泛之辈。   退一步讲,陈帝若真想废除太子,又怎会命她这个无权无实的礼部侍郎来执行?分明昨日已传口谕,为何今日才拟诏?   知言仰面,望着太子虽然放松警惕,却仍是阴晴不定的一张脸,自怀中取出一本薄簿道:“陛下的口谕,下官尽数记录在此,请太子过目。”   太子展颜一笑,“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说罢枪尖一转,带血的锋芒将那簿子挑起,临空翻滚了一圈,落在他手中。   方才她已经赌过一回,此刻她却要再赌这第二回。她推断陈帝早已将消息送出了宫,此时她手中的,不过是拖延太子的障眼法。   而她今日,若是为了忠君爱国,难保不命丧在此,若是投诚太子,尚且有一线生机。而不论她反抗与否,怀里这本记事簿都会落入太子手中。知言微微攥紧袖袍,危难关头,她竟成了陈帝抛出的一枚棋子。   太子的一双眼极快地扫过那本薄簿,薄且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挑,溢出轻蔑的笑来,“果真如此。”   午时,太子孔诏率千名甲胄甲胄骑兵,自南门冲杀而进,封锁了各道宫门。宫内数名御林军退守龙隐殿外,保卫皇帝与公主。   嘉宁公主正伏在陈帝龙榻之畔,一夜无眠的她鬓发微乱,双目通红,“太子昨夜策反了兵侍郎左旋,率一千甲胄骑兵攻入皇宫,而今东南西北四个门皆被占领,只有不足百余御林军与之抗衡。”   陈帝唇须微动,“我生了个好儿子,竟敢逼宫造反!”说罢气血上涌,便又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嘉宁公主连忙替父亲掖好被角,“父皇莫要生气,昨夜我派人出宫去了玉王府上,想必哥哥会火速前来救驾。”   “你派了何人出宫?”陈帝侧目。   “贵妃沈鸾。”嘉宁公主的脸上露出笑容,“沈鸾是哥哥送入宫中的,时常替我们去照顾母妃,必然……”   嘉宁公主话未说完,便被陈帝的咳嗽声打断,“若说你识人,果然不及太子。”   嘉宁公主面色骤变,“父皇此言何意?”   “沈鸾与太子有私,我岂能容她,况且此时她腹中已有了孽种。”陈帝处变不惊,对二人的不伦之情也不恼火。   嘉宁公主默默无语,低下头委屈道:“我本想助父皇一臂之力,却不曾想适得其反。”   陈帝摸了摸嘉宁公主的头发,面色沉静,“无妨,我自有安排。”   嘉宁公主抬起头,一双美目中满是疑惑。陈帝见女儿这般伤神的模样,叹息道:“今后你还需多多学习,切记要将御周候收在膝下,为你所用。”   “彼时父皇不是不允我与他来往么?”嘉宁公主咬了咬嘴唇,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朕尚不知孔诏有如此野心,昨夜不过一试而已。”陈帝神色愈发严肃,“若是他不为你所用,杀之以绝后患。”   嘉宁公主的心里咯噔一下,却仍然点头道:“嘉宁谨遵教诲。”   忽然外面喊杀声震天,张公公自门外骨碌碌滚了进来,帽子直摔在地上。他顾不得整冠,手脚并用爬到嘉宁公主面前,“陛下,公主,甲胄铁骑正在外强攻龙隐殿,请两位暂且避上一避。”   “不必。”陈帝摆摆手,“整个皇宫都是甲胄铁骑,朕又能避到何处?”   “这……”张公公一时结舌,便听得殿外是嗖嗖的长箭声,数名御林军中箭到底,或当场死亡,或因受伤发出痛苦的呻吟。   嘉宁公主别过脸,勉强不去看殿外那血肉模糊的景象。   殿外甲胄铁骑高呼,“请嘉宁公主前来一叙!”   嘉宁公主一愣,神色慌张地望向父皇,却见他眉头紧锁,微微摇头。见殿内无人应答,甲胄军便又是一阵箭雨奇袭。   孔玉瑶咬了咬牙道:“这样不行,我去!”   说罢不待阻拦,便径直除了龙隐殿。院中满是御林军的尸体,高墙之上围满了箭手。孔玉瑶知道太子正在殿外,于是高声道:“太子此举为何?”   “玉瑶何苦躲着为兄?”那人的声音带着长久以来的霸道与强势。   “妹妹惶恐,受不起哥哥如此盛情的邀请。”孔玉瑶冷笑。   “不在周国做你好端端的太子妃,跑回来作甚?”太子又问。   “若不是哥哥焚了静心斋,屠了妹妹的生母,嘉宁又怎会回朝?”孔玉瑶亦是针锋相对。   “无稽之谈!”太子冷笑,“嘉宁,是你自己走出来,还是待本宫杀光了所有人,把你和那老东西绑出来?”   以寡敌众,焉能自保?嘉宁高声道:“太子是要逼宫造反么?”   太子忽然仰面大笑,那声音穿透整个龙隐殿,令陈帝不由蹙眉,“逼宫!本宫可是被逼得无路可去了!”   “太子,你若肯就此收手,我愿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孔玉瑶的声音骤然提高,“逼宫篡位,屠戮亲人,你堂堂太子会被万人耻笑。”   “万人耻笑!”太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逼宫篡位?屠戮亲人?本宫不及父皇之万一!”   言谈间,忽听得喊杀之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兵刃相接、刀刀入肉之声。御林军眼疾手快,护着嘉宁公主往内室而来。   高墙之上的一干箭手,纷纷换了姿势,长弓拉满,对着不远处噼啪如冰雹乱坠。   有人高吼,“保护太……”子字尚未出口,声音便在风中戛然而止。   龙隐殿外,数百名甲胄铁骑簇拥着金铠银枪的太子殿下。太子透过层层护卫,仍然可见对面那人。褐发褐眼,白面如玉,银盔银甲,当真无限风流。   不断地有虎贲军拥入宫中,将来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太子双目微敛,道:“好个玉王殿下,没有虎符,竟能调动虎贲营!”   玉王并不答话,挥了挥手,吐出一个字来,“杀!”   太子冷笑,对左右道:“尔等率军正面抵御孔轩小儿。”说罢自己带了百余骑,直冲向大门紧闭的龙隐殿。   嘉宁听得殿外的动静,心中一喜,“有救了!”却见听大门处忽然传来重重的撞击声,竟是太子在强攻。   如此形势,竟是太子要鱼死网破。   嘉宁公主连忙扶起陈帝,“若是太子强行而入,恐父皇有难,您且先走。”   陈帝摇头,满面悲愤,“朕看这逆子又能如何!”   “父皇请先避避锋芒,若太子发现此处只有我,定会以我为质要挟哥哥,若是父皇在此……恐怕。”嘉宁心急如焚,句句皆为肺腑之言。   “陛下,公主所言甚是,请陛下暂时避上一阵。”张公公亦是连连叩首。   “砰”地一声,龙隐殿门霎时碎裂,甲胄铁骑皆弃了马,自门外冲杀而来。几十名御林军各带剑伤,却仍是死死守着陈帝的寝宫。   太子唇角一扬,“杀无赦。”   冰冷的刀刃上下翻飞,几十名御林军身无甲胄,哪里敌得过百余铁甲森森的军士,一时间血肉横飞,命陨当场。   太子戎装极盛,步履优雅,似是踩着这一步一步的青石板,便能通往高高在上的龙椅。他满是阴霾的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握着长枪的手越来越紧,他要亲自问问父皇,可以杀了兄长?何以逼死了母亲?   及至近前,太子一脚踹开寝殿大门,但见室内昏暗如子夜,窗户紧闭,龙榻上曼纱低垂,萦绕四周。   唯有一干宫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太子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却不见贴身伺候皇帝的张顺,更不见方才答话的嘉宁公主,疑惑之际右手猛挥长枪,刺入龙榻之上的帘幕,而后用力一拉,那纱帐碎裂开来,盈盈落在地上。   寝殿内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进入后半段 前人造孽,后人遭殃……   ☆、四二章 长绳系日   知言一觉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这才回想起自己因那浓烈的血腥味晕了过去,待此时转醒,耳后某处依然痛的厉害,那银针仿佛刺入了她的头颅,教她冷汗涟涟。   马车的颠簸惊得知言一个哆嗦,车夫老罗死在了太子枪下,那么此刻驾车之人是谁?   她惊慌地撩开轿帘,却看到一个婀娜的女子背影。那女子似乎也觉察到了她,连忙勒了缰绳,迫使马车停下。   那女子回眸冷笑,“醒了?”   知言疑惑道:“霜华姐姐?”下意识便要脱口问她,可是御周候来救我了?转念一想却又不对,她分明被太子所获,怎么会与霜华在一处?   霜华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冷冷道:“太子逼宫,形势大乱,我带你来此,却是救了你一命。”   “霜华姐姐为何救我?”知言斜倚在车厢,神色好奇。   “一口一个姐姐,我都不忍心杀你。”霜华瞟了她一眼,说罢再不理会于她,继续驾车。   宫中大乱,却丝毫未影响西京城的热闹。想到这江山或将易主,知言不由叹息。   马车停下之际,知言撩袍下车,御周候府四个字赫然眼前。韩霖抱着一柄长剑,微微抬起了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书房。”他说。   知言径直向书房走来,却见何子非仍在案前读书,仿佛外面的天塌下来,都与他无关。   “你可知宫中巨变?”知言习惯性地在他身旁坐下。   知言侧目看他,却见御周候脸上升起怒意,将那书卷往案上一拍道:“昨夜凶险至极,你却不肯派人通知我。我竟是从余鹤处,得知了你彻夜未归的消息。”   御周候极少生气,上一次生气,大约是因为她误以为他一心要杀荣贤妃。知言不由心虚地低下头,“昨夜我分身乏术,自己尚且出不了宫……”   她虽然低下头,心里想的却是余鹤如何知道她彻夜未回,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又去她府上堵人了。既不明媒正娶,又不肯对叶舒死心,原来余鹤师兄是这般无耻之人。   见她服软,如小猫般瑟缩着身子不敢再说话,御周候这才收敛了脾气,转而将她拉至近前,迫使她分开双腿坐在他腿上,与他面对面地依偎在一处,这才抬手钳住她的下颌。   这样的坐姿实在羞人,知言坐立不安,身下如有芒刺。   御周候并未发现她的异样,目之所及是她圆润小巧的下颌,那里有一道斑驳的血迹,刺目惊心。   何子非看了许久,道:“像是有人用血淋淋的手捏了你的下巴。”   知言想到那一幕生死时刻,惊魂未定道:“险些为太子所杀。”   御周候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仔仔细细将她的下巴擦了个干干净净。如此距离,如此姿势实在暧昧至极。知言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子非还能安坐于此处,就不担心宫中之变。”   何子非的眸子近在咫尺,亮晶晶地教知言不敢直视,他的谈吐拂过她的脸颊 “别人的家事,我担心又有何用?”   他的墨眉长且笔直,愈发衬得他长相卓绝,此刻他唇角微弯,竟是因替她拭净了脸颊,满意地笑。   “那么……定是宫中胜负已分?”知言语气试探。   何子非不答,轻轻环住她的腰,迫使她靠在他怀里。知言觉得耳畔清风拂过,有如羽毛轻轻抓挠,“陛下与太子,今日恐皆将殒命宫中。皇家之事,我唯恐避之不及。”   怀中之人当即一惊,“二龙相争必有一伤,为何双双殒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子非低声道。   知言忽然想起一事,自怀中取出一本薄簿,“幸得我留个后手,将陛下口谕写了两份。”若是太子得胜,她便将这小簿一把火烧了,若是皇帝与嘉宁公主安然无恙,她便按照陈帝要求,依旧将此物交至礼部。如此一来,便可自保。   知言正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手中之物却被何子非抢了去。他翻了两页,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   “嘉宁公主下降御周候?”他虽是一字一顿地将那内容读出,可口气却像是在质问知言。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若是我娶了嘉宁,你以为如何?”何子非问。   “若是公主登基,你便是今后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皇夫,如此甚好。”知言答。   “甚好?”那人不怒反笑,“许知言,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我是以色侍人的男子么!”   知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再动怒,连忙道:“你不是,我是!”   御周候将那簿子“啪”地摔在地上,双手捧起怀里那张满是惊慌的小脸,“御周候不会尚公主。”   知言一愣,嘴唇便被他的吻碾压下来,他的气息萦绕在她耳畔,一遍一遍道:“我只要你。”   一番生死激荡,却不料此时还能能坐在此处,听他动情的呢喃,知言忽然觉得心上一酸,落下泪来。   及至午后,西京城噼噼啪啪下起了大雨,吵得人烦闷不堪。余鹤这才睁开双眼,勉强支起身子,却屋内仍是门窗紧闭。屋里尽是漆黑,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他兀自披起衣衫,推开窗子,使得凉气沁入,头脑清晰。   凌乱的床榻与未干的痕迹,教他一遍遍回想起今晨的温柔与疯狂,果然是意犹未尽,非她不可。   子时刚过,那个叫叶舒的小女子便来求他,往日避他如蛇蝎,却不曾料想她主动送上门来。她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为的却是许知言   许知言是他的同门师弟,他自然不会不管,可当他看到叶舒那痛哭流涕,如同丧夫寡妇般的模样,浑身上下的气息都凝结起来。   他为何要帮她?   余鹤冷冷回她,“与我何干。”   叶舒哭得梨花带泪,“许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大人肯出手相助,叶舒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余鹤忽然觉得有趣,眉头一挑道:“做牛做马?”   他将长靴踢到一边,“洗脚。”   余鹤多年浸淫在大理寺中,每当审讯犯人之际,看到犯人痛哭流涕的模样,他便觉得心中大快。而今他便带着这样的快感,想要好好将面前的小女子折磨一番。   她往日的心高气傲、视而不见,他都要统统踩在脚下,教她抬眼瞧他!   却未曾料想,叶舒的眸子突然明亮如星,磕头道:“多谢大人。”   余鹤眉头紧皱,为了许知言,她就这般乖乖地任他宰割?   叶舒跪在余鹤近前,轻轻替他脱了袜,又卷起了裤腿。而后纤手入水,在桶中缓缓挥了半个圆圈,试了水温,才将他的脚放进桶里。   水温不热不凉,恰到好处。一双小手在盆中轻轻拂过他的脚背,时而柔柔的抚摸,时而缓缓地揉捏,教余鹤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服得渗出了薄薄的汗珠。   她既然肯任凭他驱使,余鹤自然也会大大方方的履行承诺。他旋即命人修书一封,送到御周候府上。   叶舒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认认真真地替余鹤洗完了脚,用干净的锦帕仔仔细细地擦拭。   余鹤低头瞧她,白净的小脸含着笑,全然不似方才那哭哭啼啼的模样。想到她每日这般侍奉许知言,不禁怒从心生,“更衣。”   叶舒一怔,方才他分明没有吩咐她更衣……   “反悔了?”余鹤挑眉。   叶舒咬了咬唇角,低头不语。快些,再快些,若是他存心折磨,她按照他的吩咐便快些做完便是。   那繁复的腰带与外衫,却也难不倒叶舒。她十指灵巧翻飞,熟练至极。余鹤低着头看她,只见她也低着头,注意力全被他身上的衣带吸引了去,白皙的脖颈上散落了几根碎发。   不知为何,余鹤忽然伸出手,轻轻在她后颈摩挲。   叶舒惊恐地后退一步,睁大了双眼道:“大人请自重。”   自重?她每日替主子洗脚更衣,入夜还要暖床,自重什么自重?余鹤忽然觉得心慌意乱,上前将叶舒横袍抱起,往榻上一扔。   叶舒被摔得头昏脑涨,惊恐道:“余大人,你做什么!”   余鹤将里衣脱下,露出健硕的臂膀,“不懂?”   此时此刻,面前的男人好比饥饿的野狼,欲将她撕个粉碎,叶舒怎能不懂?男人啊……原来都是如此……她望着他,忽然笑出了声,“叶舒还记得初见大人之日,不慎打翻了茶盏,大人嫌弃那茶水肮脏。”   余鹤不知她这句话的意图,蹙眉道“如何?”   “大人尚且嫌弃未饮过的新茶,而今却不嫌弃贱人这残花败柳的身子?”叶舒笑着笑着,眼角的泪水喷涌而出。   然而在余鹤看来,却全然不是如此,他心道这女子倒也有几分胆识,如此明目张胆地告诉他,她已经跟了许知言。   可是她这样说,他就会放过她么,跟了许知言又如何,明日他亲自到府上拜访,将她娶回府上疼爱便是,何以这般啰嗦。   话一出口,仍带着大理寺审问犯人时惯有的冷漠与侮辱。   “真脏”余鹤冷笑一声,便见榻上之人面色煞白。   裂帛之声,夹杂着女子细碎的哭声,教余鹤既兴奋又烦闷。他一次又一次地索取,将身下的女子里里外外吃了个干干净净。   下一次,我便温柔待你。余鹤心中这样想,动容地亲吻她含泪的侧脸,却累得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瑭:余大人太过闷骚   ☆、四三章 长梦不醒   及至吏部尚书齐皓还朝,已是半月之后。太子孔诏逼宫谋反,当场被诛,陈帝难忍丧子之痛,薨于龙隐殿。   齐皓悲愤不能自已,当夜他奉旨出京,乃是为了尊先帝遗愿,将嘉宁公主扶上皇太女之位。他疑心太子谋反,便连夜将虎符送至玉王府上,想必玉王定能围剿叛军,保圣上平安。   及至宫中,下马、卸剑。新皇的口谕一并传来,“齐皓擅离职守,护驾不周,致使废太子谋逆犯上,即日起押入天牢待审。”   新帝?齐皓冷笑数声,他早知太子不臣,却不料玉王殿下更加心狠手辣,这一回坐收渔利实在漂亮至极。   早前太子夺了他掌管御林军与兵部的实权,因而宫变之时,他无力控制局势,只得拼死用虎符调动了虎贲军,却换来了擅离职守,护驾不周的的评价。可是一直以来无心朝政的玉王如何突然涉入朝政,如此干净利落的做事风格并不像他。   请君入瓮,借刀杀人,难道他身后有高人指点?   孔轩登基,普天同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先帝与贤后合葬。朝堂之上,文武众臣位列两班。这半月以来,先皇党与太子被剿灭殆尽,新皇下手迅猛,毫不拖泥带水,一时间令百官臣服。   “陛下……鸾太妃娘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哭闹着不肯离宫。”楚端低声道。   声音不大,却被殿上的一干众臣听得清清楚楚,殿上谁人不知,鸾贵妃曾与太子乱了人伦纲常,能苟且活命已是大幸,可是腹中胎儿的去留,却是尴尬至极。   众人伸长了脖子,都打算听听这位新皇如何处置鸾太妃。   不料皇帝悠悠道:“且随她去。”   太妃娘娘的住所与新皇的宫殿遥遥相望,真是一桩奇事。若不是听闻陛下有那龙阳之好,众人还以为陛下对太妃有所思。   这倒也难怪,陛下近日尤其宠爱殿上这个名叫楚端的小黄门,听闻楚端这几日才净了身被送进了宫。众臣面面相觑,都觉得小黄门与鸾贵妃有几分相似,要是说起来,这小黄门与礼部尚书许知言也长得很像。   太妃平安无事、小黄门日渐得宠、许知言步步高升,众臣这么一琢磨,原来陛下喜欢如此长相的男女。有老臣悟性极佳,抚须暗想,原来陛下与先皇一样,都对魏皇后许云昭念念不忘。   一场风波过后,便是长久的平静,除了夜深人静之时,偶尔听到长宁宫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那里住着的,是曾经名动一时的嘉宁公主,她在宫变之时临危不乱,表现神勇,处处以维护先帝。   谁知先帝却在太子伏诛后含恨九泉,嘉宁公主一时无法忍受父母双双辞世的事实,竟是疯了。   先有荣贤妃痴傻辞世,而后又是嘉宁公主日夜癫疯,常言道红颜薄命,竟是一语成谶。   入夜之时,每当孔轩听到妹妹那歇斯底里的呼喊,便惊恐地睡不着觉。他的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她伏在父皇身上痛哭流涕的模样,除了哭喊,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瞪大了双眼,双手颤抖着摇晃着他的肩膀,不可置信的声音凄厉如鬼,“哥哥……哥哥……你好狠!”   忽然从梦中惊醒,孔轩已是满头大汗。午夜梦回,那日宫变的情景历历在目,虽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他已经安然地住进了龙隐殿,可心中的空虚却越来越大。孔轩披衣起身,于银色的月光下独立窗前。琥珀色的长发自他脑后松散地垂下,映得侧脸愈发惨白。   清新的男子气息萦绕在他周身,楚端也披了薄衫,轻轻环住他的腰身,“陛下又做噩梦了。”   孔轩唇齿微动,“朕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   “若不是陛下力挽狂澜,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楚端的唇游走在孔轩的后背,柔软撩人,教孔轩没由来觉得舒爽。   “诛杀兄长,万劫不复。”孔轩痛苦地闭上眼,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楚端轻笑,“我新得了些寒食散,陛下可愿一试?”   “寒食散?”孔轩的声音忽然提高“可是历代帝王都视作仙药的寒食散?”   “正是。”楚端的手不安分地滑入孔轩的里衣,温和的声音带着遥远的诱惑,“飘飘欲仙,神明开朗,病痛、烦忧、求不得、人生诸苦,纷纷忘却。”   “当真有此奇效?”孔轩神色动容。   “陛下。”楚端那不同于其他污浊男子的清新之气愈发靠近,他缓缓移至孔轩身前,捧起他的脸,俯首吻下。   他自诩御男无数,却敌不过楚端的一个小小动作。   孔轩身子一轻,任由他去。唇齿间的滑腻与香甜挥之不去,楚端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气息随着这个吻,在孔轩口腔各处游走激荡,教他不由张开嘴大口呼吸,唇齿间的气息,顺着咽喉一路向下,竟是窜入了脾肺之中,直教他浑身上下舒爽不已。   “你……喂了朕什么?”孔轩只觉身体愈发燥热,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之人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忽然化作那十三岁的少年郎。   “杨绪?”孔轩有些站立不稳。   眼前之人颔首低笑,“陛下,这寒食散的滋味如何?”   那言笑晏晏的模样,似乎又像极了那喜爱写字下棋的小书童,孔轩想要伸手抓他,却扑了个空,“知言?知言!”   “陛下认错人了。”楚端索性上前一步,伸手去抱他。身体的炙热与空虚,令孔轩脚下一软,便安然落在他怀中。   “陛下看到什么了?”楚端轻声呢喃。   “朗朗青天,莽莽草原,山川杳杳,白云悠悠。”孔轩的眸子渐渐涣散,脸上便也浮起了愈发欢愉的神情来,仿佛他正置身于从未感知的仙境。   楚端饮了一口热酒,唇对着唇便灌入了他口中。孔轩只觉全身上下是从未有过的奇异快感,他再也听不到玉瑶撕心裂肺的哭喊,再也看不到龙隐殿堆积成山的尸体,再也感觉不到心中难以平复的惶恐。   孔轩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楚端解开他的衣衫,露出他白玉一般、散发出诱惑的周身的肌肤。他的皮肤之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烟雾,带着微热的体温,教人心神宁静。   “若我再多一分力,你便会醉死在梦中。”楚端的手指流连在他侧脸,自言自语道:“三郎,我竟舍不得杀你。”   绵长而美好的春梦,教孔轩不愿意醒来。   彼时他不过十四岁,被挑选入宫中做太子伴读。那时母亲并不开心,她哭着对父亲说:“陛下此举,不过是令轩儿进宫为质,以防将军功高震主。”   父亲却笑道:“妇人之见。”   母亲终究阻止不了父亲的宏图大志,孔轩也因此被送入东宫。   早春那日,宫中鸟语花香。一个白净美貌的少年侧卧在榻上,任由身侧的宫婢为他垂肩。那少的年纪比他还要小,可他却只能跪在高台之下,任由榻上那人自上而下、肆无忌惮的打量。因为榻上之人乃是天之骄子,皇储杨绪。   杨绪抬眸一笑,露出白净的牙齿,“微云淡月,长身玉立,谁料想却是个美男子。”   孔轩听到这句话,低下了早已绯红的脸颊,男子的美貌也能像女子一般被赞美?他心中一边窃喜,一边又觉得羞愧。   “抬起头来。”杨绪笑道。   孔轩实在不敢抬头,那十七八岁的婢子穿得极少,胸前的两只白兔几欲跳出。   “难道孔家三郎还未近女色?”榻上之人看出了他的窘迫,笑意更浓,“你便好好教教三公子。”   “是。”那婢子盈盈一福身。   孔轩进宫的第一课,便是学习人道。可后来之事,却令杨绪嘲笑了他整整三个月,那一夜,佳人玉体横陈,他鼓足了勇气去亲吻她的小嘴,却在吃了她唇上的胭脂后不省人事。   “孔家三郎吃不得脂粉。”杨绪笑得前仰后合,头上的金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孔轩愈发自卑,低着头一语不发。   “当然也不是无药可救。”杨绪神秘道:“尔父陈萧官拜大将军,你可知他带兵在外,那些儿郎是如何解相思之苦的?”   孔轩从未听父亲谈起过这些,一脸迷茫地摇头。   杨绪见这少年虽然年长,却是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当下戏弄心起。他伸手便在孔轩脸上捏了一把,压低了声音道:“他们将你这般美貌的男童,当做女子。”   所谓天地阴阳,男女有别,竟然还有这等事,孔轩吓得一个哆嗦,“殿下,莫要开玩笑。”   杨绪听罢,笑得前仰后合。   魏太子杨绪虽然年幼,却是帝后独子,因而有不少美貌宫娥自荐枕席,妄图一飞冲天。太子伴读那些日子,该看的不该看的,该懂的不该懂的,孔轩都了然心中。   一日天降大雨,太子忽然跑进他房里,将他死死抱住:“孔家三郎。”   孔轩不明所以,却不敢妄动,只觉得身后的少年浑身炙热,呼吸浑浊得厉害。湿漉漉的身子贴在他背后,着实令他酥,痒,他不由好奇,“太子生病了?”   杨绪痛苦的低吟一声,“兵部尚书那混蛋……妄图把女儿送到我榻上。”他说着说着,越发语无伦次,“我误食了寒食散。”   “寒食散是什么?”孔轩回头看他,却被少年那突如其来的力量击倒在榻上。杨绪居高临下,红了一双眼,俯身便堵住了他的嘴。   那一日的触感,令孔轩终生难忘曾忘却,那是有别于污浊男子,有别于脂粉女子的清新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要解释,为什么玉王一直以来对知言感兴趣,但却不是因为喜欢她。 同理,文中的男主男配们各有追求,但女主不是所有人的追求。 还是那句话,让每一对CP终成眷属。 忽然觉得本章有误导青少年之嫌疑,年龄设定过小,总觉得有点心虚。 如果大家觉得尺度过大,我改。 本章的主旨: (1)真爱生命,远离毒品。 (2)青少年三观未形成时期,容易被不正之风带偏,做好青少年思想教育工作刻不容缓。 寒食散=五石散=某种illegal drug   ☆、四四章 长虑却顾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虽说当下陈国富庶,兵强马壮,每日上朝无大事可报。但即使是在先帝称病之时,也会由太子处理政务,兼听诸臣意见。可新帝闹的是哪一出,便无人知晓了。   一连数日,诸臣聚在一处,各个伸长了脖子,妄图能看到一片明黄的衣角。但往往事与愿违,从天色朦胧等到日西照,也看不到皇帝的影子。诸臣面面相觑,唯有叹息。   原本历朝历代皆由丞相辅政,可先皇对于魏丞相倾城先生讳莫如深,竟将丞相一职从百官中剔除出去。因而百官无首,遇到皇帝不理朝政也只能摇头叹息。   当然也不是全然无计可施,天子还是玉王之时,与御周候走得很近,想必由他出面,或许能有幸面见龙颜。更何况,他们还有共同的爱好。   御周候百般推脱,却仍是被推到了龙隐殿。抬眼一瞧,眼前那佝偻着身子,花白了头发的可不是张顺公公么,自打宫变以来,张公公便未出现过,何子非一度以为,张公公随先皇去了。   “御周候殿下。”张顺苍老的脸上虽然布满了皱纹,一双眼却是清澈见底的。   “陛下起身了么?”   御周候微微欠身,朗眉舒展,面容俊逸。即使是面对内侍也彬彬有礼,难怪当日嘉宁公主哭喊着非他不嫁。   张顺不禁愕然,“陛下正在书房等您。”   “有劳公公。”御周候点头微笑,“这便先走一步了。”   张顺不觉抬眼望去,只见他身姿挺拔,步伐缓缓,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那举手投足间的贵气,还真让人觉得熟悉。   刚一踏进御书房,何子非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香薰,“陛下从前闻不得香,而今却喜欢上了这些?”   皇帝正坐在案前,见他不叩拜不通报,也并不责怪,“朕不过是闻不得脂粉,哪里闻不得香?”   “南海沉香,有安神妙用,陛下近来睡得可好?”何子非微笑着走至近前,却被皇帝案前的画册吸引了去。   “这……”何子非不由轻蹙眉头,“陛下从何得来此物?”   皇帝也正看得津津有味,“这一幅幅惟妙惟肖,当真都是子非的手笔?”   画上的男子眉清目秀,或临案习字、或侧卧石台、或嬉戏花间,神韵俱佳,楚楚动人。他不是旁人,恰是礼部侍郎许知言。   何子非笑道:“闲来无事,为我家书童画的肖像而已,怎会在陛下手中?”   皇帝展颜,琥珀色的眸子盛满了笑,“子非聪明一世,此时怎么却糊涂了。”   “此是前日从东宫搜出来的。”皇帝的手轻轻扣在画上,“想必你身边早有太子的眼线,何以糊涂至此?”   哪知御周候笑了笑,道:“太子已经不在,不论是谁,我都不想再追究。”   “当真?”皇帝眸子一亮,“若是你枕边人另怀二心,你也能不追究?”   御周候朗然一笑,“为何要让枕边人另外怀二心?”   皇帝一怔,旋即笑的温和,“说的好,子非看待事物,向来与众不同。”   皇帝起身踱步,行至他面前,“这几日朝臣对朕颇有微词,子非以为如何?”   “在其位谋其政,陛下近日确实疏忽了。”何子非微微侧脸,抿着唇等待皇帝的回答。   “朕素知安邦治国之才不及太子,而今大势已定,朕打算恢复丞相一职。”皇帝的这句话说得极慢,似是考虑了很久。   “陛下圣明。”御周候负手而立,墨眸微动,“接下来如何打算?”   “三日后大宴群臣。”   皇帝说罢,却见御周候的一双眼仍在那画卷上来来回回,不由笑道:“这些东西,朕便替你赠与知言了。”   何子非笑容一滞,“如此……恐怕不妥。”   皇帝笑道:“你说不妥,朕偏要一试。”   知言不知今日得罪了哪路神仙,前后而来的人险些踏破了她的府邸。首先是岳南枝力图说服知言,保举她为尚书。因为齐皓被下大狱之事,吏部尚书一直空缺,她便嗅到了升官发财的好机会。   岳南枝刚走,宫里来的使臣送上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陛下赏赐哪有不接之礼,知言遂命人抬回,放在正厅,待使臣走后,马上打开来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便糟。这不是当年在御周候府时,霜华美人拿给她的那些画么?画上的美少年娇柔无力、顾盼生辉,可不是活脱脱的暖床书童模样。陛下为何会将此物赠给她?难道是宫中的美貌少年还不够多,竟然打起了她的主意?   此时的皇帝不是当年的玉王,若他真想对她做出些什么,她还不得乖乖束手就擒。可她的女子身份,便是欺君之罪。恐怕等不到面见圣上,她便被余鹤拖到大理寺去问罪了。   这可如何是好!知言围着屋子转了好几圈,究竟有什么办法,既能断了皇帝的念想,又能恰到好处的隐藏她的女子身份。   待到知言在屋里转了十几圈,突然看见叶舒身段妖娆,自廊下袅袅而行。   美艳无双,风华绝代,知言不由啧啧赞叹,若是谁娶了叶舒,真可谓是好福气!知言不由咧开嘴笑了,与此同时,她忽然觉得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叶舒,你且过来。”知言笑眯眯地向她摆了摆手。   “嗯。”叶舒不明所以,却仍是快步进了正厅,将房门掩上。   “叶舒呀?”知言一时间突然不知该如何解释,“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罢。”   此话一出,叶舒的小脸惊得煞白,“大人这是要赶我走?”   “不是不是。”知言连忙解释,“你……我……都到了嫁娶的年纪。”   吞吞吐吐了半晌,她终于道:“你可愿意……做我的夫人?”   “大人?”叶舒不可置信地睁圆了杏眼,忽然有两行热泪缓缓滑下。   “哎呀,你莫哭。”知言连忙替她拭去眼泪,“我知道替我掩饰身份实在为难,但是我答应你,今后一定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哪知叶舒哭的更凶,“大人……叶舒不嫁,叶舒会一直陪着大人。”   叶舒只知自己无家可归,身世悲惨,好容易能在许大人府上做个丫头,如此便知足了。那一夜她只身前往余鹤大人府上,自家主子还不知道,若是她知道了,是否还愿意这样待她、帮她?   叶舒吞吞吐吐,知言却十分着急,当夜便与新婚夫人“圆了房”。礼部右侍郎府上里里外外都松了一口气,平素各府的家丁聚在一处,难保不会说些自家主子的闲话。   礼部左侍郎林照,好色又吝啬,连下人的工钱也要克扣。吏部侍郎岳南枝,看似相貌堂堂,却是个好男色的。同样被诟病的还有礼部右侍郎许知言,与朝中多位官员眉来眼去,状如龙阳。往日许大人府上的家丁出门,总要被人指指点点,可是自从主子成婚以来,出门便觉得理直气壮多了。   各府的下人再次会在一处,相互一打听便知晓了许知言娶亲之事。一传十,十传百,于是知言在皇帝登基的第一次宫宴请帖之上,看到了一行漂亮的小字:知言务必携娇妻同往。   知言看罢,两眼一翻,“叶舒,这下可完了。”   叶舒瞧着那力道强劲的一行字,又看了看请贴上的署名,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孔轩是当今圣上的名讳,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今皇帝亲笔提书,又岂敢抗旨不尊?   叶舒不由担心道:“我此去会不会露了马脚?”   “看来陛下是想见你一面了。”知言郁闷道:“好在女眷们都坐在偏殿,倒时你小心些便是。”   二人商量妥当,便各自沐浴更衣,准备出门。叶舒今日穿了琵琶袖的齐腰绯色襦裙,一时间酥胸隆起,纤腰束素,身形修长,教知言瞧了也移不开眼。   “真是个美人!”知言前前后后打量着她,“恐怕今夜进宫,众臣都以为我好女色至极。”   叶舒赧然一笑,“大人谬赞,倒是大人的模样,更令人想入非非。”   知言不明所以,朝着镜子里一瞧。自打陛下开始不上朝,她便每日在家只顾吃睡,数日下来,脸色倒是愈发白净,眼波盈盈似水,愈发女气,肌肤光滑如缎,无一根胡须……更加难以掩藏的是,自从叶舒教她那些养身之道,何子非又不准她裹胸以来,胸前的隆起愈发明显。   若说从前她只是个身材瘦弱的少年,此时便愈发像那些贵人豢养的娈童。知言面色一黑,“叶舒可有方法改变我的容颜。”   “脸色涂黄一些,眉毛画粗一些,或许可行。”叶舒勉强道。   二人便又折腾了半个时辰,这才满意地启程。马车缓缓行至宫外,有不少大人携女眷前往,见到这一对男女,不由看得痴了。   从前只道礼部侍郎许知言形貌昳丽,而今看他那位乌鬟高耸的夫人,真可谓美貌不凡。联想到□□添香夜读书的美景,真真令人羡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节名解释——顾及未来而作长远打算。   ☆、四五章 长目飞耳   叶舒并不是头一回入宫,去年那场听风苑的杀戮仿佛还在昨天。整个戏班,唯有她一人苟活至今,其余人皆因“偷盗宫闱”之罪被问斩。她虽捕风捉影地听到过一些消息,说听风苑一干人被杀,实乃是因为嘉宁公主被人诱出了宫中。而造成嘉宁公主出宫的那个人,恰恰就是她,若是她不被打晕……   冰冷的手忽然被身侧的人握住,声音中满是关怀,“怎么这样冷?”   叶舒冷汗直流,却仍然摇头道:“不碍事,只是想起了我与大人初遇的情景。”   彼时叶舒走投无路,知言恰好“仗义相救”,因而叶舒视她为救命恩人,一直忠心耿耿、勤勤恳恳地事奉她。知言低下头,知道自己那些罪孽罄竹难书,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叶舒。   “咳咳。”   直到听见有人刻意提高的咳嗽声,知言才反应过来。此时她与叶舒双手握在一处,任凭谁见了,都道是新婚夫妻你侬我侬。   眼前这位咳嗽不止的,偏偏是朝中最喜打听官员私密的礼部左侍郎林照大人。知言不想与他扯上关系,遂松开叶舒的手,抱拳道:“林大人。”   林照绿豆般的小眼睛在叶舒身上看了又看,直到叶舒不好意思地以袖遮面,向知言身后躲了一躲。他这才笑道:“当真羡慕许大人。”   “哪里哪里。”知言连忙谦虚道。   “冷大人的一番情谊岂不是白费?”瞧着许知言与夫人恩爱的模样,想起从前在太史局撞破冷修与许知言执手相看的模样,林照脸上的褶子不由皱成了一团,虽是强颜欢笑,心中却将许知言这个小白脸骂得猪狗不如。   “林大人此言差矣。”说冷修冷修到,他仍是一副书生模样,本是有些木讷的眼神,见到知言却忽然亮了起来。他旁若无人地径直向她走去,直至近前,却忽然觉得这距离太过暧昧,遂后退了一步,看着她默然无语。   从林照的角度看去,恰好看到平日里苦着脸的太史令大人面上含笑,眼中深情,正一动不动地对着个小白脸傻笑。   林照不知这些人都中了什么邪,忽然听到张顺公公熟悉而尖锐的嗓音扯高了几分,“陛下驾到!”   众臣各自归位,分列两边等待皇帝入席,女眷们则隔着屏风进入了偏殿。   礼部尚书空缺,林照与许知言都有可能提任尚书一职。林照自诩才华过人,完全可以胜任礼部尚书,但最令他担心的便是许知言这个对手。根据他的推断,许知言与诸位大人交情不浅,若是在背后阴他一刀,这便不好办了。   心有所想,一双眼就越发紧紧地盯在那小白脸身上。只见小白脸撩起官袍,坐在御周候身边,没错,就是在御周候身边。虽然同为礼部侍郎,但是小白脸的背景却远比他强大。   林照不由紧张地搓了搓手,却见吏部侍郎岳南枝欢快地同小白脸打了招呼,而后才入座。再看太史令冷修大人,一双眼竟未从许知言身上离开过。御周候自打入座以来,便微微侧身,挑起了唇角,一直与小白脸交谈。   林照冷汗涔涔,又见大理寺卿余鹤冷着脸进来。这不看可好,一看却叫林照愈发着急。平日里少言寡语,待人疏离的余大人,居然频频向小白脸望去。   想必许知言已经在动用人脉,与他争夺尚书之位,林照心烦意乱,索性不看那小白脸。   忽见明黄的龙袍缓缓近前,原来是当朝皇帝已经入席,林照与一干大臣跪地拜服,却又忍不住抬眼偷看,皇帝的头发,不似普通人的黑色,而是带着些许栗色,一如他栗色的眼眸。他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鼻梁直且高挺,如此龙章凤姿,居然……呃,居然在那小白脸的面前停下。甚至连陛下身边的楚端公公,都一动不动的盯着许知言。   皇帝声音温和道:“都平身罢。”   新帝于上首落座,众臣这才各自入座,皇帝微笑道:“朕听闻许爱卿的夫人国色天香,今日是否同来?”   知言连忙起身跪拜,“内子此时正在偏殿。”   谁知皇帝一入席,便先问起了这件事。偏殿的女眷们各个睁大了眼睛,看着当中一个美貌卓绝的女子盈盈起身,在屏风前跪拜道:“臣妾叶舒,见过皇帝陛下。”   虽然隔着屏风看不清样貌,但那纤细高挑的身段,温柔细致的声音,实在是当世尤物。   “才子佳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皇帝啧啧赞叹,一双笑着的眼忽然对上御周候,“御周候以为如何?”   御周候闻言起身,笑道:“臣也非常羡慕。”   一时间殿上窸窸窣窣,都说许知言出自御周候府,不料皇帝也拿此事来揶揄御周候,看来当今圣上,却是个温和有趣的。一时气氛缓和,君臣觥筹交错,不在话下。   宫娥鱼贯而入,伴着叮咚的宫乐袅袅起舞,似彩蝶翻飞,如天鹅舒颈。诸臣齐齐举杯,祝皇帝万寿无疆。   皇帝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面上便泛起了淡淡的红色,愈发衬得天子容姿高远,不似凡人。   皇帝悠悠起身,举杯道:“朕前日做了个梦,梦到王母下凡,立于龙隐殿,说西方有绝世鬼才,可辅佐我大陈万代千秋。”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派出陈使寻找此人?”有大臣附和道。   皇帝满意地点头,“爱卿所言极是,朕也有此意。”   说罢双手举杯高过头顶,而后挥袍洒在殿前,“此杯当敬与王母!”   知言听罢,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慌,她转头望向何子非,却见他仍是微笑着观看舞乐,她兀自倒了一杯酒,刚想饮了压压惊,右手便被坐在身侧的何子非突然握住。酒盏“啪”地落在她的官服上,洒了她一身酒。   他的温热厚实的大手,将她的手严严实实的包裹住。不安分的指腹,轻轻在她手背上旋转、揉捏,教她坐立不安,欲起身逃离,   “你……”知言满眼愤怒,却见何子非仍然是笑着的,“上一回醉酒之事,你可忘了?”   被他一提醒,便又想起了那日与岳南枝举杯豪饮之事。然后她醉得不省人事,次日却发现自己与何子非同榻而眠,更为可怕的是,她竟然未着寸缕。   何子非低笑一声,见她低着头,狠狠咬着嘴唇不说话,艳丽的红色从衣领中蔓延出来,溢满了整张脸。   她竟害羞至此!何子非一动不动地瞧着她绯色的嘴唇,忽然觉得口渴至极。便又饮了几盏酒下肚,回头再看,却见她的唇愈发嫣红。   酒过三巡,陛下便有些不支,他扯了扯龙袍的领口,露出白皙的胸膛来,“唔,今日竟这般热。”   立在一旁的楚端连忙躬身将陛下的衣裳整理好。   皇帝顺势便靠在楚端身上,“朕先回去了,剩下的酒便由内侍楚大人代饮了。”   楚端似是吃了一惊,瞧着怀中之人的模样,眼角渗出些疼惜来,不由弯了弯嘴角,低声道:“陛下好生休息。”   张顺公公眼疾手快,连忙扶着皇帝陛下出了正殿,往龙隐殿而去。   为官数年,还未曾见过皇帝先行离开的宫宴!众臣面面相觑,各自揣摩,原来这位内侍大人,才是皇帝陛下的心腹。   林照绿豆般的小眼睛转了一圈,连忙端着酒杯起身道:“楚大人辛苦了,下官礼部左侍郎林照,敬上一杯!”   御周候嗤笑一声,也不管宴席乱成一团,兀自道:“我们走。”   知言尚未回过神来,便被御周候扯着袖袍拖走,她仍有些不明所以,“宫宴尚未结束,怎能擅自离开,再说……再说我夫人怎么办?”   “你夫人?”御周候走得极快,扯得知言几乎摔倒,他的声音压着不可遏制的笑意,“自然会带上你夫人。”   他将“夫人”二字说得极重,满是嘲笑。   知言来不及辩解,便被他拖上了马车。马车之上,叶舒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角落,见到二人并不惊慌,低头叩首道:“御周候,许大人。”   “你当称呼我为夫君。”知言纠正。   叶舒看了一眼御周候,勉强道:“是,夫君。”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知言可以想象得到,韩霖听到这句话之后险些晕厥的反应。   她不由洋洋得意道:“如何?”   “自作聪明。”御周候修长的手指轻点她的额头。   “我正欲劝谏陛下,明年新增女学。若日后女子可入朝为官,便可免了尔等的欺君之罪,你却在此时多了个夫人,日后怎么解释?”   叶舒听罢,一双美目惊慌失措,恨不得自己缩进角落里。   知言从未想过女子也能入朝为官,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她此举不过是为了自保,“陛下将那些画送到了我府上,我以为……”她的脸一红,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以为陛下会看上她。论英俊不如楚端,论美貌不及鸾贵妃,陛下怎么可能看上她?   “今后遇事,一定要与我商议。”何子非一板一眼地教训她。   知言不敢抬眼看他,不停地点头。   “随我下车。”何子非的声音忽然愉悦起来。   不待知言反应,何子非已经率先下车,知言探出半个身子来瞧,却见此处是西京街头,热闹非凡。   他自然地向她伸手,知言便也习惯性地伸出手来,任凭他的双臂自她腋下穿过,稍稍用力,便将她抱下马车。   “你要带我去哪里?”知言好不容易挣脱了他的怀抱。   何子非便又握住她的手,“今日是我的生辰,你陪我一夜可好?”   分明是询问的语气,却偏偏扣紧了她的手指,不给她一分一毫反悔的余地。 作者有话要说:  长目飞耳----比喻消息灵通,知道的事情多。 皇帝悠悠起身,举杯道:“朕前日做了个梦,梦到王母下凡,立于龙隐殿,说西方有绝世鬼才,可辅佐我大陈万代千秋。” 大臣A:“既然如此,便派高僧去西天取经吧!”   ☆、四六章 长襦束素   知言有个无人能及的优点,便是记忆超群,读书时可以做到过目不忘,外出行路可以将条条道路铭记于心。她虽然只来过此处一回,但仍然清晰的记得两年前的窘迫。   她与先生千里迢迢自许昌而来,尚未站稳脚跟,便在马车上匆匆分别。然后她便被周世子带到此处,扮作小倌模样,稀里糊涂地入了御周候府。   抬眼间,恰是水云间的后门,知言撇了撇嘴,“你我皆着朝服,流连烟花之地当真稳妥?”   “满朝官员都在殿上喝酒,哪里管得了这些。”何子非唇角含笑,瞧着她被酒打湿的官服,“随我入内更衣。”   他似是常来此处,即便是在隐蔽的后门,依然能够熟门熟路地摸到上房。尚未看到一个人影,却听到绵软香艳的声音悠悠而来。   半露着雪白胸脯的女子,正倚在他们身后的廊柱上,摇着团扇笑道:“公子来了?稀客稀客!”   何子非笑道:“烦请芸娘,借两身合适的衣裳给我。”   芸娘笑得花枝乱颤,“何须公子来借用,芸娘自当奉上。”说罢一双凤眼在知言身上瞧了半晌,“数月不见,小公子愈发标志了。”   知言本就羞恼,见芸娘如此,更加害臊,连忙躲进了上房,却听何子非又说了一句:“再端一盆清水过来。”   芸娘仅见过她一回而已,精准的记忆教知言不由好奇,“芸娘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何会处处帮你?”   宽大的房间,以层峦叠嶂的沙幔为饰。唯有敞开着的窗子,透入皎洁的月光,映了一地星辉。屋子里的灯光极黯,与袅袅熏香融为一体,教人昏昏欲睡。   偌大的房间,只摆着一张长椅,一架古琴,一方画案。画案之后,是一幅薄如花瓣的屏风,隐约可见其后的床榻。   何子非在长椅上坐定,长指微动,弹拨出叮咛声响,入耳华美雍容至极,“芸娘生财有道,岂止帮我一人。”   “你又是如何识得芸娘的?”知言在他身侧坐下,见何子非正襟危坐,双臂微弯,修长的手指轻轻放下,行云流水般捻过一根根的琴弦。   “这要说到我八年前初到西京之时,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言毕,何子非静默无语,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也罢,今日是他的生辰,便由他去吧。   她不由歪着脑袋细细品那琴音,空灵悠远,缠绵温柔,如同白驹过隙空留遗恨,又如时光穿梭不悔当初,时而清泠时而悲恸,时而停顿时而反复。知言惊讶地张大了嘴,“我从不知,你竟会抚琴。”   “琴棋书画,你会几样?”何子非斜睨着眸子笑。   “勉强两样。”知言尴尬道,至少在下棋和写字方面,她也算有些特长。   “弹琴赋诗,丹青女红,倒是无一所长。”何子非失望地摇摇头。   看到何子非面上的失落,知言无奈道:“自幼便未学过那些,又何以像普通女孩一样安身立命?”   “我知道。”琴音忽绝,何子非墨眸氤氲,“我本欲在开办女学之后,伺机恢复你的女子身份。”   知言的脸上浮现出难以掩藏的挫败感,她自幼女扮男装,已经不知道女子是何模样,更加想象不出自己原本的样子。有时她想,恐怕只有叶舒那样的美人才会招人喜爱罢。   “公子,您的衣裳备好了。”门外的婢子轻声提醒。   “拿进来。”何子非道。   只见三个美貌婢子款款而入,将一盆清水,一面铜镜,几套衣裳放在画案之上。那婢子偷偷抬眼一瞧,便因为两位年轻英俊的公子红了脸,“若是公子有吩咐,唤我们便是。”   三人并不多言,将物件摆放整齐后,又依次出门,灵巧地将房门带上。   “这是要做什么?”知言面上犯难。   “洗脸。”何子非起身走至案边,手指着水盆,眉眼含笑。   “为什么?”知言不服。   “瞧瞧你这面黄肌瘦的模样,上的是什么妆?”何子非不忍直视她那瞄的又黑又浓的眉毛,“我已忍了很久。”   “美男妆,如何?”知言笑嘻嘻道,说罢坐在长椅之上,摆出一副“我偏不洗”的样子。   “丑。”何子非见她如此,索性挽了起了袖子,自怀中取出锦帕,细细在水中洗净,拧干。   知言见状连忙起身奔逃,无奈偌大的房间无处可逃。她很快便被何子非逼入角落,双手双脚齐上,却也推不开身前之人,她只得绝望的闭上双眼,任由他擒住她的双手,用温热的锦帕细细擦拭她的脸颊。   从额头,至眼眉,至脸颊,至脖颈。知言动弹不得。叶舒半个时辰的辛苦,便这样付诸东流。   待将她的一张脸擦了个干干净净,何子非仍不罢休似的,又低着头在她脸上细细瞧了一遍才作罢。但见整张脸白净无瑕,泛着微微的红色,黛眉仍是本来的样子,一双眸子多了楚楚水波,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更衣。”   他唇角一勾,分明是命令。   “在此处?”知言左顾右盼,同居一室,她怎么好意思。   “莫不是需要我亲自服侍?”何子非作势便将手伸向她的腰带。   知言大窘,连忙死死抓住衣带,“我自己来。”   她逃一般地躲到屏风后面,然而屏风轻薄,不知屏风那一侧的御周候是否窥探到了她的为难。   “你终有一日要以女装示人。”何子非懒懒坐在长椅上,回头向那屏风处看去。薄薄的阻隔遮住了其后的春光,隐约可以借着灯光看到日趋婀娜的少女曲线,虽不明朗,却也动人。   待知言脱去了官袍,便不知该如何是好。芸娘分明知道,她是位小公子,可此时呈上的,却为何是女装?芸娘洞察细致入微,令人佩服。   浅碧色的高腰对襟襦裙,配以蓝色的抹胸与束腰,知言将那衣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忽然觉得头痛,因为她竟然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会穿衣服。   屏风的另外一边,浅笑声不绝于耳,“可要我帮你?”   “不用!”知言咬了咬唇,连忙将那抹胸、内里往身上套,第一次这样穿着,感觉怪异至极。待她好不容易把上襦和下裙都穿好后,却不知道该如何束腰。她努力回想着叶舒穿衣的模样,却不由感叹,耳濡目染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窸窸窣窣的摸索了许久,那嘲笑声忽然靠近,不安分的手游移至她的侧腰,将束腰上的衣带穿过扣眼,巧妙地在身后打了个结。   腰上有些紧,勒得知言不由提了一口气,身子便已经被何子非揽过,带着她来到了铜镜前。   知言的嘴巴不由张大,却因看清镜中人的模样后又乖乖的闭上了嘴,欣喜道:“原来也不丑。”   “权当你赠我的生辰贺礼。”他说罢,不知在哪里得了口脂,以无名指的指腹沾了少许,轻轻在她唇边摩挲,将颜色浅淡的唇映得明亮如许。   知言自镜中望去,但见何子非长身玉立,一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镜子中的她,他的手指停留在她唇边,竟也有惊艳的神色。   “日后不上朝,便着女装罢。”他轻吻她的耳垂。   知言便是一怔,却见那根无名指不安分地自双唇滑入,微微触碰她的舌尖。下意识便含住了那根手指,用尖锐的牙齿细细研磨了一遍。   修长的手指,带着口脂的香甜,没由来地轻颤,遽然自柔软香滑的檀口逃离。   知言忍住不笑,却被那湿漉漉的手钳住了下颌,迫使她轻轻转过了脸。微弱的灯光下,她尚未看清他的表情,便被他的薄唇堵住了气息。   方才那明艳的口脂,在他动情的啃咬□□之下,化作了一滩春水。   过了许久,知言羞恼地别过脸去,连连喘息。偷眼望向铜镜之中,却见他的气息紊乱,一如她这般。尚未回过神来,忽然被何子非拥入怀抱。他沙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待尘埃落定,我便娶……”   “砰”地一声,自门口冲入一人。门外的婢子受到惊吓,索瑟着抱在一处。   何子非不由分说,下意识将怀中的女子掩在身后。对门外的婢子道:“关门。”   四目相对,待何子非看清来人模样,笑得深沉,“堂堂吏部尚书,何以狼狈至此?”   突然闯入的不是旁人,恰好是被一道圣旨革职查办的吏部尚书齐皓。凌厉的眼神越过御周候,看到他身后的女子,齐皓有如被雷电击中,霎时间动弹不得。神色不由自主地僵硬,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随大将军拜见天颜的情景。   “大人此时,缘何不在天牢中?”御周候发问。   一句话令齐皓回过神来,他眉梢一凛,“想必御周候也知道,牢饭并不好吃。”   齐皓一路奔逃,及至此处,衣衫凌乱肮脏。他毫不避讳地整理衣着,将外袍尘土拍打干净。   “齐大人向来忠心耿耿,怎会落得个逃犯的下场?”   “不料前朝有复辟之势,令我措手不及。”齐皓也不隐瞒,转而冷笑,“倒是御周候,冷眼旁观至今,不知作何打算?”   话未说完,便听得外面人声喧闹。御周候长眉一挑,齐皓心领神会,灵巧地钻到了床底下,再无动静。   一干官兵突然冲入,只见偌大的房间内,紫袍的年轻人正独自抚琴,与其相和的,是屏风后的细致女声,“公子,您还不来陪妾身么。”   为首的官兵面上一红,却也认得这紫袍乃是当朝一品官员的着装。当今无丞相,唯有御周候官拜一品。今日误打误撞,竟打扰了御周候狎妓……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看官喜欢,就给唐某留言哦~ 因为某总赶脚这样自说自话很奇怪/(ㄒoㄒ)/~~   ☆、四七章 长驾远驭   带头的官兵目光一转,潦草道:“此处未见犯人踪迹,继续搜。”走了几步,那官兵又复折回,将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一行人轰轰烈烈而去,将隔壁的房门一脚踹开,男男女女的惊叫声交织成一片,教其他房间的可人不由各自出来观瞧。   知言缓了缓胸口的郁结,便见齐皓自床下钻了出来,虽是逃难在即,他却仍将衣衫整理妥帖,甩了甩袖袍,“代我照顾南枝。”   知言点点头,“齐大人保重。”   齐皓越窗而出的一瞬间,御周候低沉带笑的声音传入耳中,“齐皓,你欠我一命。”   果然是斤斤计较的御周候,齐皓的双唇抿成一线,转而向黑暗处奔去。   贝齿啃咬过的触感还落在指尖,却再也不复方才一室旖旎的情绪。何子非坐在长椅之上,轻轻拨弄古琴。   知言自屏风后走来,大步流星如男子,眼神中的坚毅哪里还有半分女儿家的娇弱之态。   虽不柔美,倒也别有一派风姿。   “谁要杀齐皓?”她单刀直入。   “陛下。”干净利落的回答。   “这便是我不明白的地方。”知言在他身侧坐下,“太子逼宫之时,先帝分明早已成竹在胸,为何会与太子双双身亡?”   若她推断不差,皇帝不过是要废了太子,太子也不过是为了逼迫皇帝退位。自己取而代之,毕竟父子一场,双方都未曾动过必杀的念头。   知言眉目不舒,“玉王并不像贪恋皇权之人,可他却为何藏匿了遗诏?”   “玉王的确不恋皇权。”何子非的手指轻轻在她眉心按压,试图让那黛眉舒展开来,“可他却易受人蛊惑。”   何子非话锋一转,手指也自她眉心滑落,沿着秀鼻一路向下,落在她的唇瓣之上,“譬如,你。”   “我?”   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截然两个不同的身影,知言思绪混乱,拨开他的手指,“你是指先生、或者楚端?”   “或许二者兼有。”何子非说罢,又道:“你撰写《魏史》,却漏掉了一个重要的人物。”   大抵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知言长舒了一口气道:“可与先生相干?”   “孔萧逼宫弑主,却是陈倾一手策划。”   知言虽然猜了个大概,却仍然因为这个答案而吃惊。若是先生谋划了那场朝代更迭,那么魏后、孔蛟、陈后、荣贤妃,便都是当年宫变的受害者。甚至于太子孔诏,玉王孔轩、嘉宁公主的命运,也都因为得知当年的杀戮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知言不由大胆猜想,是否连同这一回太子逼宫,玉王上位,也少不了先生从中指点?   似是看透了她的悲戚,何子非微微一笑,“就连你我的命运,也是从那时起纠缠在一起的。”   他的这一句话,知言便听不懂了,“我记不得以前的许多事情,年少之时,你可曾见过我?”   “不曾。”   “可我却觉得,你认得我很久。”知言仰面看他。   “知言。”他轻唤。   “嗯?”她侧耳倾听。   何子非的手指缓缓移至她耳畔,轻轻揉捻那针刺之处。知言痛得深呼了一口气,便要躲开他的手指。   “我一直在寻找当日的真相,而你素来聪慧,想必也已猜到了七八分。”   他的掌心轻轻贴在她的侧耳,墨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越是接近真相,便越是危机四伏。太子逼宫那日,已是极为凶险,今后不论如何,你也不能离开我的身侧。”   知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知道何子非素来喜欢逗弄她揶揄她,然而此时此刻,他认真的神色却不像假装。   “你对我——亦不能隐瞒。”知言顺势道。   “自然。”何子非应和。   “我且问你。”知言目光灼灼,“太子逼宫那日,霜华为何能救我出来?”   早知她会问起此事,何子非目光流转,“因为她爱慕本世子。”   “你……”前一刻还说要如实相告,下一刻又开始油嘴滑舌。知言瞟了他一眼,面露不悦。   “这便恼了?”何子非兀自低笑,“她原是太子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看清形势后,便弃暗投明了。”   “太子对你素无防备,恐怕都是霜华的功劳。”知言忽然歪着脑袋笑了笑,“你对霜华究竟许了怎样的承诺,她竟能为你所用?”   何子非沉吟半晌,终于道:“日后我开衙建府,留她主母之位。”   “却是个情深意重的女子。”知言眨了眨眼睛,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些酸涩滋滋味,教她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可是脸上却仍然带着笑,“当真交换了个好条件。”   她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失落神情,何子非看在眼里,微微心痛,唯有低叹一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不瞒你,孔诏死后,数年来所布暗卫听她差遣。”   “真是划算买卖。”知言将头埋在他肩窝,闷闷道:“何子非,你真是个混蛋!”   右肩忽然一痛,何子非便知道怀中佳人来了脾气,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平日里那两排好看的贝齿,正毫不留情地隔着他的衣裳咬下。他一边抱着她,一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小心咯牙。”   何子非也不气恼,任她一声不吭地撕咬,却将唇瓣贴在她耳畔,“要不要我解了衣衫,露出皮肉给你解恨?   怀里的人轻轻颤抖,似是在笑,可是终究未笑出来。   整整一夜,知言都像是在与人啃咬撕扯,及至醒来,竟是牙齿酸痛的厉害。她坐起身来,看了看左右,果然还是水云间的那间上房,身上的襦裙被压的满是褶皱,身侧的绣枕已经冰凉。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他抱着她和衣而睡,一边拍打她的后背,一边低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耳朵不肯听他的话语。   可他的声音还是一遍遍穿透手指,飘入她的脑海,他说他心仪她,他说欲与她长相知。   怎么可能!何子非这个混蛋!你将有美娇娘,又何必欺辱我。知言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之人形容憔悴,双眼红肿。这一局,究竟是她败得一塌糊涂。   自昨夜宫宴以来,皇帝便开始勤勉朝政。而上朝的第一日,礼部侍郎许知言却因贪睡误了上朝。   皇帝得知,传了口谕道:“许大人便在府里好好睡上一个月罢。”   许知言竟然被禁足了。   朝中紧缺官员的重要时刻,许知言竟犯下这样的错误,林照闻此,别提有多欢喜。虽说他现在要处理礼部所有政务,但遥想到升官发财之路渐渐靠近,他便觉当下付出的辛苦全都值得。   又过了几日,礼部忽然收到了周国国书。林照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地将那书信呈给当今圣上。   虽说是国书,却出自摄政王何鸿之手。周太子何岑已经大婚,却未曾还政,周国政务至今把握在摄政王何鸿手中。   内容不多,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太子妃归陈多日,何日还周?   陈国改天换地,宫中巨变,周遭小国不是不知晓。楚端看了那书信,笑道:“既要求公主回国,又没有半分迎接之礼,真是荒谬。”   陈帝回信说,嘉宁公主逢父母离世之痛,忧思郁结,久病不愈,正在宫中休养。   一来二去,摄政王又道,太子对太子妃伉俪情深,不忍分离之苦,久病难医。望周世子将弟媳平安送回盛阳城。   陈帝笑曰,“如此一来,若朕不放人,倒是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   这样明目张胆地要人,倒是打着嘉宁公主的幌子欲命何子非回周。陈帝心中如明镜一般,父母双亡的失势质子,其下场可想而知。   楚端正伏在他膝上,闻言叹息,“若是再也见不到御周候,当真遗憾。”   三日后,御周候护送嘉宁公主的御辇出京。先皇在时,极为疼爱嘉宁公主,及至新帝即位,对她的爱护更胜先皇。   御周候的马车在前开道,百姓只能退到道路两旁,翘首观望,只见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进而来。公主乘以十六人皇辇,六十四位御林军分列前后左右,气派非凡。其后跟随了数驾华贵的马车,载着锱铢珠玉,向城外而去。   御周候近九年未回周国,他墨眸微眯,放松地倚在软榻之上,听着韩霖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世子,有人拦路。”   “赶走便是。”御周候无心理会拦路小民。   韩霖的声音冷漠而犹豫,“恐怕需要世子亲自动手。”   睁眼,起身,长臂撩起轿帘,便与拦路之人目光相遇。婢子模样的少女笑嘻嘻道:“世子说不让我远离身侧,这么快便忘了?”   她迎着日光站在一片空旷之地,好似天地之间除了那抹微笑,再无半分颜色。   她自顾自地上前,盯着马车上仍在走神的周世子,伸出手臂道:“带我一程。”   何子非嗤笑一声,长臂轻舒,将她捞上马车、带入怀中。   他的气息逼近她,“知言要随我私奔?”   “不。”她自他怀中逃离,“我只是好奇,你出自怎样的龙潭虎穴。”   何子非又将她拉近身侧,低声耳语,“不会令你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  近日不在家中,奉上存稿。 大好假期,陪父母出行。   ☆、四八章 长夜无眠   数日之间,陈使长途跋涉。   一路之上,知言几次欲见嘉宁公主,都被她贴身的侍婢挡在御辇之外。那侍婢孔武高大,恐非凡女。何子非见状,暗示知言不要轻举妄动。   此时已到了周国边境,先行通报的使臣快马加鞭,转眼间已打通关节,重回陈使队伍,随之而来的,还有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   为首的女将军策马徐行,威风凛凛,却是太子的近侍韩宁。   韩宁先行拜见了鼎王世子,然后只身来到嘉宁公主的御驾前,微微弯腰,“下官恭迎太子妃圣驾。”   过了许久,车内之人气若游丝,“有劳……韩将军。”   愈向北行,寒气愈重。深秋时节,连呼啸之风也夹带着寒气,何子非将厚重的外袍覆在知言身上,“天寒地冻,莫要着凉。”   知言嗯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自她出了西京城以来,每日在马车上昏昏欲睡,哪里是赴龙潭虎穴,分明是毫无防备。   她不会束发,一头长发松散地垂在身后,一如今日。何子非看着她熟睡的模样,不由苦笑,这样一个女子,到底哪里像女子?   又行了半日,及至盛阳城中已是傍晚,韩宁下马之际,韩霖抱着长剑走到她身侧,微微颔首,“为何召世子回京?”   平素聒噪的韩宁一路上极为安静,她转过脸,神色忽明忽暗,就是不肯吐出一个字。韩霖心下明了,索性拖着她进了暗处,借着远处昏暗的灯光看清她的美貌颜色,低头轻吻,落在她唇角。   “韩霖……”韩宁惊叫一声,无数话语便化作了唇齿的呢喃。   “一月前,太子被囚禁宫中,拼死将太子妃送出周国。”韩宁低声道。   韩霖暗自心惊,却仍是细细吻她,惹得她娇喘连连。   “摄政王为逼太子就范,假意恭迎太子妃还朝。”韩宁说得极轻极快,“我被人监视,传不出去消息。”   言毕,竟是要落下泪来。韩霖轻轻吮吸她的泪珠,“我知你想我,却如何哭得这般伤心?”   二人搂抱一处,卿卿我我,外人看了不由面红耳赤,加速奔逃。   何子非站在远处,对韩宁招手道:“宁儿,你来,我有话要交待。”   韩宁红着脸狠狠剜了韩霖一眼,却见韩霖的脸比她还要更红。   她徐徐上前,银色的甲胄于月光下愈发挺拔。韩宁向何子非抱拳道:“世子请讲。”   “我此番受陈帝派遣,护送嘉宁公主还朝。而今公主已回盛阳城,我明日便动身回国。”何子非语气温和,不急不缓,这句话字字清晰,教周遭的军士听了个明明白白。   韩宁点头道:“我定会将原话带到。”言毕翻身上马,护着太子妃的御辇一路而去,随行的还有周皇御赐的那几十位御林高手。   太子妃的贴身护卫、婢子们一走。鼎王世子一行仅剩十余人,便被安排在驿馆休息。堂堂一国世子,竟然要住在官员歇脚的驿馆,知言虽然一路跟着何子非默默无语,心里却无不抱怨。   及至驿馆,负责接待的官员斜睨着眼瞧了瞧数年流浪异国的鼎王世子,不耐烦地两两分了房间,领着一干人去歇息。   而鼎王世子的“侍妾”便与世子同分在一间上房内。   随御周候回周的伙夫何欢,替世子打了热水,便默默退出了房间。   知言尴尬地笑笑,“如此恐怕不妥。”   何子非脱了外套鞋袜,懒懒地倚在榻上,脚下的热水泡得他舒爽不已,他的声音带着笑,“我的侍妾与我同睡,有何不妥?”   不论如何,何子非也是一国王世子,竟然连自己的别馆住所都没有。知言在他身旁的矮凳上坐下,替他打抱不平,“你当真甘心?”   何子非眯着眸子问,“不甘心又如何?”   知言思索了半晌,抱着膝盖道:“若论阴险狡诈,太子不是你的对手。”   “知言这是在夸我?”何子非微微睁开眼,“我父母虽已离世,可我却还有个弟弟。”   何子非与何岑非一母所出,他也极少提起自己在周国之事。今夜重回故土,他倒是比往日更加随和,“自母妃入宫为妃,我虽有鼎王世子的封号,却也是名义上的皇子。”   知言竖起了耳朵,听得认真。   “太子已立,我年龄又长,便引起了朝中纷争。”何子非将双手枕在脑后,闭着眼睛道。   “十岁那年,也是这样的秋狩之季,我与太子一起随陛下猎狐。”何子非仍旧闭着眼,不紧不慢道:“我虽年幼,却骑射俱佳,寻了一头熊罴而去,可策马走远,才发觉周围无一侍卫跟上。几乎是本能反应,我调转马头离开猎物,可就在同时,那熊罴后足站立,掀翻了皮毛,竟是猎户假扮。”   知言听得心上一紧,双手攥着衣裳,自我安慰道:“而今安然无恙,想必是获救了?”   “瞬时有十余名猎户现身,他们手持利刃,向我而来。”何子非缓缓睁开眼,吐了一口气,“索性我年幼马快,未被赶上。”   知言不由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也跟着他吐了一口气。   时光飞转,却无论如何也忘记不了当日的情景。他虽策马逃远,可那些人哪里肯罢休。有擅射者持弩瞄准,对着他的后心便是一箭。   他躲闪不及,无处可去,眼看那箭便要袭来,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他仍记得身后那人微弱的呻吟:“哥,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身后的少年虚弱似白纸。   天寒地冻,医治困难,何岑自那一日起高烧不退,背后的伤口呈化脓溃烂之势。最后不得已用尖刀挖去那处溃烂才得以痊愈,正因那次受伤,何曾的腰椎受损,不能再习武。   惊才绝艳的少年太子,便这样每日坐在案前,养花逗鸟,习字读书。自那日起,不论血缘亲疏,他何子非都是何岑的兄长,一辈子替他遮风挡雨。   当周皇查明幕后主使,险些废了太子生母的后位。最后在众臣雨点般的上书求情之下,罚奉三年得以作罢。   知言听得心惊胆战,“如今周皇已薨,周后掌权,你只身前来,岂不是更加危险。”   “皇后在明处,尚不能伤我分毫,怕的是暗处有鬼。”何子非洗净了脚,认认真真穿好鞋袜,“若皇后当真掌权,这些年来,太子早已称帝。”   知言不由好奇,“既然要准备就寝,为何又穿好了衣物?”   何子非笑着抱起她,便向床榻走去,“若是知言需要,我这便宽衣解带,奉陪到底。”   知言羞得满脸绯红,挣扎着就要下来。他也不如往日那般无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盖好锦被道:“你再挣扎,我便不客气了。”   此人行为反常,必有不可告人之内幕!   知言一路上睡得精神百倍,毫无困倦感,她只有闭着眼睛假寐。偶尔睁开一只眼偷偷瞧他,却见他独自在灯下读书,目不斜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那人在门外止步,低声道:“摄政王亲至。”   “哦!”何子非这才抬起头来,仿佛等了千年一般,“请他稍等片刻,我这便来。”   知言连忙紧闭着眼假寐,听到他起身行走,像是朝她的方向走来。她不敢妄动,只觉一阵清风拂过,额上忽然落下温和濡湿的气息,令她神魂荡漾。   他吻了她。   烛火燃尽,屋内陷入了一片黑暗。知言自长长的梦里醒来,不知何子非离开了多久。   次日一早,他们却并未依照原计划离开盛阳城。斑驳的高墙与袅娜的人影,像极了西京城中的皇宫。入了那高墙深院,入了那朱漆大门,入了那人人向往的北辰宫。   知言不由吃惊,转身问何子非,“昨夜你去了哪里?”   何子非凑近她道:“摄政王昨夜来访,说扶我做东宫之主。”   因吃惊而睁大的眸子泛着微光,知言难以置信道:“你将如何打算?”   “这个建议不错。”何子非笑答。   他说何岑是他的弟弟,他将一辈子为弟弟遮风挡雨,可是才过了一个夜晚,他便要谋划着夺人皇位。知言唇角轻颤,“我不相信。”   何子非亦不多做解释,顺利入得北辰宫,却并未踏入他“弟弟”的东宫半步,而是径直向皇后寝宫而来。   宫中清冷,众婢子低头行礼,他牵着她的手一路行走,如入无人之境。   行至殿外,也不等宫人通报,何子非便扬声道:“皇后娘娘,臣何子非求见。”   声音刚落,殿中便有个小小婢女跑了出来,眉眼生动道:“世子请进。”   知言不明所以,一路被她牵着,连觐见皇后这样的大事,也随他一同去了。殿内有数十女子林立,皇后以一张精巧的帘子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皇后端坐在帘后,怀中似是抱着一只小猫,发出微弱软绵的吟叫。   “当初立誓不踏足周国半步,而今怎么回来了?”皇后的声音冷傲绝艳。   何子非沉吟道:“臣也不想回来。”   “你!”那声音似是从牙缝中挤出。   即便是隔着帘幕,知言也能隐约猜到皇后脸上的暴风骤雨。   “倒是皇后娘娘。”何子非低笑出声,“臣离开盛阳之时,您是皇后,而今却还是皇后?”   竖子小儿,竟敢嘲笑她无能把控朝政,皇后大怒,腾地一下站起身。   伴着凌厉的猫叫,鼎王世子躲闪不及,被扑面而来的花猫冲到眼前,抓挠了一把。宫中大乱,皇后朱钗乱颤,气得直叫,“把这个逆子赶出去!”   趁乱之际,知言忽然被人用力捂住了口鼻,随着一阵异香晕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休假许久,竟然连写字都生疏了,惭愧,惭愧。   ☆、四九章 长安棋局   知言被一阵窃窃私语吵醒。待她睁开眼看了看左右,才明白自己竟然有朝一日也会躲在床底下,不由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她忽然被一股阴寒之气深得浑身不爽。刚一回头,便看到她的身侧直挺挺躺着一个宫女,那宫女的颈项上还套着一根麻绳,鬼魅一般泛白的脖颈发出死亡的气息。够了够了,她甚至不敢再看那宫女的脸。   “鸿哥,你为何不助岑儿登基?”皇后语带哭腔,“岑儿已经十八岁,也该亲政了。”   “鸿哥”听罢,中气十足道:“岑儿虽是太子,却体弱不能为政,你我也要为大周长远社稷考虑。”   皇后叹息道:“可我只有岑儿这一个儿子……”   “怎会。”鸿哥的声音忽然温柔,“我儿女众多,过继一个给你便是。”   知言不由心中嘀咕,好个摄政王,竟是要借机把自己的儿子扶持上位,那么他连夜来寻何子非又是意欲为何?可是此刻……知言身侧的可怖气息完全干扰了她的思考,知言想要离那尸体远些,又怕被人发现她躲在此处,不由闭了眼在心中默念上苍保佑。   “岑儿也是你的骨肉,难道鸿哥不愿与我一同辅佐孩儿登基?”恳求之语带着希冀。   仿佛又是一记重拳,打的知言眼冒金星。与尸体躺在一处已经够倒霉了,怎会偷听到这等皇家秘闻!   再者方才嚣张跋扈的皇后娘娘,此时又怎会如此轻声细语,虚与委蛇。知言细细盘算,传闻周后擅妒,周国宫中除了皇后育有一子,众妃嫔皆无所出。再听皇后所言,竟连太子都不是皇帝亲生的……啧啧啧,一代皇帝竟然窝囊至此!   “不若你我再生个孩儿。”摄政王语气猥琐,听得知言头皮发麻。先有太子孔诏与鸾贵妃乱了纲常,而今又是摄政王与嫂嫂!皇家怎会混乱至此。   更何况,床下还有阴阳两人!   皇后半推半就,知言只觉得床榻一震。余光瞟到那尸体似乎也动了一下,吓得她浑身颤抖,绷如惊弦,呼吸之间,汗流如注。   “王爷!”摄政王的贴身侍卫跑得飞快,“翰林学士等一干大臣在宫外请旨,高呼太子还朝!”   摄政王自床上翻起,骂骂咧咧道:“这帮酸腐秀才,造反了不成!”   说罢也不顾床上的佳人是何表情,便径直出宫。   知言长吁了一口气,便被忽然伸入床底的一只手捉住了头发,连拉带扯揪了出去。她被扯得疼痛难忍,皱着一张脸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中年美妇不知该如何是好。   能离开那具尸体,她竟然心存感激。   皇后虽然风韵犹存,却因狠厉而失了几分妩媚,脸上也多了摄人的威仪。   知言乖巧的跪在地上,心中却咚咚打起了鼓,“见过皇后娘娘。”   “你是他的什么人?”皇后神情倨傲。   想必周后最厌恶女子搔首弄姿的模样,知言索性伏低了身子,佯装害怕道:“侍、侍妾。”   “若要活命,便按本宫说的做。”皇后蹲下身,尖细且长的重重划过知言的侧脸,“否则你便会和她一样。”   她,显然是指床下的那一位。   知言连忙称是。   她忍着疼痛抬头,却见皇后满脸的戾气悠悠消散,转而失落道:“如你方才所听到的,本宫是不是无能?”   “皇后娘娘辅佐太子至今,保佑大周风调雨顺,已是女中豪杰。”知言目不转睛地想,不论如何,恭维总不至于错。   皇后又盯了她半晌,斜睨着眸子牵着嘴角笑了笑,“聪明伶俐,长得也周正,倒是被那竖子占了先,呆在我儿身边也是好的。”   “妾身不敢。”知言说罢,便又乖巧地伏在地上。   “料你也不敢。”皇后缓缓起身,自鼻腔哼了一声,“你的名字?”   知言小声道:“知言。”   “你听好,一会儿天黑了,你便奉本宫的旨意,去东宫给我儿与太子妃送上过冬的锦被衣物。”   不知名的宫女儿一死,知言便恰到好处地顶了缺。好在皇后仁爱,赐了她一套新衣裳,并未将那死去宫女儿的衣衫直接扒了给她。   天色渐晚,知言跟着十几位姐姐往东宫而去,一行人袅袅娜娜,穿过长廊矮楼,踩着地下干枯的树叶,发出绵延不绝的“沙沙”声。北地干燥寒冷,一如深秋,碧数高枝纷纷落叶,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东宫便立于那光秃高树之间。   殿内灯火辉煌,却是太子正在案前读书。   宫婢们依着皇后的吩咐,将那锦被、衣裳、器具在太子寝宫放置妥帖,知言便也学着她们的样子穿梭其间。   忽然,在一旁读书的太子张了口,“你,今夜留下。”   一众宫娥羡慕得眼红,各个挤眉弄眼几欲滴出血来。知言抬头环顾左右,以手指着自己,心虚道:“我?”   东宫的嬷嬷重重在她身后踹了一脚,迫使她跪地,“一个贱婢,也敢自称我!”   这周国自上而下,怎的这样野蛮!知言苦不堪言,遂顺从地跪在地上。   “徐嬷嬷。”太子的脸上有些难看,“东宫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徐嬷嬷脸上的肥肉一横,“启禀太子,摄政王交代了……”   不提摄政王还好,徐嬷嬷话一出口,只见太子白净修长的手忽然握拳,对左右道:“拖下去掌嘴。”   是夜,徐嬷嬷被拔了舌。   太子何岑在灯光下更显苍白,他伸手扶她,“本宫该称呼你许大人……还是许姑娘。”   “您可以唤我知言。”知言躲开他的手,一股脑自地上起来。   “他能回来,我便宽心了。”太子面容含笑,抬眸看她,“知言敢随他深入北辰宫,真是胆识过人。”   “太子谬赞。”知言谦虚道,心想这太子与皇后皆在宫中,偏偏见不得人世、出不得各宫,倒真的像是被软禁一般。而嘉宁公主此时回宫,是否也成了这笼中之鸟?   知言想到此处,不由道:“公主可好?”   太子摇头,面上多了云翳,“她不肯见我。”   “谁说我不肯见你?”明艳动人的声音忽然传。   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嘉宁公主今日穿得极为素雅,却遮不住面上的雍容之姿。她的目光落在知言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而又望向自己的夫君,神色清冷。   “我且问你,我当日向你求助,为何不发兵?”   何岑淡然一笑,“蔽国偏远,管不了那些闲事。”   “我父皇命在旦夕,岂是闲事?”嘉宁公主美目含泪,“我千挑万选的驸马,竟在我走投无路时说出这样的话!”   何岑依旧面上带笑,“玉瑶,彼时我向你求得姻缘,只因你是陈帝爱女,而今他已不在……”   “啪”地一巴掌落在何岑的面上,震得他不由微微侧脸。嘉宁公主气得浑身颤抖,“你心心念念的陈国大权已经旁落,我也成了无用之人,你又何不放妻?”   太子苦笑,“便如你所愿。”   嘉宁与他相视而立,近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可是他们的语气神情,却远隔了千山万水。   “赐我一处高山庙宇便好!”嘉宁说罢这一句,遽然落泪。   是夜,东宫乱成一团。   嘉宁的贴身侍婢有条不紊地收拾衣物,知言站在她身侧,见她一双美目泪流不止。   知言不知该如何劝她,不由叹息道:“公主千般不舍,为何要决意如此?”   “事到如今,恐怕你也看出来了。”嘉宁一边拭泪,一边低声道:“此处更乱于陈,他未曾想过我还能回来……我若不走,他便放不开手脚。”   这一对小夫妻,看似两两冷漠无情,实则比谁都更关心对方。   知言递上一方锦帕,嘉宁公主顺势接过拭泪,“从今以后,我恐怕再也回不得陈地,代我谢过子非哥哥。”   知言不明所以,却仍然点点头。   嘉宁破涕为笑,“原来你真是个女子!”遥想第一次相见,她扮作那小龙阳的样子,当真气得嘉宁怒火中烧。而后她入朝为官,不卑不亢,她集书成册,文采斐然。   知言亦是望着佳宁公主,从前她傲慢、骄纵、不可一世,她一生的梦想便是嫁给御周候。而一国公主,终究选择不了自己想要的人生,出走、和亲、离家、宫变,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但没有将她打败,反而衬得她愈发高坚韧高贵,美貌卓绝。   摄政王何鸿连夜收到消息,太子竟是毫不留情地休了太子妃。虽说太子妃从陈国回来后便癫疯了,可太子也过于年幼不懂事,休妻事小,休陈国公主事大,这样的行事风格,还真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既然太子妃要走,这就放她走,最好明日整个盛阳城都知道,放纵无度的太子为了宠幸一个宫女,拔了生养嬷嬷的舌,放逐了自己明媒正娶的妃。   暗卫悄无声息地在何鸿身后站定,语速极快,“鼎王世子入宫觐见,被皇后掷猫所伤。”   王族子弟伤了容颜乃是大忌,何子非不得以日夜以药物敷面,不得见人。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解释:喻政局动荡不安   ☆、五十章 长往远引   第二日上朝之时,曾经上书恳求太子还政的老臣乱成一团。   昨夜宫中突变,太子竟然将陈国嘉宁公主放逐出宫。本想借着太子大婚之际,督促摄政王退居幕后,谁知太子本人的荒唐举动却令一干朝臣功亏一篑。   摄政王自是抓住这个把柄,连夜搜罗出太子何岑的数条罪状,称何岑不足以为帝,可降为亲王,另择良才为储。   老丞相徐卓早就看不惯摄政王何鸿的野心,出语讽刺,“太子乃是先皇所立,难道摄政王自以为可以功盖先皇?”   先皇荒淫无道,朝中无人不晓,即便如此,普天之下又有谁敢议论他的不是。   又有臣子道:“陛下仅有太子这一脉骨血,还有何人能担当储君之位?”   此言一出,正中何鸿下怀。   大学士吴亮为官多年,不由上前一步,再度提起先皇迎娶鼎王妃一事,称鼎王世子才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   一时众臣哗然,鼎王战功赫赫,却死于非命,不少与他交好的朝臣都销声匿迹。而今眼看着太子登基无望,不如转至王世子麾下,至少能保后半生无虞。而也有人质疑,摄政王费了如此大的力气,才将太子从储君之位废除,又怎能容忍颇得人心的鼎王世子入朝,恐怕此间有大阴谋。   自摄政王准备起事以来,大批更换宫中侍卫宫娥,而知言扮作宫婢的模样,倒也方便行走。早起自东宫溜出,打听了一个上午,铺天盖地的消息惊得她冷汗涟涟,原来摄政王果有废太子的念头。而今日早朝议政无果,摄政王便不能明目张胆地逼迫太子退位,接下来又将如何。   以陈国内乱的经验来看,下一步便是逼宫!   知言记性极好,依原路迅速返回东宫。东宫外景致依旧,丝毫未被朝堂争端纷扰所乱。她径直来到太子书房,见他仍在案前读书,只是双眼略显红肿,不知是否因为昨夜伤心过度。   那瘦弱的身子似乎更加不堪。   知言顾不得许多,上前捉住他的手道:“此地危险,太子请随我走。”   何岑悠悠抬眼,“宫里都是摄政王的耳目,又如何走得了?”   “宫中危险,东宫最险。”何岑本就白净瘦弱,知言用力一扯,便将他带离了案前,“太子之随我躲上一躲。”   临走之时,知言顺手将案上的糕点、果子抓了一包,塞在衣裳里。   就在昨日,知言还满心欢喜,本以为何子非好心带她来宫中游玩。谁知莫名其妙便被人用药迷倒,而后与死尸躺在一处,继而险些见证了摄政王与皇后的不论之情,最后被太子留在东宫。   短短一日,实在刺激。她自知为北辰宫中凶险,时刻如履薄冰。但思前想后,何子非却也不像是被人玩弄鼓掌间的傻子,那么他又为何将她置于这水深火热之中……答案是肯定的,他又一次利用了她!   好个鼎王世子!好个御周候!他将她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辰宫,自却在某处坐收渔利!知言不由狠狠咬了咬嘴唇。   虽然此时她已大抵猜到了何子非的意图,却已没有了退路。那么接下来,她要如何在这偌大的宫中自保?   可若是仅仅自保,倒也不难,难的是她低估了何子非。   驿站那一夜,他深情并茂地向她讲述了年幼之时的手足情深,就是要告诉她,自何岑救下他的那一刻起,就是他的亲弟。既然如此,她又岂能对他的弟弟见死不救。   知言咬了咬牙道:“太子可信得过我?”   何岑点头。   “好,我便全力送殿下出宫。”   是夜,摄政王的爪牙将东宫里里外外围住,摄政王何鸿满面春风,抖了抖衣袖,亲往东宫而来。   太子今日心情不佳,仍未起身。何鸿隔着薄薄的帘幕,劝道:“太子体弱多病,本王以为,这储君还得由鼎王世子来做。”   说罢见那帘子中窸窸窣窣的,榻上似是有人在动。是生气,不满,还是不愿理会他?   “岑儿,罪己诏已经拟好,你落了太子印便是。”何鸿素知太子厌恶他,不由语重心长道:“今后离开这东宫,山高水阔任你游荡,世间女子任你挑选,又有何不好?”   话毕,却见榻上之人似乎还在扭动。何鸿生疑,上前一把扯下帘帐,掀开锦被,却见榻上躺着的是已被拔了舌的徐嬷嬷,口中塞着一团儿袜子,身上的宫装已被扒了去,之剩下贴身的中衣。   好大的胆子,太子竟从东宫逃了!   “来人!”何鸿气得大叫一声,将那罪己诏“啪”地甩在徐嬷嬷脸上。   周国的秋冬冷得惊人,此时已经入夜,何岑却躲在污秽不堪的净房。   他闭上眼吸了一口气,四面八方恭桶的恶臭熏得他胸口发闷。堂堂太子,怎能落得如此下场?   何岑不由想起年幼之时,鼎王统领三军,战功赫赫,后因父皇惧其功高,杀鼎王,夺其妻,逐其子。父皇驾崩后,母后无力掌管江山社稷,便请尊王何鸿入京主事,封摄政王。哪知摄政王野心勃勃,将他的太子之位彻底架空。   而今他蹲在这净房的恭桶边,真是滑稽。再看那守在门外的那个“小太监”,仿佛不惧不困,不冷不休。她已在门口观察了两个时辰,从天亮至天黑。   午时,他们将徐嬷嬷绑了,扔在榻上。   何岑生平头一次穿了女装,好在一路无人认得。他们一路穿梭,逃离了东宫。而后她又提出换衣再走,可是哪里来的衣裳给他们换?何岑犹豫见,却见她只身到监栏院偷了两身太监服。   逃难之际,也顾不得许多,二人于无人之处换了衣衫,这才躲到了净房。   忽然听到一行军士骂骂咧咧的声音,正是往净房而来。知言一惊,便向何岑看来。若是被他们搜查倒也没什么,可何岑是太子,难保不被认出来。   何岑亦是心惊胆战,难道才躲避了一个下午,便要被抓回东宫。   正惊慌间,知言忽然靠近他道:“太子,得罪了。”   何岑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她自地上抓了两把灰,冲着他的脸便揉了下来。少女的柔荑温热舒爽,偏偏混着这净房的泥土,带着隐隐恶臭,令人作呕。   净房的门“啪”地一声被踢开,何岑便是一惊。即便脸上沾满了泥土,仍然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为首的军士朝里面瞟了一眼,只觉口鼻恶臭熏天,不由用手掩住了嘴,闷声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知言悄无声息地往何岑背后躲了躲。   那军士提起灯盏一照,只见两个小太监抱在一处,前面的那个满脸污秽,僵直的身子瑟瑟发抖,后面的那个倒是白净,却红着脸有意躲避。   灯光落在脏脸小太监腰间,他的长袍被微微撩起,身后的白脸小太监正伸出一只手臂,欲探入他的底裤。无奈这一行军士来得及时,恰好撞到二人再此,那白脸太监的手放进去也不是,拿出来也不是,便僵在半空。   一行军士各个睁大了眼,将两个太监看了个明明白白。有人低笑出声,“老大,咱们要找的是两个宫女儿吧。”   为首的军士啐了一口,“污秽!”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行人路过窗边,有人打趣道:“老大可听过宫里有对食之说?”   然后是男人们低低的哄笑。   何岑隐约知道,宫中孤苦无依的太监会和宫女儿对食,相互排遣寂寞,凑成一双。不想今天,他却被人这般嘲笑。何岑竟没来得及想到,她是如何在刹那间想到这么恶心又奇妙的法子。如此一来,那一行军士便再也不会来净房检查。   直到此时,何岑才对哥哥的女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方才之事不过一瞬,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被她自身后抱住,一只手撩开了他的袍,一只手向裤子探去。彼时太过紧张,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今反应过来,脸上似有火烧,他竟不敢再看她一眼。   “明日一早,这些个污秽之物会被送出宫外,我们便可随着恭桶外出。”知言想到即将迎来自由身,不由微笑。   何岑只有偷偷瞧她,不知为何,她竟能于这恶臭的净房还能如此乐观,像是被感染一般,他便也笑了笑,继而一本正经道:“当年之事……本宫有意替兄长挡了那一箭。”   他是说当年遇袭之事?知言一愣,向他望来。   “本宫知道自己不如兄长,只有以此逼他放弃。”何岑脸上红晕未消,别过脸去不看她。   何岑心知文韬武略皆不如王兄,却也一心想要守住皇位。虽然如此,他却从未想过诬害王兄。可母后不同,她想尽一切办法一心想要除去兄长,何岑终有些于心不忍,那毕竟是他的堂兄。   然而究竟要如何为之,才能让王兄心甘情愿地放弃储君之位?又能保护他不受母亲的迫害?何岑前思后想了许久,只有令王兄愧疚一生,不愿踏回故土半步。   皇室子孙,自幼便是心思缜密,谋划天下之才!知言不由佩服,彼时何岑还不到十岁!可话说回来,太子虽有私心,却也坦坦荡荡。再者何子非狡黠多智,太子与皇后的举动,他又岂会不知?   此时此刻,太子分明为当年所为自责不已,知言眨了眨眼道:“太子一己善念,令鼎王世子为你驱使,仅这一点,你才是国之储君。” 作者有话要说:  度娘说,标题意为引身远行,一去不返。   ☆、五一章 有志无时   何岑的胸口,忽然有什么东西舒展开来,令他豁然开朗。那是困了他近十年的歉疚与不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当年替兄长挡下的那一箭,原是怀了善念。   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满含愉悦,“姑娘的想法,每每异于常人。”   入了夜,来净房的人越来越少,但是搜查却愈发频繁。虽说二人料定军士不会再来查净房,却也不敢大意,虽说他们着了内侍的服饰,但半夜不回监栏院睡觉,也会令人生疑。   知言心生一计,与何岑合力将那恭桶整整齐齐地架好,一来挡人,而来遮风。二人便可安然地躲在墙角休息。   次日一早,摄政王迫不及待地将盖有太子印的罪己诏大白天下,同时请鼎王世子何子非入殿,尊为储君。   何子非伤在脸上,不得已用黄金面具遮了脸入宫。众臣远远瞧去,但见他长身挺拔,步履沉稳,看体格似是常年习武之人。鼎王世子离京近十年,众臣联想到他面具后的俊朗容貌,倒真有一国之君的风度。   但也恰因那黄金面具,教众人窥探不得真面目。   太子退位当日,不见太子本人,鼎王世子即位,不见世子真面目。这又是为何?   众臣疑窦丛生,却迫于摄政王兵权在握,不敢出声。唯有老丞相徐卓愤愤然道:“鼎王世子不可继承大统!”   摄政王面色一寒,“丞相莫不是糊涂了。”   徐卓颤声道:“糊涂的是摄政王!难道摄政王不知、不知……”   “不知什么?”摄政王面色一变,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徐卓。   “鼎王世子,非鼎王所出。”徐卓高声道。   众臣窃窃私语,就连立在大殿中央的何子非也不由一震。   鼎王世子,非鼎王所出?这样说来,王世子根本不是皇家后代。难怪鼎王世子的名讳是何子非,非何家子也。难怪他会被作为质子派遣大陈,原来竟是如此!   何鸿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冷笑道:“丞相何出此言?”   徐卓叹息道:“鼎王妃齐氏,怀胎不足九月而产,众皆知世子非鼎王所出!”   有朝臣安奈不住,低声道:“当由皇室子孙继承大统。”   大学士吴亮附和道:“太子无能,而今满朝之中,唯摄政王有资格继承皇位。”   丞相徐卓便是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中了何鸿的请君入瓮之计。他借机抖出鼎王世子的身世,便是为了引得满朝文武彻底反对王世子登基。   朝臣的议论声越来越大,一派支持摄政王登基为帝,一派坚决拥护太子。倒是王世子何子非立在殿上,显得不伦不类。   徐卓恍然大悟,唇须颤抖,转而质问摄政王,“太子何在?”   何鸿轻蔑一笑,“自是在东宫。”   “我等已有一月余未见太子,莫不是摄政王从中动了手脚,诛杀太子欲自立为帝!”见何鸿如此放肆,徐卓几乎相信此人必定犯上作乱。   事已至此,摄政王再无耐心,对左右道:“将丞相请到后殿。”再看立在殿中的何子非,而今大事将近,留他无用。   “将这冒名袭鼎王爵的狂放之徒带走!”   何鸿说罢,兀自走上高台,坐在龙椅之上,“本王本无此心,然而皇室衰微,后继无人,本王便代为保管皇兄的玉玺。”   “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啊!”丞相徐卓辅佐两代君王,却不料还有被关入天牢的一日。不由倚着墙壁叹息道:“国中凶险,世子又何必回来。”   说罢,只见隔壁牢房的年轻人缓缓摘下黄金面具。徐卓不由揉了揉老眼,但见那年轻人面容俊朗,白皙的脸上带着寒冰般的情绪。虽说多年未见,容貌却无甚变化,若他没有记错,这是韩家那个小子——韩霖。   “丞相稍安勿躁,我这便带您出去。”韩霖徐徐起身,手臂一扬,徐卓只见眼前突然电光闪烁,牢狱的铁索便轰然坠地。   这一夜宫中灯火通明,摄政王何鸿双眼赤红,难以入眠。半个时辰前,战报自西线传来,陈皇孔轩一道圣旨,五万大军齐压周国边境,要求嘉宁公主还周。   “何岑我儿!”何鸿恨得咬牙切齿,这竖子倒好,一纸放妻书便将陈国那位嚣张跋扈的公主休了,他到哪里去找到她?又怎么可能原封不动地将公主送回陈国!   就在方才,又有人来报,说鼎王世子与丞相徐卓被人劫狱,无人看清那劫狱者的人数、相貌,甚至不知从何而来,将往何处去。到底是谁在暗中与他作对?   何鸿半宿未睡,决定先调拨三万大军,至西线抵御陈国。东线连年战事,一时调配不出更多人马。   大学士吴亮担忧道:“此举固然能抵御陈军,可若是周国内乱又将如何?”   “周国内乱?”何鸿笑道:“就算有叛乱的胆识,军队从而而来,乱众何以集结?”   吴亮思索许久,点头称是。   何鸿彻夜未眠,便顶着黑黢黢的眼圈上朝。由于昨日丞相被打入天牢,众臣人人自危,不敢多言,整个早朝静谧似诡谲黑夜。   忽然又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报摄政王!”   众臣惶恐。   原来是丞相徐卓昨夜写下讨伐谋逆的檄文,连夜分发至盛阳街头,将摄政王犯上作乱,谋逆自立的罪状写得明明白白。   更为可怕的是,神策将军何宽率军五千,直逼皇宫而来。更有民众自发组成起义军,响应神策将军的号召,正猛攻城门。   周国比之陈国,可谓偏远小国,军士不足十万,东西二线各自镇守,哪里还有军队驻守京城。   何鸿惊了一身冷汗,后心一片冰凉。何宽?何宽不是应该早就死了么?多年以前,鼎王身死,他的部下多被发配之偏远地区。而何宽作为鼎王家臣,又是家喻户晓的神策将军,得以勉强活命。   而后鼎王世子年少轻狂,竟欲袭击天子,被关入天牢整整半个月。何欢率军逼宫,终是以鼎王世子的平安换取了神策将军的退兵。彼时的皇后,又怎能容得下这样一只军队护卫鼎王世子,威胁太子的地位,遂向皇帝进言,诛杀何欢,灭神策军。   难道说这么多年来,神策军竟一直未曾消亡!   何鸿怒上眉梢,头也不回地向后宫而去,他要问问中宫的那个女人,说好的携手共治天下,她为何背着他节外生枝。   人还未至,便听得宫中惊叫声一片。何鸿心上一紧,快步向前,但见殿中跪了一地的下人,皇后林仪正以一条白绫悬在梁上,脸色铁青,几乎已经没有生气。   何鸿大惊,一脚踢翻了一个太监,“你们这群饭桶!”怒喝声刚至,人也到了殿中,他伸手去抱那女人,只觉她浑身僵硬冰冷,仿佛气息已然流失。   “林仪!”何鸿剧烈得摇动着她的肩膀,双眼睁得大如铜铃,“你为何要坏我大计?”   皇后凄然一笑,“鸿哥,你连我们的孩儿都要杀,我……又如何信得过你。”   皇后缓缓闭上眼,犹记得多年以前,她于上元节与那一对翩翩公子相遇,她不知他是皇子,也不知他身边的公子是太子。那惊鸿一瞥的艳遇,她成了他的皇嫂,他是她的小叔子。   阴差阳错,她却仍然想要走回正轨,为何那荒淫无道之人是天子,而她所爱之人只是个亲王?她不甘心,她要与他携手,共同俯瞰如画江山。   一切的美梦被打碎,皆是因为冬狩那一年,他们合谋对鼎王世子的猎杀。她本以为他的目标不过是何子非,谁想他竟然能对何岑下手。那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他的亲生骨肉。   “鸿哥,我虽眷恋你,却更爱岑儿。”少女之时,你是我的天地,可我有了孩儿,你便不是唯一。   神策军攻入宫门之时,摄政王何鸿正抱着皇后坐在地上。为首的女将银铠大刀,冷艳无双,她远远瞧见摄政王双手捧着皇后的脸颊,竟像是要掐死皇后娘娘。   韩宁慌忙搭弓射箭,对着摄政王的胸口便是一箭。   “嗖”长箭破空而出。   “噗”长箭没肉而入。   宫中乱成一团,知言与何岑却不浑然不知,正坐在盛阳城外的田埂边上晒太阳。   “净房运出的污秽之物,便会用作这农田肥料。”知言以手指向广袤无垠之处。   “多谢你。”何岑抬眼看她,但见徐徐朝阳之下,她盈盈而立,以手指向远方,倒是有几分女中豪杰指点江山之势。   “我们一路行来,城中混乱,想必太子不日可以重返北辰宫。”知言冲他笑笑,露出好看的贝齿。   何岑却叹气道:“我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若是兄长自立,我便不会再回去了。”   “他不可能……”知言笑笑,忽然腹腔中发出一声哀怨的长鸣。   原来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喝。   “幸好我出宫时带了点心。”知言正要向怀中摸去,才发觉两只手上脏兮兮的,竟还沾着昨夜净房的泥土。   她尴尬地笑笑,“劳烦太子帮我取出来。”   何岑这才想起,第一次见她乃是男子装扮,再想到她昨夜的狂放和此时的不拘小节,竟是因为她鲜有女子的意识。   他下意识地拒绝,“男女有别,恐怕有损你的名节。”   知言亦觉得不妥,犹豫道:“太子所言极是。”   说罢,何岑的腹中便又发出了低声的呜咽。   何岑笑了笑,苍白的脸红了又红,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小心翼翼地自她怀中摸出糕点和果子来,好在没有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何岑用帕子将糕点碰捧在手中,送到她嘴边。   堂堂太子,竟然亲自为她用膳。知言不由笑道:“多谢。”   说罢张开了嘴,轻轻咬住了一块糕点。   嗯,虽然已经冷了,味道还算不错。知言不由点头道:“好吃,你且尝尝。”   “当真?”何岑也顾不得许多,便将她吃剩的那半块放进嘴里。   虽然此处荒芜人烟,食物干冷难咽,但九死一生之后,何岑心中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感觉如有芒刺在背,仿佛下一刻便能穿透他的脊背刺入他的肌理,这样凛冽的杀气,令他几乎落荒而逃。   何岑忽然转身,但见身后不远处有一行军队。为首的将军面容隽秀,侧脸却偏偏多了几道抓痕,他目光如炬,正一动不动的盯着他们。   知言亦瞧那人望去,却见何子非满面含笑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解释----空有抱负,然而时运不济   ☆、五二章 有福同享   但见那人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又想起自己被当做臭虫一样扔在北辰宫自生自灭,知言忽然转过脸去,不想见他。   何岑看在眼里,只见兄长笑里藏刀,知言姑娘面上带怒,却是水火不容的样子。心道二人才一见面,怎会如此?   而今他已出宫,既无实权也无虚职,这十几年的太子之位索然无味,若哥哥想要,就让他拿去吧。   何子非翻身下马,迈开长腿,率身后数百军士向前而来,迫人之势令何岑几乎窒息。他走至近前,长袖轻挥,提起靛蓝色长袍的前襟,在何岑面徐徐行跪礼,“周鼎王何子非,恭迎陛下还朝。”   他原是鼎王,他才是天子。   何子非带头行礼,一行军士便也在他面前跪下,数百人黑压压地俯身低头,皆愿臣服于年轻的帝王。   摄政王逼宫不过十二个时辰,便被神策将军带兵镇压。更有嘉宁公主带来的六十四为御林军与十六死士,半日之内擒下所有谋逆叛臣,辅佐少年天子,重塑大周朝纲。   太后经此生死一劫,只顾吃斋念佛,不问国事,更是每日不愿踏出寝殿半步。   摄政王被大将军韩宁所伤,那一箭直没入胸口,血流如注,命在旦夕。   新皇手中捏着母后的送来的一封薄笺,对左右道:“毕竟也是一国王爷,教太医为摄政王诊治,而后削了爵位,遣往边塞。”   何岑说罢,不由靠着长椅叹息,手中的信笺被他揉捏成一团,母后说,她无颜再与他相见,但求为摄政王留下一命,因为何鸿才是他的生父。   他中年早薨的父皇,膝下竟无一线命脉。而令他一直于太子之位有名无实的,竟时自己父亲的勃勃野心。原来他们父子之间,竟起过杀戮之心,这一切的变故来得太突然,又平息得太快。何岑不由笑出了声,苦涩难耐,可他又怎会认贼作父?   夜深了,新皇将鼎王安排在东宫休息,东宫乃是太子居所,新皇膝下尚无子嗣,对鼎王的信任不言而喻。同时也多了昭告世人的意味,即便皇帝禅位,也自有安排,轮不到摄政王黄袍加身。   当然,与鼎王同住东宫的还有本次护卫天子的能人异士——许知言。然而自今日相见以来,她始终不肯看他一眼,何子非知道这小女子心里在闹别扭,不哄她开心,恐怕这一路上都不会给他好脸色。   及至寝殿,鼎王却被宫娥告知,许姑娘方才被内侍大人接去了辰华殿。   辰华殿?何子非眸子一黯,辰华殿乃是皇帝的居所,除非妃嫔侍寝,便无他事。她为什么会去哪里?   心中不悦,脑海中便浮现出今晨初见的情景。   贵为一国天子的何岑,就那样与她并肩而坐,于田埂之上谈笑风生。何岑也曾眼神闪烁,面颊通红,竟是有了害羞之态。   他蹑手蹑脚地自她怀中取出糕点,竟然先是喂给她来吃,而后又与她共享同一块糕点。何子非不知那糕点味道如何,想必异常美味甜蜜。他不愿再忆起二人四目相对,旁若无人的模样,那样的情景简直令他怒发冲冠。   然而彼时虽然火气上涌,却不便发作,此时想来,那卿卿我我之态依旧令人发指!   知言刚刚沐浴完毕,披散的头发尚未打理,便被接到了辰华殿。何岑虽然还是那个少年,然而坚毅的眼神与笔直的脊背,的确与昨日不同。   他恭恭敬敬在知言面前弯下腰来,面容白皙,声音柔软:“谢姑娘救命之恩。”   “陛下怎么……”知言万万受不起这样的大礼,连忙也弯下腰去。   何岑一笑,白皙的脸上泛起温润之色,明亮动人,“下回相见,或许你便是我的嫂嫂了。”   “陛下当自称朕。”知言干咳一声,连忙岔开话题,“陛下不请公主回宫么?”   从嘉宁公主贴身的六十四御林军、十六死士来看,她早已洞察了北辰宫之变。甚至于摄政王逼宫当日,西线陈国的五万军士压阵,迫使摄政王调兵抗击一事,若不是嘉宁授意,陈国又怎会那样迅速地调兵遣将。   知言自知,她虽助何岑逃出宫中,却也只是小打小闹。嘉宁公主声东击西,令摄政王腹背受敌才是真本事!   何岑脸上亦有动容之色,“嫂嫂多智,今日请你过来,正是为了此事。”他无力救她父皇脱险,她却保他江山平安,这样的女子,此生能与之携手何其荣幸,然而他却有何面目再与她相见?   孔玉瑶是大国公主,却肯屈居于边境小国。何岑一想到他们相识于西京城外,她那骄傲美丽的样子,便没由来地心痛。   见何岑的眼眶一红,似有泪光。知言不由叹息一声,他们二人倒是一对璧人,可谓天造地设的好姻缘。她上前一步,轻轻附在他耳边道:“公主最喜看戏……”   何岑听得面上一喜,眸子中亮如白昼,“我就知道!”   知言笑道:“陛下已是周皇,当自称朕。”   “朕知道。”发自内心的喜悦浮在脸上,何岑想要伸出双臂去拥抱眼前这个女子,却终是讪讪地收了手,“你真是朕的智多星,便留在宫中做个女官罢。”   何岑忽然觉得身后一阵冷风,他旋即转身,却是将知言护在身后。   不远处鼎王长身而立,见到皇帝无意识的动作,一张脸又黑又臭。   何岑心中暗笑,他这位兄长,什么都好,唯一的缺点便是性子压抑。鼎王早薨,母妃又不在身边,他从小便养成了狡猾多疑,特立独行的性格。他琴棋诗赋样样精通,骑射读写皆有造诣,却偏偏没有一样喜爱的。   何岑心想,他不是不喜爱,而是不敢喜爱,因为他所爱的,都将离他而去。   他的兄长,原来也是可怜人。   “鼎王来了?”何岑负手笑道,兄长不知何为喜爱,做弟弟的又怎能放任不管。   “半夜三更,却共处一室……”何子非的一双眼越过新皇,却向她身后着了金丝绣花长裙的知言瞧去。她显然是沐浴完毕,未着粉黛,长发如瀑,肤白如玉,那绫罗衣衫,却也堪堪合体。若说她是这宫中妃子,倒也美艳不可方物。   问题便在此处,她何以与何岑共处一室,这样旖旎之态,为何要与他共享?   “朕昨夜与许姑娘互诉衷肠,情投意合,加之她对朕有救命之恩。朕想将她长留宫中,相伴左右。”何岑悠悠说罢,却是侧身问知言,“你可愿意?”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朕所在之日,为你遮风挡雨,决不令你涉险。”何岑字字诚恳,掷地有声。   知言听罢,不由垂下眸子。身后的长发落在肩颈,更添风流。他说遮风挡雨,不再涉险,虽然知道何岑不过心口一说,可这便是她梦寐以求的安宁。   何子非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由一怔。何岑之言,句句发自肺腑,知言之态,却是为他所动。   忽然站立不稳,何子非的心上有什么遽然收紧,脸上猫儿抓挠的痕迹火辣辣地疼。他待她便如皇后那只猫儿,哪里涉险,便将她扔到哪里,因为他知道,她可以应对。   他知她诡谲多谋,足矣自保。可他从未想过,她也需要保护,陈国内乱那一日,即便是求助余鹤,她也未曾想到他。   恐怕,她从来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他这样一个男人,阴险狡猾,轻浮刻薄,她为什么要将他放在心上?   陈国之时,她未曾对玉王的邀请动容,未曾对冷修的关怀动心。而此时此刻,有一个男人承诺将她护在身后,她便犹豫了。   她男装之时,尚且不少人对她念念不忘,而今褪去青涩,透露出点点女儿之态,这样美好而俏丽女子,又怎会不令年轻男子动情?   何子非一直以为,她会站在她身侧,与他看尽世间沉浮,原来一切都不是这样,她随时会走,他抓不住她。   他忽然后悔带她来此,不该让她看到何岑的温柔与关怀,不该让她的心性如此动摇。   心中的压抑逼得何子非几欲窒息,他只是沉默地看她。知言笑着回了他一眼,微微张口,“陛下的承诺,当真诱人。”   何岑唇角一提,“你可愿意?”   知言笑了笑,“事出突然,陛下能否容我想想?”   “好。”何岑点头,对左右道:“送许姑娘回去。”   何子非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她却有心事般低着头,并未觉察到他的眼神。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何子非身形一动,险些伸手去捉住她的手腕。   何岑忍住不笑,“鼎王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何子非今日前来,本就无事,他又怎会承认,说是为了刚才已经走了的女人而来?于是面不改色道:“而今宫中安定,我特来请辞。”   “朕准了。”何岑佯装忙碌,坐在案前,“还有何事?”   那声音清亮笃定,不容拒绝,“休要打知言的主意,她随我回陈。”   何岑忽然道:“若是她不随你走,又当如何?”   何子非露出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若你执意留下她,我便带走嘉宁。”   “你……”何岑不由咬牙切齿。      ☆、五三章 有枝添叶   丞相徐卓临危不惧,能以身作则讨伐谋逆,当日便官复原职。而丞相在殿上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亦被众臣所津津乐道——何子非竟然不是鼎王所出!   有好事者顺着线索探究至鼎王妃青春年少之时,曾在墨华山求学,与当魏太子杨越有一段恋情。后因二人各自回国而离分,魏太子娶了国内第一美人许云昭为妃,齐暄则嫁与鼎王。   说到许云昭与齐暄,都是当时名动天下的奇女子,而今文人墨客诗画歌赋中不可或缺的一缕芳魂。魏后貌美才高,爱慕者甚众。鼎王妃依然盛名远播,在丈夫薨逝后,被周皇接入宫中,成为其一生挚爱。无奈红颜薄命,二人皆为皇家妇,却都是早早地香消玉殒。   那么而今的大周鼎王何子非,究竟是谁人之后,恐怕唯有徐卓等少数老臣得以知晓。   新皇祭祖当日,却有近侍偷听到太后在皇帝耳边说,“魏帝遗孤便是回去也处境艰难,不如就留在我朝,封为魏王罢。”   新皇当即拟制,赐鼎王何子非“魏”字,是为魏鼎王。   忽然之间,魏鼎王的封号如有拨云见日之势,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好事者们仍不死心,既然当年魏室衰微,魏后让玉玺于大将军孔萧,而今魏帝后人尚在,是否意味着陈帝该还位于魏皇子?   知言闻此,并不惊讶,甚至隐隐猜到了何子非所想所为。记得陈帝病危之时,曾立下遗诏,要求嘉宁公主下降御周候,彼时她虽然不甚明白,今日想来却是懂了大半。何子非在陈国数年,依然能保全性命,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若是压制不住他,能够收为己用,亦能巩固江山社稷。   可无人预料得到,最后竟是玉王登上了九五之尊,何子非依然游离于皇权之外。如今陈帝孔轩又会如何处理前朝皇子?若是已故太子孔诏登基,何子非恐性命不保。但孔轩温和有礼,进退有度,万万不会做出有违礼数之事,何子非……或可活命。   只有孔轩登基,他才是最安全的。是否玉王登基,也在何子非的预料之中?   “何子非!”知言额上不由冒出冷汗。   “这便想我了?”   知言抬头一瞧,衣冠楚楚的魏鼎王殿下正满面春风地看着她,她不由咬牙切齿,“你来做什么?”   “我不来,你打算留在皇弟身边不成?”何子非挑眉道:“不过皇弟已经去接嘉宁,你留下也没用。”   言毕,见知言对他仍是一副厌恶的模样,何子非终于舒展双臂,将她抱在怀里,“莫要生气。”   她怎么可能不生气?他竟然又一次把她当做棋子。   何子非的气息落在她耳畔,“我本想对你和盘托出,可时间紧急,来不及细讲。”   他知道她恼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彼时太子被摄政王软禁在宫中,皇后便向韩宁求救,才有了后来种种。”   知言记起他们初到周国那一夜,她于昏暗的灯光下,看到韩宁与韩霖二人抱在一处亲吻。她只道二人平日兄妹相称,怎么才一见面,话也来不及说,就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做那等羞人的事。   而今想来,那一场亲吻掩盖了太多秘密。韩霖与韩宁分别以后,何子非的神色便不正常。   当夜摄政王来访,何子非假意与他结盟。紧接着第二日入宫,何子非却是直奔皇后寝宫,还与她起了冲突,被皇后扔出的猫儿抓伤。   众人皆知何子非与皇后不睦,却不曾想到二人竟然站在一处!   知言忽然想起,自那时起,她便再也没有见过皇后的猫。   “那只猫?”知言忽然问。   “那猫儿腹中所藏,乃是神策军虎符!”何子非解释道。   难怪如此!随后何子非假借被猫儿抓伤之故,以假面掩饰容颜。而实际情况则是,在盛阳城以假面遮脸的鼎王,乃是韩霖假扮,而何子非早就跑到了千里之外,驱使神策将军何宽救驾。   好个何子非!知言抬起脸,看到他侧脸未曾痊愈的伤疤,叹息道:“还痛吗?”   见她怒气全消,何子非不由得寸进尺,将受伤的侧脸贴近她,“你亲亲便不痛了。”   这个何子非!知言又气又恼,却忽然露出狡黠的笑来。   何子非只觉脸上湿热舒爽,不由身子一颤。她的丁香小舌便在她脸上轻轻划过,在他未愈合的伤口上细细摩挲,销魂无限。   “你这女子!”何子非忽然扳过她的脸,不由分说便将她调皮的小嘴堵住,追着香滑的小舌,在她口中翻江倒海。   知言尚未明白,已被他吻得娇喘连连。   何子非却板着脸道:“都是哪里学来的?”   她露出个明亮的笑容,“小猫受伤,不都是如此舔舐伤口的么?”   他知道她是无心,却勾得他险些把持不住,何子非好不容易平稳了呼吸道:“今后不准如此,明白么?”   知言点点头,“可是……为什么?”   “还问!”何子非轻弹她的额头,“随我去看戏。”   今日,盛阳城中有一部戏引得万人空巷,讲的是一位大户千金,在父母的逼迫下与青梅竹马的恋人分离,嫁给了一位贵公子。而后千金家惨遭巨变,家破人亡,贵公子却在此时落井下石,一纸放妻书断送了二人姻缘。然而风水轮流转,休妻不过数日,贵公子被家中长辈赶出本家,无路可走,唯有被他遗弃的千金在暗中默默相助。在千金的帮助下,贵公子重回本家,继承家业。意识到自己一错再错的贵公子想要重新迎回千金,可千金却已伤心欲绝,不愿与他再见。   这是一出没有结局的戏,盛阳城的男女老少为那公子千金的悲欢离合操碎了心。虽说贵公子早年人品拙劣,可是他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千金为何不肯原谅他?   何子非一边饮茶一边看戏,还不忘观察知言脸上的神色。但见她时而紧张时而蹙眉,却也被这出戏吸引了。   他不由觉得好笑,“是你编排的?”   知言脸上一红,点点头。   “为何编排这样一出没有结局的戏文?”他笑问。   “我又怎能预料到结局?”知言反问。   “自从你为嘉宁编排了第一出戏以来,她便被你牵引着前行。”何子非于案下摸到她的手,轻轻拉入怀中揉捏。   知言不由想起,她为嘉宁公主编排的第一部戏,乃是贵族小姐与商人之子被父亲棒打鸳鸯的故事。那时何子非被关在大理寺,她为救下他,不得已出此下策。   然而有一便会有二,有二便会有三,但知言不知道,正是因为那些离经叛道的戏文引得公主月下出宫,便遇到了周游陈国的何岑。   又过了几日,那戏便有了结局。千金忆起过往种种,心知危难时刻对贵公子出手相助实乃真情所致,于是放下过往恩怨,与贵公子重归于好。   最后一出戏,惹得台下叫好连连。   正是那一日,嘉宁公主正式入驻中宫,贵为皇后。   知言遥想自己诓骗嘉宁公主一事,想要当面向她致歉。二人再次相见,孔玉瑶已是高贵的周国皇后,知言也换回了女装。   嘉宁侧卧在榻上,数日不见,竟然胖了不少,见到知言,她笑道:“来人,赐坐。”   知言坐立不安,“我……有些事情要对皇后娘娘说。”   嘉宁“哦”了一声,命左右退下,“我想我猜得到你要说什么。”   “是我偷换了听风苑的剧本。”知言单刀直入,而后静静看着嘉宁的眼睛,等待她的责骂。   哪知嘉宁忽然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要谢你。”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嘉宁将手抚上自己的肚子,那里轻微隆起,几不可见,她柔声道:“多么神奇。”   “那时我心心念念子非哥哥,却不知他有那样复杂的身世,若是真的跟了他,恐怕后半生颠沛流离,老无所依。”嘉宁自言自语道:“好在让我遇到了何岑。”   知言抬起脸,看到孔玉瑶面上含笑,那发自内心的欢喜,竟是从未有过的。   “你是我们的媒人,我又怎能不谢你?”嘉宁调皮地眨眨眼。   知言以为她会愤怒,会憎恨,没想到她会平和温柔至此。她不由想起,自己曾经质疑过何子非,嘉宁远嫁周国是否会幸福。而今看来,他仍是对的。   “知言曾为执笔之吏,望你能劝劝子非哥哥,日后撰写陈史时候,莫要将我父皇写得那样不堪。”嘉宁坐起身来,神色认真道:“还有,我自知孔家罪孽深重……请他留我哥哥一条生路。”   知言定定地望着嘉宁公主,但见她含笑的脸上,竟有决然之色,似是再也不会踏入陈国半步。   她点点头道:“我会尽力而为。”   世人都道陈帝孔萧薨后,嘉宁公主癫疯了,而在知言看来,嘉宁因为受了巨大的刺激,偶尔会自言自语,可大多数时候,仍是精神正常的。就在她要离开之时,又听到嘉宁喃喃道:“陈倾和楚端教坏了哥哥,他们杀了父皇。”   知言背后忽然一凉,哥哥自然是指孔轩。陈倾,乃是他的授业恩师许无言,楚端,乃是和她面容相近之人。   心里有了秘密,便会坐立不安,彻夜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解释----叙述事情或转述别人的话,为了夸大,添上原来没有的内容。   ☆、五四章 有苦难言   夜深露重,无人入眠。韩霖抱着长剑,于东宫中最高的角亭檐牙之上抬头望天,夜幕空远,一派月明星稀,清泠动人之态。   忽的有一张清丽的少女面孔迫至近前,韩霖挥臂出剑,格挡住了那偷袭的一击。   鹅黄色的裳如莲花盛开,缓缓于他身侧坐下,韩宁收了兵器,不悦道:“无趣。”   辅佐新皇登基,年纪轻轻已是周国响当当的女将军,何来无趣一说?韩霖不由测过脸,恰好与她明亮的目光相遇。   褪去金甲战袍,她仍是那个与他一道长大的韩家独女,她美貌无双,令他不敢直视。   “你将这一切拱手让人,岂不可惜?”韩宁长发束冠,英姿动人。   韩霖冷哼一声,“有何可惜?”   “读书习字,击剑骑射,你样样强于我。”韩宁不满道:“可从小到大,你为何处处让着我?”   “你分明有辅佐太子之才,当日却为何选择了失势的鼎王世子?是因为我么?”韩宁句句紧逼。   韩霖性子极冷,便是面对何子非也不例外。韩宁百般逼迫也得不到一句回答,不由急得直叫:“因为我是女子,你便处处让着我么?”   韩霖冷冷瞧了一眼,“是。”   不是这样的,她想听到的不是这一句!韩宁忽然泄气,“换做其他人呢?”   韩霖思索了一会,“自然不会。”   韩宁来了精神,“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兄妹。”韩霖道。   韩霖自幼就是这般冷若冰霜的模样,任你如何气急败坏,他依然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什么兄妹?他分明是父亲带回来的义子,他们没有半分兄妹之谊。   “兄妹,兄妹……”韩宁一时咬牙切齿,下一刻又笑逐颜开,“既是兄妹,回京那一夜,你为何、为何亲我,做出那等乱了人伦之事。”   韩宁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韩霖,但见他神色微动,继而又恢复了冷漠,“危急时刻,顾不得许多。”   身侧的女子早已满脸通红,“那一夜被诸多军士看在眼里,你可曾想过,我日后要如何出阁?”   哪知韩霖不在意道:“那便不嫁人,我可遣人照顾你终老。”   韩宁想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那日的亲吻虽是她引诱在先,他又怎能如此不上心。   当时情况危急,太子被困宫中,无计可施。皇后决定联手鼎王,合力扳倒摄政王,便将自己贴身的印信——血玉指环然交给韩宁,用作与何子非同盟的信物。可四处皆是摄政王的眼线,韩宁不能与鼎王走得太近,以免摄政王起疑,只得将那指环含在口舌之中,伺机交给何子非。   因而一路之上,她连多的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露了马脚。   不知韩霖看出了怎样的端倪,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抵在墙上亲吻。口舌于一处嬉戏打闹,她抵着舌尖将指环送至他口中,哪知他却不接,仍是留恋于二人唇齿间的滑腻游戏。   他力道颇大,教她险些将那指环咽入腹中。她好不容易将指环压在舌下,却又被他百般挑拨,气得她娇喘不已。   终是她小巧灵活的舌尖,将指环滑入他口中。韩霖这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离开她的唇瓣。   韩宁自小众星拱月,哪里被男人强吻过,那一夜的种种,羞得她面红耳朵赤,更是不由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韩霖却仍在她耳畔轻吻道:“我知你想我,却如何哭得这般伤心?”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那一夜,韩宁只道他为了掩人耳目,便也不追究,可这几日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不论是在言语上还是身体上,都吃了大亏。都说魏鼎王不日将还陈国,她一定要当面问个清楚,在他韩霖心里,她究竟算是什么?   “那一次,你就没有生出些别的心思?”韩宁几乎要跳起来打他。   “没有。”韩霖神色冷静。   “我不相信。”韩宁负起地扳过他冰冷而英俊的脸,瞅准他薄情寡义地唇便啃咬下去。她的小舌温热柔软,不停在他唇上摩挲试探,他却终是口唇紧闭,不准她进入半分。   周遭的空气越来越冷,韩宁只觉得她的口鼻都要被冻得麻木,可他的情绪却别寒夜还冰冷三分。   他终是不为她所动。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韩宁忽然离开他,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她今夜涂了口脂,此刻一定又花又丑。她尴尬地笑笑,“我不过是试探你一下……果真是心如磐石的韩家男儿。”   说罢自角亭一跃而下,头也不回地走了。转身之即,借着明亮得月光,韩霖似乎在她眼角看到一丝星芒,转瞬之间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无暇顾忌刚才看到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浑身燥热,心跳得厉害,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冲下去追上她,将她揉进怀里再不放开。可是他不能如此,越是克制便越是心跳,砰砰的心跳却夹杂着刀割般的痛苦,令他紧紧索瑟着身子,双手捂住胸口。   终是忍无可忍,他咬着唇道:“宁儿。”   月色明亮,韩霖以指腹轻轻擦拭唇角,对着自己的手指发呆。他犹记得那一日,世子赐了许知言一盒小小的口脂,他以指腹轻轻擦在她的唇瓣之上,而后把玩着指尖的嫣红,不肯擦去。那时他只知道世子迷恋上了不该迷恋的,却不知这一抹朱红竟是如此动人心魄。   不知何处投来泠泠的清亮目光,韩霖不由追随那目光而去,便见近处的偏殿灯火通明,许知言正立在窗边,长发散落如瀑,披着外袍笑着看他。   韩霖目光一凛,惊得知言一个哆嗦,他却已跃至近前,“陪我对弈一盘。”   知言对上韩霖的眼睛,往日里冷若冰霜令人不敢靠近的韩霖,眼里竟满是孤寂与痛苦。孤傲如斯,冷漠如斯的韩霖,此时此刻的神情竟然是无助。   知言点头,“好。”   她竟也无心入睡。   韩宁是韩家独女,是注定要辅佐九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子。她从未学过抚琴作画、梳妆女红,每日里尽是与那些刀枪棍棒打交道。久而久之,一同长大的贵公子难免叫她野丫头。   她也曾怀疑过、抗拒过命运的不公,却终究是无能为力。周国韩家后人,又哪能选择自己的人生。韩宁不同于其他女子,自小到大,身旁也没有一个贴心的朋友,更别提手帕交。   这一切的改变源于韩霖入府。   韩霖是她名义上的兄长,却身兼她的书童,护卫与同窗于一身。韩霖的存在,本就是韩宁的影子,助她成为国之首辅。然而韩霖天资聪颖,即便读书习武时间晚于韩宁,资质与悟性却远在她之上。   及至十四岁,韩霖已经名动盛阳城。   韩霖棋艺卓绝,知言不敢掉以轻心。可是自落座以来,他便心不在焉,频频失误。   “有心事?”知言试探。   “如你所见。”韩霖也不避讳。   “如我所见,韩将军对你用情已深,你又何必如此决绝?”知言以手指轻点棋子,指尖冰冷沁凉。   韩霖未曾料到她如此直白,不由一愣,“此情此境,我只是韩家养子,我不能令她举步维艰。”   原来,他是怕自己给不了她未来。她是堂堂一国将军,未来的内阁首辅,而他却是她的“兄长”,辅佐鼎王的谋臣而已。谁能封得住悠悠众口?纵是他韩霖不惧流言蜚语,她一介女流,又如何承受得了?   “你虽是好意,恐怕会伤了韩将军的心。”知言叹息道。   “她自幼果敢执着,不输男儿,我若不决绝,才是对她最大的伤害。”韩霖落子,却又走了有失水准的一步。   知言不由浅笑,“言不由衷。”   韩霖冷声道:“若她有你一半豁达,我也不至于如此。”   知言微微吃惊,韩霖竟然会夸奖她,真是受宠若惊。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教她不那么明白。   “今后是否一如今日?”韩霖问。   “与他站在一处?”知言不解。   韩霖点头。   “为何这样问?”知言仍然不解,难道还有两难的抉择等着她?   当夜,内侍几乎马不停蹄地赶往北辰宫。因惊扰了皇后如梦,挨了二十大板才得以面圣。   陈帝得知周国的魏鼎王何子非乃前魏的遗孤,为他设魏王府,请魏王还朝,尊为大周魏王。与此同时,从陈国出发的使臣正请了圣旨而来,授以魏王九锡,不必跪拜圣上,出入皇宫可策马佩剑。   如此礼遇,当是为了感激魏王后当年让玉玺与孔萧之举。   究竟是做周国的魏鼎王,还是成为陈国的魏王。何子非助何岑登基,留在周国可谓富贵荣华,若是回到陈国,陈帝的心思便令人捉摸不透了。究竟是什么原因,竟然令孔轩对何子非如此上心?   知言彻夜难眠,晨起与何子非相遇,见他俊朗的面容之上,一双眼泛起血丝,似有疲惫之态。   何子非见她整理行装,不由问道:“你要去何处?”   “去看看魏王的新府邸。”知言漫不经心道。   忽然被人从身后环住,何子非的气息近在咫尺,“知言懂我。”      ☆、五五章 有梦惊魂   天寒地冻,隐隐落雪。   魏鼎王的车驾离开之时,周国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虽未入冬,已寒冷至极。知言舒舒服服地靠在暖和的裘皮软垫之上,怀中捧着小巧温热的暖炉,隐约有了睡意。   每每在马车之上,便睡个昏天暗地,宫变这些日子,却几乎没有合眼。何子非笑望着频频打盹的知言,心想竟有她这般的女子,何时入睡、何时清醒,也是可以控制的么?   知言于将要闭上的眼睛缝隙中看到何子非不怀好意的笑,无力解释道:“从年少之时便是如此,除了头痛昏厥,便是想睡则睡觉,想醒则醒。”   知言随何子非离开陈国,已有数日,距离陈帝命她“闭门思过”一月的期限渐渐临近。想到她即将脱下红装,又要扮成男子模样,何子非顿觉无趣。   他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的头枕在他腿上。手指轻轻触碰她脑后那枚银针,痛得她咬牙切齿。   “所以想记起便记起,想忘记便忘记?”何子非问。   知言喃喃自语:“可偏偏是记不起、忘不掉。”   他的手指流连于她的侧脸,徘徊间滑入她的衣领,顺势攀上了精巧的锁骨。入手是分明的棱角,薄薄的肌肤,她竟又瘦了。   行至一半,自西京而来的管家老贺亲自接魏王回京,韩霖则先走一步。   知言心中明朗,而今何子非已经是陈国魏王,此时又孤身在外,不论是公仇私怨,此时动手时机最佳。可韩霖武艺高超,罕有敌手,何子非不会轻易将他遣走,此时韩霖一走,必有大事发生。   自韩霖离去,知言心中便浮起不安情绪,加之老贺行进的路线日渐偏远,与他们来时的官道不同,她每日愈发睡不着。   开始的两三日,一行人入夜后便留宿驿馆客栈,次日继续赶路。及至今日,便来到了偏远无人烟之境。入夜之后,一行十余人只得于山林露宿。知言乃是唯一的女眷,何子非便将她安顿在马车内,其余人皆露营在外。   冬日渐近,森冷的寒气愈发逼人。众人隐匿于山林之中,不敢贸然燃起篝火,只得在月色中歇息。   知言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在夜色中睁大了双眼。   犹听得马车外的老贺道:“请王爷入车内歇息。”   何子非拒绝,“不必。”   老贺沉吟半晌,“这许姑娘模样周正、惹人可怜,王爷若不占了先,恐怕被别人瞧了去……”   知言胸口一闷,脸上烫得能煮熟一只鸡卵来,但听何子非笑得无力,“王爷在你眼中,何时这般不堪?”   马车外一阵沉寂,老贺仍然不死心道:“王爷,夜长梦多,先下手为强啊!”   月黑风高,老贺有一句每一句地教唆自家王爷,也不怕马车内的人听到。知言忍无可忍,在黑乎乎的马车内翻了个身,借着冷风吹来的寒气咳嗽数声。   老贺的声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知言屏气凝神,只觉轿帘忽然被人撩开,随之而来的,是何子非身上熟悉而温暖的味道。   他于黑暗中准确找到她的位置,在她身旁坐稳。   即便知言不睁眼,也知道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羞得她脸上有如火烧。然而渐渐的,她心中的不安便渐渐地变小,最后烟消云散,终于能在这天地之间闭上眼,心无旁骛地睡去。   夜宿荒郊,怎能睡得安稳,那些记忆中存在的、不存在的,都如走马灯一般在知言脑海中盘旋不散。   思绪飞速流转,记起第一次见到陈帝之时,她隐约闻到他龙袍上的龙涎熏香,熟悉而温馨,竟像是遇到了故人。转瞬间陈帝薨,她想象不到他死去的模样,是像父王一般,被长剑贯胸口,死不瞑目地睁大双眼?还是像姨父那般,饮了鸩酒绞扭着身子含恨九泉?   帝王之薨!她见过太多帝王之薨。记忆的水闸不知被何人打开,洪水猛兽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她是黎国最为受宠的小公主,却因哥哥凌桑篡位,杀了父王以自立。人人都说死去帝王的挚爱妻女将要为他殉葬,那一年她还是个小娃娃,不知道什么叫殉葬,只知道母后哭红了双眼,终究狠心将她送出了皇城。   这一走,竟再也未曾回去。   她被送往千里之外的魏国,被姨母养在流云观整整两年。姨母是魏国的皇后,与母后长得一模一样,却对母后讳莫如深。她虽不知为什么,可每每看到姨母,年幼地她便开心不已,寸步不离姨母身旁。   她也曾于年少之时听到了不该听的,看到了不该看的,因而姨母常常罚她闭门思过。   不对……《魏史》统统都不对,姨父、姨母、太子哥哥……分明不是那样。   “知言,知言!”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知言蓦然睁开眼,身上的涔涔的冷汗惊得她止不住战栗,“我……做噩梦了?”   一只温暖的手抚着她的侧脸,黑暗中的声音缓缓道:“你在梦中一直叫太子哥哥,是想起什么了吗?”   “没……没有。”知言慌张答道。心里却有个声音一遍一遍地回响,太子哥哥……杨绪并没有死啊!   黑暗之中,知言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顾不得许多,忽然掀开轿帘,趴在马车上干呕起来。   呕了半晌,却嗅到马车外的腥臭之气更浓。虽是月黑风高,却仍能借着星光,看清随行的死士旁若无人的清理着几具尸体。   知言捂着嘴不忍再看,身子却被人揽进怀里。她不由用力吸气,嗅着何子非衣裳的熏香渐渐平静下来。知言不知道,她睡去的那段时间是有过怎样的血雨腥风,她只知道,每当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总会伴着头痛晕厥过去。   她见过太多杀戮,太多鲜血,于是在姨母自焚那一日,倾城先生对无云道长说,“公主年纪尚幼,被那血腥杀戮惊得失了魂魄,如何才能了却前尘旧事?”   无云道长心慈,不忍道:“云暧与月微,皆曾在我流云观修行过。贫道无力帮助云暧,便助她的女儿忘却前事,重新活过。”   自那以后,她便成为了许无言身边的小弟子,耳畔也多了一枚小小的银针。   前尘旧事犹如被封印,终有重见天日之时。   可无云道长当日的心愿,她终究是辜负了。   老贺带人仔细检查了尸体,于黑暗中神情难辨,“王爷,这些皆是宫中的暗卫好手。”   “暗卫?”何子非沉吟半晌,“宫中暗卫由齐皓调拨,太子暗卫由霜华统御。霜华自然不会害我,齐皓却已是戴罪之身?又会是谁?”   老贺点头,“接下来如何处理?”   “将那印信带回,交给霜华过目。”何子非又道。   知言捂着口鼻,蹲在一旁默不作声。她曾以为霜华是他府上的妾氏,何子非虽对她无心,却因她是陈帝孔萧所赐而养在府中。而今看来,何子非早在朝夕相处中笼络了霜华的心。   他不仅收获了她的爱情,还收获了她的忠诚。   霜华、韩霖、余鹤、岳南枝,是否每一个人,都在相处中被他所蛊惑?甚至于她自己,为何不知不觉便与他站在一处?何子非究竟何德何能?   知言叹息一声,却被何子非用裘皮大氅裹住了身子,带入怀里,他轻声在她耳边道:“我与霜华,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镜般的洞察力,真令人心烦。   自那夜以后,一行人的路程愈发诡异难寻,终是在七日后返回西京。   知言已有好几日未曾好生梳洗,灰头土脸地便溜进了自家府邸,恰好与迎面而来的叶舒相遇,惊得她尖叫一声,扔了手中的茶盘。   “大人?”叶舒一愣,红了眼眶,“夫君……”   对,叶舒正是她许知言的“新婚夫人”。   叶舒险些哭出声来,“叶舒不在身边伺候,您怎么……憔悴成这样?”   “说来话长。”知言吩咐道:“快备热水。”   “嗯。”叶舒扬唇一笑,像是松了一口气,“幸好您回来了。”   知言忽然看到地上摔碎的茶盏,疑惑道:“我尚在禁足期间,何人来访?”   是与她交好的冷修?还是阴魂不散的余鹤?   叶舒回道:“是内侍楚大人,昨夜来过一回,我说您歇息了,没想到今日又来。”   楚端?知言脑中千回百转,该来的终归要来,可未曾想过他竟主动来找她。究竟是陛下的授意?还是楚端他……   知言的脸色越来越白,咬了咬牙道:“我随后便来。”   沐浴更衣,换回男装。待她揽镜自照,发觉妆容并无异样,这才快步赶往前厅。一边走,一边装作匆忙的样子,“楚大人来访,有失远迎!”   楚端正呷了一口香茗,喉结微动,咽下清茶,起身道:“许大人,别来无恙。”   二人寒暄了一阵,各自入座。   “许大人消瘦了不少。”楚端明亮和清澈的眸子在她脸上游走。   “每日闭门思过,感慨良多。”知言神色认真道。   “思过?”楚端闻言笑道:“你年幼之时,也常常被责罚思过。”   知言脑海中旧事忽然浮现,她笑道:“我曾得过一种怪病,记不得幼年之事,难道楚大人与我相识?”   楚端拂袖起身,在她身前站定,“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我与楚大人第一次相遇……恐怕是在御试之时。”知言又摇摇头,“不对,实乃当今圣上引荐相识。”   叶舒在院中修剪花枝,偶然回头间,见二人相对而立的模样。那样的容貌神情,竟然如此相似,如同孪生兄弟般。   楚端笑道:“你第一次见我,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五六章 有无天日   待重返朝堂之日,已是深冬。许是太久未归,知言总觉得宫中古怪,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短短一月间,未曾有御试考核,可朝堂之上却多了不少她不熟识的官员,且许多老臣,却都未曾上朝。   知言轻咳一声,引得身侧的林照侧目来瞧。林大人这个月终于如愿以偿,官拜礼部尚书,见许知言那崇拜的眼神,不由扬了扬头,如缝隙般的小眼勉强睁开,露出黑黢黢的瞳孔。   “林大人可知近日以来,缘何多了数十位新晋官员?”知言小心翼翼道。   “许大人被禁足期间,朝中十分精彩呐!”林照故弄玄虚,“不少老臣,如裴朗大人般主动请辞,告老还乡去了。”   “哦!”知言点头,“多谢林大人提点。”   “哪里哪里,今后我也算你的直属上官。”林照得意道。   “林大人提醒的是。”知言微微侧脸,却见不远处的冷修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   知言连忙收起目光,望向高台龙椅之上的天子。他端坐中央,俊美白皙的面容愈发透亮,眉目中浮现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身侧的楚端抿唇微笑,形容俾睨。   知言愈发迷惑,便听陈帝孔轩悠悠开口,声音空灵如天籁游丝,“许大人闭门思过的如何了?”   知言连忙出列行礼,“如陛下所见,臣日后定会如今日般早早上朝,再也不会贪睡误时。”   陈帝点点头,“许久未陪朕对弈了。”   此话一出,震惊朝野。皇帝陛下对许知言抱怨,你都这么久没陪我下棋了!众所周知,许知言出自御周候府,即是今日的魏王。而陛下登基后不久,许知言便被禁足不得出府,依陛下所言,便是落实了他在登基前便与许知言有旧。   啧啧啧,这个许知言,果然狡兔三窟。即便是下朝,林照依旧咬牙切齿,他的职位虽高,却不及那小白脸与陛下更为亲密。   林照心中愈发阴郁,与墙角拐弯之际,躲闪不及与来人险些撞在一处。那人颇为高大英俊,令他恐慌。   林照连忙赔礼道:“哎呀哎呀,冒犯了齐大人,罪过罪过。”   齐皓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林大人下次可得小心。”   “是,是。”林照弓着身子连忙逃走,心中不由泛起嘀咕,以他的卓越洞察,此番告老还乡的均为先魏旧臣,像是有什么人有条不紊地清理着一干旧臣。而更为奇怪的,是原本作为叛逆的齐皓,忽然便加封了兵部尚书,统领宫中御林军。   真是太难捉摸了。   知言亦是心事重重,神情飘忽地踏入御书房,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惑,一时立在当场。   御书房有一美貌少女,华服席地,正倚在陈帝孔轩身侧研磨,她微微一笑,唇边泛起两朵漂亮的梨花。   南枝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哦,许大人还不知道,岳大人原是女儿身。”立在一旁的楚端笑道。   岳南枝这才发觉有人进来,盈盈双目如含水般望向知言,苦涩一笑,“见过许大人。”   知言蹙眉道:“岳大人这是?”   “南枝乃是新晋的贵妃。”陈帝温和一笑,眼角春风,拉着岳南枝的手道:“听闻你二人为官之时,私交甚密。”   岳南枝脸色一变,连忙跪地叩首,“启禀圣上,臣妾与许大人不过是同僚之谊。”   陈帝云淡风轻道:“起身吧,朕没有怪罪之意。”   怎么会这样?短短一个月,朝中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知言心不在焉地盯着棋盘,这一个时辰下来,负多胜少。陈帝不由摇头,“知言的棋艺,倒是退步了。”   知言连忙道:“陛下棋艺精湛,微臣自叹弗如。”   “连你都这般敷衍朕了。”陈帝摆摆手,“罢了,朕乏了。”言毕轻轻抬起手臂,岳南枝会意,匆忙上前扶起陈帝,出了书房。   孔轩还是孔轩,却又不是孔轩,知言愣在当地,他在岳南枝的搀扶下,身形虽瘦,但也高大,龙袍在他身上似忽大了些,他步履轻盈,似有一飞冲天之势。   知言尚未回过神来,浓重的龙涎香萦绕而知,有一只长而温柔的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惑人心神的气息道:“你与她不同,你是我的妹妹,日后的大长公主。”   楚端!   知言心口一凉,不知楚端接二连三的试探意欲为何,却装作乖巧的模样道:“楚大人昨日的话,我思前想后许久,却仍是记不起半点儿时之事。”   他的手指头轻触耳后那枚银针,“记不起便不要强求,你只要信我便是。”   知言心中千回百转,遥想当日偷窥到倾城先生与楚端在玉王府上的情形,大胆道:“先生也曾说要我信他,他却欺骗了我。”   楚端手指一顿,来了兴致,“哪个先生?”   显然,他既知道许昌的许无言,也知道倾城先生。知言颇有怨言道:“我的恩师许无言,她说我自幼在无言书院长大……我不知该信谁。”   “他啊!”   知言此时看不到身后之人,只能凭借他的气息与声音判断情绪。楚端的声音明朗,“若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你还会认他这个恩师?”   “我……”知言心上一紧,“我不知道。”   “你怎会信他?”楚端状似嗤笑,“若不是他的馊点子,你母亲也不会远嫁异番。”   知言心上一动,“楚大人能否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好。”   知言离开之时,远远看到立在廊下的岳南枝,她目光悲戚,眼角的泪光转瞬即逝。知言心上一窒,不忍再看,回头之际,却见不远处有一行御林军持剑而立,为首之人,乃是当日窜逃的要犯齐皓。   齐皓见她,露出森森牙齿,目光却越过她,望向廊下的纤弱身影。   知言眉梢一动,“齐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齐皓抿唇道:“如你所见,无恙。”   御林军渐渐远去,知言走得极快,勉强跟上齐皓的步伐。   “你为何回来?”知言急切道。   “南枝有难,我不得不归。”   “追杀魏王,可是你所为?”知言又问。   “都自身难保了还惦记你的小情郎?”齐皓向来稳重,竟能说出这般轻浮的话来,令知言羞恼。   “你!”   不待知言再说,齐皓便将她连赶带哄送出了宫。   何子非曾断言,先皇生前最信任齐皓,因而宫中暗卫皆由齐皓调拨。先皇一死,新帝孔轩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齐皓,却在这个过程中屡屡受阻。恐怕这才是他纳妃的真是意图,将齐皓心爱之人困在宫中,迫使他为自己所用。   知言心上一凉,孔轩为玉王之时,为人光明磊落,谦谦君子,而今怎会犯下如此龌龊之事。不仅仅是此事,陈帝之死,孔诏伏诛,嘉宁公主癫疯,一件件一桩桩皆是阴谋。   陈帝神情涣散,岳南枝难以脱身,齐皓受制于人,楚端真假难辨,余鹤与她心生罅隙,何子非又远在魏王府,她该向谁了解其中奥义?   唯一可信的,只有太史大人冷修。而今日冷修在朝堂上的表现,似是有话对她讲。知言心下拿定主意,一出宫,便往他们多次相会的酒肆而来。   小二见了她也不多说,径直引入了二楼的包房。   知言顺手将房门带上,却见原本立在窗边观景的冷修忽然转过身来,快步上前揽住她的肩膀,语气关怀道:“这一个月,你倒是去了哪里?”   她竟未能瞒得了他。   “你怎知我不在附上?”知言笑问。   “若是你在京中,上朝之时又怎会露出那样的迷惘神色?”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他皆看在眼里,可是她不能回应他更多。知言索性逃离他的温柔,坐在案边饮了一口茶,强压着扑通直跳的心脏。   “我去了哪里,你应该已经猜到。”知言眼神闪烁。   冷修见她如此,幽幽叹息,“我在宫中,见到了先生。”   先生?知言霍然起身,声音骤然提高,“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远远见他伴于楚端左右,形容恭敬。”冷修长眉轻蹙,似是不解。   “冷大人可知楚端是何人物?”   “为何这样问?”冷修反问道。   “近来许多老臣告老还乡,是不是与他有关?”她虽是询问,却语气笃定。   冷修点头,“余鹤曾说,那些官员并不是主动请辞,而是遭人毒手。”   “余鹤可曾将真相禀明圣上?”   冷修又摇摇头,“所有奏章都要内侍大人呈奏,恐怕是石沉大海了。”   “岳南枝又是为何入了后宫?”知言几乎趴在桌子上,等着冷修的回答。   “此时说来蹊跷,岳大人竟与逃脱大理寺缉捕的重犯齐皓私会,被逮了个正着,双双被押回大理寺受审。然而事事难料,谁知岳大人竟是女儿身,齐皓也被赦免重罪,官复原职。”   知言听到此处,心中了然,她望向冷修,试探道:“依你所见,楚端……是否有意除去先朝旧臣。”   冷修唇角一勾,点头。      ☆、五七章 有闻必录   不仅如此,知言不由想到今日在宫中行走之时,宫娥的数量大为减少,取而代之的美貌的侍卫与宦官。   京中近来歪风邪气盛行,家贫之人便将自己年幼的儿子卖给他人做娈童,以赚取不菲的钱财。仿佛趁着年少青春,以色侍人才是正途,自力更生反倒遭人白眼。   更有陈帝不理朝政,官员大肆贿赂内侍楚端,以钱财谋官者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何频繁有新官员参与朝政。   有几位大臣正义直言,弹劾内侍楚端,却不是溺水而亡,便是饭后猝死,教人不敢议论。   “近来朝中混乱,我又不喜参与那些事,便潜心研究魏史,或许有些你想知道的。”冷修道。   知言心中大喜,“冷大人真乃良师益友!”   “良师益友?”冷修自嘲,“却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本薄簿,乃是他近日手工整理而成的密史。   “此物不该存于世上,你若看了,便烧了了吧。”   知言伸手接过,好奇地翻开扉页,只见上面记载着二十余年前,魏国太子杨越携近臣往墨华山求学之事。此乃隐秘旧闻,她曾亲赴墨华山也未探得万一,冷修又是从何得知?   冷修看出她的疑惑,提醒道:“张顺公公去了。”   张顺?历经魏杨越,陈帝孔萧,新帝孔轩的三朝旧臣……他也是魏帝旧臣。她今日被岳南枝入宫所震惊,竟未注意到张公公不在殿上。   嗜杀如先帝孔萧,都未诛杀张顺,谁知新帝即位,张公公便性命不保。   “他二人相争,你又将与谁站在一道?”冷修忽然问。   知言恍然惊觉,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   “楚端已经动手。”冷修的手指轻扣茶盏,“你却依然举棋不定。”   知言垂眸叹息,难以抉择,“若是换做你,又将如何?”   “我只知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冷修语气温和,竟似动人情话。令知言心中涟漪翻滚,夜不能寐。   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当晚,她只得披衣起身,再度翻阅那本秘史。这本书倒是与之前的所有内容大为不同,说魏国帝后自幼约以婚姻,二人却没有那海誓山盟之情,甚至于杨越求学墨华山之时,与周国女学生齐暄情投意合,为此惹得许云昭醋意横飞,甚至与各国学子相伴游玩,饮酒作乐,以报复杨越。   墨华山求学归来,杨越与许云昭奉旨完婚,齐暄也回到周国,与周鼎王结为连理。而许云昭与各国学子相交,不慎有画像流出陈国,为黎国之王所获,一时被她的美貌所惑,遂向陈帝求得此女。   求学墨华山之时,许云昭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会将画像流入黎国之手?彼时殇帝杨越已经登基,皇后许云昭身怀六甲,遂将一腔怒火都发在了国丈许战身上。   及至此时,许战才将自己有双生女之事和盘托出,诓骗魏帝,说此番皆乃次女许云暧惹下的孽缘。为摆脱黎皇的穷追不舍,年轻的太宰陈倾献上一计,将许战的次女,在流云观长大的许云暧送入黎国,以婚姻巩固两国关系。   此计甚妙!   而许云暧便从此被冠上了不安于室的恶名,许家的污点,虽出嫁为一国王后,竟无半点记载。   知言不由心惊胆战,正是这一次代长姊赴黎国,才开始了母亲短暂而凄凉的王后生涯。   之后的事情,她也曾断断续续地梦到过。她似乎曾在父王与母后的怀中玩耍,而后黎国内乱,父王驾崩,她随着母后一路辗转,被大哥庇护在羽翼之下。   就在那时,她永远的离开了母后,离开了家乡,转而来到了魏国。   魏殇帝体弱多病,与皇后许云昭仅有一子杨绪,而后之事,这本秘史的记载竟与她的记忆逐渐重合。   姨母和姨父时常争吵,姨父气得摔了药碗,姨母在一旁偷偷抹眼泪。那时的孔萧还是魏国大将军,带兵在外,保卫国土;太宰陈倾常常入宫,劝慰皇后。   不久,太子哥哥染了天花,在宫外医病。每次流云观回宫,便无人陪她玩耍,时常一人游荡在宫中,却不知不觉来到了姨父的寝殿,看到姨父姨母又在争吵。   姨母气急败坏道:“你别想将那野种带回宫中。”   姨父虚弱道:“齐暄已经香消玉殒,你又何苦与一个孩子过不去?”   “齐暄赢得了你的爱,她的儿子休想赢了我儿!”姨母笑得凄厉,“你们情深似海,你们父子连心,我和绪儿又算什么?”   姨母仰面而哭,继而将汤药连灌带倒,迫使姨父服下。姨父一直在榻上挣扎,呜咽,姨母却终是冷冷站在一旁,“我爱了你那么久,你心里终究是装着别人。”   她躲在黑暗中,从门角的缝隙里窥的一清二楚,却又听的惊胆战,双腿麻木到站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太宰匆匆赶来,将姨母揽入怀中,“我已秘密召回孔萧,辅佐绪儿登基。”   姨母泫然而泣,“我与绪儿,便要仰仗你了。”   大将军孔萧率军入城,名为护驾,实则将魏后困在宫中,逼她拟旨让位。魏后不从,孔萧便派二位夫人去后殿游说,哪知长子孔蛟率先冲杀进去,对魏后的美貌起了淫邪之心,被孔萧当场斩杀。   随后赶来的二位夫人见到这血腥的一幕,一个坠城而亡,一个痴傻疯癫,最后却死于静心斋的一场大火。   知言看罢,靠着椅背长舒一口气。却见灯影摇曳之下,门外身影闪烁。   骤然精力集中,她扬声道:“谁在那里?”   叶舒的声音悠悠传来,“是我。”   叶舒进屋,关门,怯懦道:“我心中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说来听听。”知言将薄簿合上,收入怀中。   叶舒咬着唇角,双睫轻颤,她年少时候的悲惨经历,不想对任何一个人提起,如此这般,她似乎便会忘记了那不堪的过去和肮脏的自己。可是她逃不脱,避不开,自从那日见了楚端,夜夜噩梦萦绕。   “多年前,我见过御周候,不……魏王殿下。”叶舒面上泪痕杳然,“那时,我是水云间的莺花。”   知言隐约感觉得到,叶舒有不愿提及的过去,却不敢想象,她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子,竟然有那样不堪回首的往事。   陈国女子十五岁及笄,已示成人,偏有达官贵人喜爱豢养娈童雏、妓,年少的童男童女养在府上,隐晦地称呼雏妓为莺花,意为婉转娇啼却又含苞待放。   “幸得魏王买下了我,还了我的自由身,给了我一些钱银。日后,我便去听风苑学了唱戏。”叶舒缓缓道来。   “直到见到内史楚大人,我才明白,那时魏王要找寻的,原是一位单名为绪的公子。”叶舒泪水涟涟,“可我们入了腌臜之地,皆隐姓埋名,不为外人道,魏王便与他擦肩而过。”   知言双手冰凉,如此说来,杨绪出宫后,竟是做了小倌?   再肯定不过了,杨绪正是楚端,楚端便是杨绪。   “你又如何认得楚端?”知言又问。   “他样貌出挑,气质高雅,见之不忘。”叶舒一字一顿道,这便是为何,她在宫中第一次见到知言,便毫无顾忌地向她求救,因为那种熟悉,是从未有过的。   “彼时魏王未寻得楚端,他又是去往了何处?”知言问。   叶舒思索了半晌,“若我没有记错,他被一位达官贵人买走了。”   从勾栏院买小倌,自然是匿名而去,恐怕逼问叶舒也没有用。若是何子非去调查一二,说不定会有所获。   见知言默不作声,叶舒便又哭了起来,“是不是大人嫌我脏,不要我了。”   “不是不是,你莫哭。”知言替叶舒细细擦去泪水,“你可愿代我,去魏王府一趟。”   叶舒止住泪水,连连点头。   知言将怀中的薄簿取出,用小巧的印章在扉页轻轻一盖,又用宗卷袋封口,递给叶舒道:“魏王府远在西京城外,你此行不必告诉任何人。明日一早起身,多加小心。”   叶舒点头。   “待你见到他,便将你与楚端的机缘说与他听。”知言嘱咐道。   第二日一早,叶舒独自乘了马车出城,驾车人是位年轻男子。叶舒知道,他是魏王安插在许府的暗卫,因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再也未被余鹤大人纠缠过。   许府的暗卫,少说也有数十人,叶舒原本以为,魏王对自家大人也是存了几分爱怜之意的,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与保护,是每个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可自家大人实在愚钝至极,竟然对魏王的作为没有半点回应。   马车自小路穿行,往魏王府而来。   魏王府乃是山居别馆改建而成,原是陈帝每年外出避暑的别馆行宫,立于高山之巅,夏日清凉,冬季倒略显得寒冷。这几年夏季凉爽,皇家渐渐忘了此处,山居别馆反倒是空了下来。陈帝大笔一挥赐给了魏王,可见陛下之于魏王,无比重视。      ☆、五八章 有事之秋   何子非早在周国之时,便对陈帝的举动了若指掌,待他加封魏王,原以为将要重新修缮御周侯府,作为魏王府之用,哪知府邸远离京畿权力中心,将他隔离在外,无力参与朝政。若是陈帝有心防他,倒也在情理之中,若是有人怀了不臣之心,他却不能坐视不理。   加封魏王这几日以来,他几乎将府中所有人排查了一遍,除去潜伏其中的细作,好不容易歇息片刻,却听闻余鹤来访。   万事不可掉以轻心,何子非于会客厅藏了暗格,密会余鹤。二人探讨朝中政事,不知不觉已到了午时。   老贺在外室禀报道:“王爷,许夫人求见。”   许夫人?何子非思索片刻,不由笑道:“我去去便来。”   余鹤依然正襟危坐,“好。”   会客厅中有一面题诗墙壁,细细密密的篆刻了古人诗词,似一块茶色的石板。然而正是这石板,与密室相连,在密室内可透过石板的背面洞察会客厅中的一切。   待“许夫人”婷婷袅袅地入内,余鹤几乎吃惊的瞪大了双眼。果然是她,他早该想到,他们已有近一月未见,她却比之前更显美丽动人。   常年因审讯犯人而冷漠的心忽然觉得刺痛,午夜梦回,每每想到那一夜他对她的欺辱,余鹤便无地自容。他怎能那样对待一介女流?   很快,余鹤的那一丝自责便被叶舒接下来的举动惊得烟消云散。她于魏王身前跪下,先是磕头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然后坦然承认她曾在水云间做莺歌的事实。   余鹤几乎惊讶到不能思考,犹记得她在他身下哭泣,“大人尚且嫌弃未饮过的新茶,而今却不嫌弃贱人这残花败柳的身子?”   他以为那是她的推脱之词,却不料有这样的深意。   她跪在那里,泪水涟涟,一如她来求他的那个旖旎夜晚。余鹤无心专注于他们二人的谈话,只觉自己的情绪尽数被这小女子吸引的过去。他不在乎她曾做过什么,不在乎她嫁过什么人。他几乎是不受控制的,没日没夜地想她。   叶舒将自家大人交代的事情尽数完成,又将密封的纸袋交给何子非道:“大人秉烛夜读,并命我当面将此物交给魏王。”   何子非取出那本薄簿,在扉页看到她小小印章留下的痕迹,不由想起他们还在御周候府时,她研磨印章的认真模样,不禁唇角含笑。   叶舒机敏,见魏王满面含春的模样,趁热打铁道:“大人有话带给王爷。”   何子非好奇,“什么话?”   叶舒缓缓道:“天寒地冻,王爷记得加衣。”   言毕,却见魏王殿下表情一滞,眼里的情绪几乎要流淌出来。叶舒眸子一闪,抹净了眼泪,便弯着唇角笑了。   何子非看得出叶舒是逗他开心,也不气恼,“既然如此,你也替我带一句话回去。”   叶舒点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王爷也太……不含蓄。”这下倒是让叶舒羞了个大红脸,她连忙道:“我这便启程,定然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大人。”   何子非笑道:“用过午饭再走。”   叶舒推辞道:“府上没有女眷,我若不回去,大人多有不便。”   “再者。”叶舒眸子一转,“若是耽误了今日,王爷便又隔了一秋。”   即便是他们之间相距甚远,余鹤依然能看得清她飞扬的眉角和跳动的情绪。她待旁人温柔似水,缘何每每见他,却都如临大敌?   何子非见过叶舒,便又回到密室,却见余鹤匆匆起身,似是要离去。   “用了午饭再走。”何子非挽留道。   “要事在身。”余鹤一脸冷漠。   何子非打量着余鹤脸上的深情,他虽冷漠,目光中的急切与炽烈却毫无顾忌地蔓延,仿佛是有十万火急之事。“不要忘记了我嘱托你之事。”   “自然。”余鹤来不及向他此行,便大步向外走去。   霜华远远隐在黑暗之中,见何子非独自在窗边读书,眉头颦蹙,似是为什么事情苦恼。   “王爷,该用膳了。”她柔声道。   “你且出去。”他回道:“不必等我。”   余鹤一出魏王府,便驱车跟上叶舒的马车。   前几日才落了雪,地上泥泞不堪,而叶舒又走的是小路,行至蜿蜒树丛中,忽然间车身一斜,车轮便陷入了泥潭之中。   叶舒见状,连忙下车,与那车夫商量道:“你在前面调转马头,我在后面推车。”   车夫惶恐道:“怎能劳烦夫人亲自动手。”   “这里天寒地冻,顾不了许多。”叶舒挽起袖子,走到车轮陷入的一侧,双手抵住马车。随着车夫扬起的鞭子,马儿吃痛,奋力前行,可马车陷入太深,竟纹丝不动。   叶舒哭笑不得,顾不得许多,只得再次用力。忽然间腰身被一双有力的手环住,叶舒惊叫一声,便被人抱在怀里。   那人眉目冷峻,似这天地间冰雪雕刻之人。   “余……余大人。”叶舒惊恐不能自已,不知余鹤为何会在这密林中出现。   余鹤将她带离泥泞,又回到车轮陷入之处,缓缓蹲下,振臂一提。他看似文弱,却似有千斤之力,此举似是将百年老树连根拔起。   余鹤却面色如常,似是不费吹灰之力。   车夫会意,连忙驱马前行,逃离泥潭。车轮转动,溅起一片泥点,落在余鹤大人不染一丝尘埃的白袍之上。   叶舒吓得捂住了嘴,心中默念糟糕。   “你先回去。”余鹤看了车夫一眼,目光中的嫌恶和疏离令那车夫不由蹙眉。   车夫奉命而行,不肯离去。叶舒见二人僵持不下,连忙道:“你回禀大人,说我同大理寺卿余鹤大人在一起,请她不要担心。”   见二人似是旧识,车夫这才离去。叶舒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道:“多谢余大人。”   余鹤斜睨了她一眼,“随我来。”   叶舒只得讪讪地随他上车。   余鹤先是脱了鞋,然后又脱了被打脏的外袍,只着了中衣,坐在软榻之上。叶舒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鞋子,便默默地脱了放在一旁,然后与他相距甚远,神情警戒地跪坐在马车上。   余鹤瞧了她一眼,“怕我?”   她怎敢说怕他,叶舒摇摇头。   “过来坐。”余鹤指着他身旁的软榻。   叶舒不想离他太近,只得硬着头皮道:“怕。”   随着马车颠簸前行,余鹤不再说话,斟了一盏热茶细细赏鉴。叶舒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却见余大人并不看她,而是盯着那挂在一旁被打脏的外袍,忽然勾起了唇角,似是笑了。   不会,怎么可能,若不是她看错了,便是她困倦了。   余鹤饮了热茶,顿觉心情舒畅,再抬头看那小女子,竟已是昏昏欲睡。她双臂环在胸前,姿态戒备,竟是坐着睡着了。   她怎会畏惧他至此?   余鹤心中浮起难以言表的挫败感,将原本盖在膝上的薄毯取下,轻轻覆在她身上。   余鹤明察暗访,翻阅了百余宗卷,才窥得魏王的蛛丝马迹,以及许知言不可告人的身世。而眼前这个小女子,就打算无名无分地跟着“她”一辈子?   他知她年少堕入风尘,都说风尘女子有媚骨之态,勾人魂魄,她却不然。她从不浓妆艳抹,从不撩人心神,却还避他如蛇蝎。   不,恰恰是她这半推半就的姿态,教他魂不守舍地日夜思念。这小女子,当真是……让他喜欢得紧。   马车急停,余鹤未曾坐稳,险些伏在叶舒身上。叶舒浅眠,忽然惊醒,被余鹤的动作吓得目瞪口呆。   余鹤恼怒,对车夫喝道:“何事?”   车夫慌张道:“大人您看。”   余鹤披了外袍下车查看,却许久未回。叶舒不由好奇地撩开轿帘,泥泞的小路上一片肮脏腥臭,冲得她几欲干呕。路边躺着一个人,正是半个时辰前还有血有肉的许府车夫。此时此刻,他的胸口插入一把利刃,血水浸湿了他的周身,令人不寒而栗。   余鹤在他周身查看了一圈,探了探他的气息,又仔细检查伤口,最后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将尸体胸口的尖刀拔出,用外袍裹住。   叶舒浑身瘫软,不敢再看,余鹤却已抬步上车,脱了履,将包着凶器的外袍放在一边。   他在叶舒身旁坐下,“你随我回府。”   叶舒的声音战栗不已,“我家大人……会不会?”   从尸体上的多处伤口来看,车夫显然是被围攻不得脱身。可他周身的伤口,却都不足以致命,真正夺他性命的,是口中咬破的药囊。   余鹤不知京中发生了什么,但许知言府上多为何子非布下的暗卫,显然这车夫也是暗卫出身,身手不凡,却被迫自尽,定是那些刺杀之人想要从他口中探得什么消息。   若那车夫不死,再拖延下去,便会遇到随后而来的马车。如此一来,即便是余鹤,恐怕也难以全身而退。   车夫以命相搏,也算救余鹤一命,便是这一恩情,他也要为车夫报仇雪恨。   叶舒早已泣不成声,她跪在余鹤身侧,啜泣道:“那些人是不是冲我来的?”   余鹤叹息一声,心疼地抱住眼前的女子,“莫怕,有我在。”      ☆、五九章 有根有底   西京城内,有一处宅子今早忽然起火,大火于这干冷的冬日滔天而上,浓烟直入云霄。   那是礼部侍郎许大人的宅子,起火之时大门紧闭,听不到一丝哀嚎,仿佛一座无人鬼宅。待浇灭了大火,众人只知起火之时大门反锁,庭院中无一人生还。   许府白日起火,震惊朝野。   余鹤马不停蹄地回京,亲往刑部而去,得知许府主仆共六十三人尽数葬身火海。仵作从未见过将人烧成那般面目全非之态,验尸之时忍不住频频呕吐。   刑部尚书邱平四十开外,一直以来官运平稳。哪知天子脚下出了如此怪事,他急得抓耳挠腮,来回踱步。分明是谋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可内侍大人却说是天灾,要他如何是好?这上奏的折子到底如何写?   正烦恼间,下人通报大理寺卿来访,邱平不由笑逐颜开,大理寺卿向来与礼部侍郎交好,何不把他的疑惑透露给向来正义敢言的余鹤?   邱平不由分说,立即迎了上去,“什么风把余大人吹来了!”   余鹤寡言少语,见他模样谄媚,冷冷吐出一个字,“如何?”   邱平见他直奔主题,也不含糊,“许府上下六十三人,皆死于大火。”   “尸体何在?”余鹤漠然道,单是许府六十三人皆死于大火便是信口胡诌,堂堂的礼部侍郎夫人——叶舒还在他府上!   “许知言那一张俊脸哟,啧啧啧,更是烧得面目全非,教人不敢辨认。”邱平扼腕叹息,虽说同朝为官之日,他并不待见以色侍人的许大人,可如今许知言忽然殒命,身为同僚的邱平也不免生出些同情。   余鹤与许知言师从同一人,然而那是她还是个娃娃,他与她也只有同窗之谊,若不是叶舒那小女子求他,他也不会跑来翻看这烧得黢黑的尸身。   若是许知言就此死了,那死心眼的小女子会不会随她而去?一想到那爱哭的小女子,余鹤不由心烦意乱。   许知言的尸身蒙着一块白布,单薄的白布却遮不住尸体的腐败气息。邱平不由捂着口鼻连连后退,余鹤却不为所动,信手掀开白布,露出焦黑的干尸,细细观瞧。但见那尸体身量比之平常男子矮小些,也更瘦弱些,头发与皮肉尽数烧焦,泛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邱平一个走神,便见平日里极为爱干净的大理寺卿戴上手套,在那尸体上翻看起来。   巴掌大的小脸,皮开肉绽,难辨样貌,面上纵横交错的条纹却甚是整齐。   余鹤倒吸一口冷气,“刀伤?”   邱平连连称是,“大人也觉得是刀伤所致?”   不仅如此,身上也遍布刀痕,且从皮肉翻卷的模样看来,不仅仅是生前身中数刀,而且刀刃之上恐怕有剧毒。   若是换做数日前,余鹤便会相信这具尸体便是许知言,可是他明察暗访多时,知晓了许知言的秘密,他——是她。   再说杀人焚尸而已,为何毁坏容颜,不辨面目?凶手不就是为了掩盖尸体本来的面貌?若是余鹤所料不假,这不过是一具与许知言相差无几的男尸。   余鹤的双手移至那尸体前胸,用力按了两下,冷峻面容染上暖色,凝重的表情不由舒展开来。   一旁的邱平不甚明白,余大人与许大人交好,怎么余鹤此时的表情,竟然是愉悦与兴奋?   然而接下来的举动简直丧心病狂,教刑部侍郎不忍直视。   只见余大人的右手忽然像那烧焦的男子隐秘处抓去,并在抓取到某物揉捏片刻,继而满意地点了点头,面露快慰之色。   即便是在风气开放如陈国,侮辱尸体也会被人谴责!难道是余大人嫉妒许大人的俊秀,而今在尸体上泄愤?   有些人,果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邱平心中这样想,却不敢明说,只得尴尬道:“余大人这般细致地检查,可发现什么线索?”   余鹤将脱下的手套丢在一旁的火盆里,火苗一跃而上,贪婪的舔舐着手套上的尸油,瞬时将手套吞没。   “确是许大人。”余鹤缓缓道。   邱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这位余大人,在捏了许大人的男儿之处后反而斩钉截铁。难道……许大人生前,竟被……   “可是……”邱平的眉头皱成一团,脸上的表情极为不自然,连忙转移了话题,“可是这一大清早,怎么就起了火了?”   余鹤想看的都已看到,再无兴致多留,一边提步向外走去,一边道:“厨房走水。”   高明!不愧是冷面阎罗一般的余鹤大人,早就听说他极擅典狱之事,大小案件到了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反正死无对证,将起火的原因推给许府本身,便和他刑部没什么关系了。邱平在心中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许府书籍卷宗颇多,天干物燥,厨房走水,乃至烧了整个院落,府中上下无一生还。   邱平转念又想,可是余鹤分明看出了其中蹊跷,为何秘而不发?   回府的路上,余鹤忽然想起,那尸体上的刀伤纵横交错,根本不是为了掩盖男尸面容。既然面容已毁,又何必多此一举?恰恰相反,那刀伤是为了引人查验伤口。   刀伤细密工整,正如许府死在密林中的车夫。而普天之下,最喜欢这般杀人的,只有先帝孔萧的暗卫。先帝已逝,唯一能统领这群杀手的,只有先帝的近臣齐皓。   若是齐皓?既然他犯下了如此而行,又为何迫不及待地自留证据,希望被人识破?   一连串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余鹤不得不抽出半个时辰整理思路,而后将下属分为三支队伍。一支往水云间而去,调查楚端;一支秘密出行,潜入许府;最后一支,紧紧盯着齐皓。   余鹤吩咐下去,已觉大汗淋漓,许久未接到过这么棘手的案子,若他所料不差,陈国将要天翻地覆。   天色渐晚,余鹤起身向外,见院中蹲着一个女子,正在吃力地洗衣裳。他不由被她吸引,信步而去,她专注洗衣,并未察觉。   那是他白日里穿过的外袍,因溅上了泥土,又裹了凶器,此时已经污秽不堪。叶舒蹲在地上,奋力搓洗,可白衣裳的污秽,不论怎样都洗不干净。   越是这样,叶舒便越是哭得伤心,她们的家被大火吞噬,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甚至连一件衣服都洗不干净。   “她活着。”余鹤惜字如金。   叶舒抹了抹眼泪,诚恳道:“请救救我家大人。”   “救她?”同门师妹,他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余鹤不由想起上一回,她来求他的模样,那一日她伺候他洗漱,伺候他更衣,伺候他就寝……可谓通体舒畅,教他对别的女人再也没有兴致。   只这一念,腹中邪火丛生,自余鹤尝了她的美味,心心念念的都是叶舒。更是鬼使神差地遣散了几房侍妾,掐指一算,他竟有多日未碰过女人。   叶舒惊得连连后退,那熟悉的、令她害怕的男人目光,终究还是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脸上。   自家大人生死未卜,又有谁能护得了她?   是夜,余鹤抱着怀中的温软香玉,睡得极为踏实。他的唇流连在她白皙的乳间,这个冬日,哪里还用得着暖炉。   天色渐暗,许府一片沉寂。齐皓却在尚书府,与大难不死的的许大人相对而坐。   一桌好酒好菜,像是要送行。   “我不过奉命行事,万望海涵。”齐皓举杯道。   “我府中上下犯了哪条王法?齐皓你何以如此助纣为虐!”知言双目通红,恨得要滴出血来,“南枝看错了你!”   齐皓戎马半生,杀人无数,自认为无所畏惧。然而唯有一人,是他心中断然不能割舍的。不知楚端是从何处看出了端倪,将岳南枝接入宫中,以她为饵,胁迫齐皓为他效力。   不是齐皓不分黑白,而是他无亲无故故牵无挂,他有的,只是岳南枝一人而已,他不能看着她命殒他人之手。   任世人如何辱骂,他都尽数承受,齐皓起身笑道:“即便南枝看错了我……我的双手早就沾满鲜血,也不畏惧一错再错。”   堂堂七尺男儿,怎堪受制于人!齐皓的声音却忽然柔软,“我无父无母,戎马半生,若是说这世上还有牵挂,唯有南枝一人。只要能保她平安,我便是下了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   知言望着那个孤寂的背影,“你究竟任谁驱使?”   “内侍大人。”齐皓咬牙切齿道:“不……应该是前朝杨绪太子。”   又是他!知言双手握拳,气得浑身颤抖。   “不仅如此。”齐皓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眼睛,“今日稽查,竟少了两具尸体,已经派人去追。”   “你!”知言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好个齐皓,竟然连叶舒也不放过。   “趁着天色昏暗,随我进宫罢。”齐皓说罢,对左右道:“绑起来。”   两个蒙着脸的属下不由分说便将知言的手臂擒了,用麻神捆住。   知言苦笑,“齐大人并未然我做个饿死鬼,也算对得起你我二人的交情。”   齐皓负手而立,声音清冷,“这顿饭,或许是你为我送行。”   “为何这样说?”知言问,“他是要以我为质,威逼魏王?”   “不错。”   魏王?关键时刻总能将她抛出做诱饵。以她为质,当真可行?   可是齐皓方才所言“你为我送行”又是何意?      ☆、六十章 有生之年   知言于漆黑中睁开眼,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唯有耳畔温和的男声道:“你猜,何子非会来救你么?”   随着那人点燃的烛火,她渐渐看清了所处之境。这里是一处小屋,案上摆满了花草,小屋干净地像是刚刚被打扫过一般。   楚端手持烛台,笑望着她,“年少之时,我常带你来此处玩耍,月微……可曾记得?”   知言睫毛轻颤,犹记得有一日跟踪孔诏来过这里。她在慌乱之中迷路,又在密林之中与齐皓相遇。   楚端见她失神的模样,只道她在回忆过去,不由分说牵起她的手,“随我来。”   出了小屋,周遭皆是茂林修竹,即使是在冬日也有不凋之势。天气寒冷,楚端也不做停留,牵着她一路向石洞而去。   未及石洞,叮当的水声便自洞中传来,教知言凛然。她知道那里有魏后的琉璃棺,不觉脚下一滞,心中慌乱。   “怎么?”楚端忽然问,他的表情掩藏在夜色中,难以辨识。   “你要带我去哪里?”知言试探。   “去见母后。”楚端说罢,明显感受到了身后之人的抗拒,不由自主地从喉中溢出一丝怪笑。   石洞之中燃起烛光,魏后的琉璃棺在灯光之下愈发璀璨。知言只瞧了一眼,便吓得瘫软过去。   楚端将她紧紧揽在怀里,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望向那可怖的事物。不仅是魏后……就连先帝孔萧、太子孔诏、张顺……以及倾城先生,也置身于那琉璃棺中。   先生为何在此,难道先生也已遇难?知言浑身冰冷,颤抖着声音道:“你对先生做了什么?”   楚端仰起脸,忽然大笑起来。空荡荡的洞穴回响着他尖锐而凄厉的笑声,“他助我重回宫中,也算将功赎罪,我不将他碎尸万段,已是仁慈!”   倾城先生许无言,竟长眠于此!   “先生!”知言无助地哭喊着,脸上泪痕交错。   “你以为他是好人?若不是他,孔萧何以谋逆,父皇母后何以殒命!”楚端发疯般地扯着知言走向近前,指着陈倾那干枯的身子道:“他早该死无葬身之地!”   知言无力地跌坐在地,只听楚端道:“太子哥哥这便告诉你,他们为何该死?”   首先是陈帝孔萧,他的前襟满是血迹,一双眼怒目圆睁,竟是死不瞑目。   “谋逆犯上,罪该万死。”楚端讥讽道。   说罢又指着孔诏,“逆臣之子,不得好死!”   孔诏的身上至少有几十处伤口,他虽已故去多时,仍然可见身上的汩汩血洞,似是要随时淌下血来。   知言所见之处皆是尸体,吓得她连连后退。   楚端却越说越兴奋,一双眼满是通红之色,“最可笑的,是这二人父子相残!孔萧啊孔萧,你也有今天!”   楚端激动地浑身颤抖,紧接着便向张顺啐了一口,“这个两面三刀的老阉鬼,还妄图追随孔家三郎以自保!不得好死的腌臜货!”   知言受惊得厉害,一边默默地啜泣,一边惊恐地望着楚端。他既不是记忆中的太子哥哥,也不是平日里优雅尊贵的内史楚端,他究竟怎么了?他面容狰狞,满嘴污秽,竟像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至于陈倾?你可曾想到,离间孔萧父子,计杀孔诏的便是他!”楚端自言自语道:“如此说来,他倒也帮了我不少。”   楚端回头,却见知言惊慌失措,索瑟如枯叶之蝶,仿佛他一个动作,便会吓得她振翅高飞,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哥哥吓到你了?”许是发觉了知言的异样,楚端收敛了脸上的狰狞与戾气,轻轻捧起她的脸道:“莫怕,待我将何子非那孽种捉来,母后便可以安息了。”   他不过是为了给母后报仇雪恨!   璀璨的灯火下,楚端将眼前之人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她吓得脸色苍白,颤抖着的双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眼前的女子,又与年幼的自己何其相似?楚端莫名地动了恻隐之心,轻声道:“太子哥哥会保护你,莫怕。”   知言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疯了,楚端彻底疯了!   内侍楚端深夜未归,御书房内,岳南枝只得暂代其职,恭敬地将奏折一一奉上,孔轩看罢,神情渐渐凝重,不觉追问道:“楚端何在?”   岳南枝摇头,“今日未曾见到。”   孔轩秀美紧蹙,脑中一片混沌。今日的折子,有一半是关于齐皓,说他在兼任吏部尚书与兵部尚书期间滥用职权。另外一半,则是弹劾内侍楚端。   ——楚端蒙蔽圣听,秽乱宫闱,诛杀重臣,常有不臣之心。   “难道是朕错了?”孔轩负手而立,他的楚端,贵公子般温和的楚端,究竟为何频频遭众臣排挤?   “朕是不是个昏君?”   岳南枝心中明了,新帝孔轩虽不及已故太子孔诏那般手段强硬,却也是位明理的君王,平日里楚端侍奉左右,哪里有谏臣敢直言一二,恰逢今日他不在场……她大胆屏退左右,低声道:“陛下有所不知,今日一早,礼部右侍郎府遭人灭门,而后以大火毁尸灭迹……”   孔轩身子一震,“你说什么……礼部右侍郎?许知言?”   岳南枝咬着唇强忍眼泪,“正是。”   “知……言?知言!”孔轩站立不稳,颓然靠在门廊之上,声音骤然提高,“满朝文武,是否只瞒着我一人?”   岳南枝点头称是。   “何人所为?”孔轩神色隐忍,似是心中早有定夺,又像是不敢相信。   “内侍楚端,指使吏部尚书……齐皓。”岳南枝说罢,脸上缓缓落下两行清泪。齐皓……齐皓,你莫要怪我,我宁愿深陷宫中,宁愿以死谏上,也不能看着你一错再错。你与楚端同流合污,诛杀朝廷命官,乃是置普天之下的黎民百姓于不顾。   岳南枝当即磕了个响头,“魏国旧臣,皆已殒命,楚端与齐皓狼狈为奸,谋害朝廷命官,请陛下定夺!”   怎会如此?孔轩不由觉得头痛欲裂,他知道这一切错在孔家,因而他待楚端,无不宠溺,只想补偿他那些年吃过的苦。   他的愧疚之情,他的补偿之心,这一切都错了吗?   孔轩沉默良久,忽而扬声道:“吏部侍郎岳南枝!”   岳南枝不顾长裙席地,连忙跪地:“臣在。”   “罢免内侍楚端及齐皓的一切职务,命大理寺速往拿人,如若抗旨不尊,杀无赦。”孔轩亲自拟旨,下笔如飞,然后以玉玺印下凭证。   年轻的帝王已然动了杀心,岳南枝心中矛盾,却强忍泪水道:“臣遵旨。”   岳南枝接了圣旨,一刻也不敢耽误。趁着月色轻骑而出,往大理寺卿府上而来。   余鹤领命而行,率众先行捉捕吏部尚书齐皓。一行军士至吏部尚书府上,但见大门开起,灯火通明。原是齐皓已经遣散了家丁,独自一人端坐上房。   齐皓看到来人,反倒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来得这样慢,教我好等。”   他抬眼望向眼前之人,但见余鹤白衣胜雪,缓步上前。余鹤的身后,那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身着宫装,身段可人。   余鹤行至他身前,冷冷道:“你故意留下破绽?”   “不错。”齐皓静静望着余鹤,“我既不想失去她,又不愿滥杀无辜,唯一的出路,只有我死。”   只有一死,才能断了楚端的左右臂。   “余某钦佩。”余鹤素来少言寡语,为人又高傲不逊,此时此刻,却是情真意切,“你若身死,我保她平安。”   齐皓唇角一扬,“难得余大人开了金口,齐皓谢过。”   岳南枝孑然而立,远远望着齐皓,面容凄苦。她只需一眼,便令齐皓万念俱灰,他忽然大步向岳南枝而来,挤出一个笑容,“你穿裙子的样子,真好看。”   岳南枝苦涩一笑,泪水涟涟,“从今往后日日长裙红装,可好?”   “我恨不能陪你到老。”齐皓说罢,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揽过岳南枝的纤腰,将她按在怀里,细细亲吻。   有官兵见状,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夜幕低垂,倒像是天地间浑然一色的背景,只印得那两人水乳交融,纠缠不休。   “想我近三十年孑然一身,便是为了遇到你。”齐皓双手捧住她的小脸,便又低下头,将嘴唇紧紧地贴着她。   岳南枝任由他去,拼命想挤出个笑容,却抑制不住大哭起来。   “南枝,南枝,你莫要忘了我。”齐皓长眉一挑,却是笑了。   “齐皓!”岳南枝死死抓住齐皓的手,十指却被他一根一根地掰开。   齐皓不忍心看她,别过脸去,高声道:“余大人!请绑我回去受审。”   余鹤会意,命左右上前,将齐皓擒了。   岳南枝仍是不肯放手,奋力挣扎间,“刺啦”一声扯下余鹤的一截衣袖来。   余鹤虽然为人冷漠,但历经叶舒与岳南枝这般哭闹,对这痴情女子便又多了几分怜悯。他叹息一声,飞速出手,在岳南枝脑后落下一击。   她再无半点意识,软绵绵地倚在了余鹤怀中。   “得罪。”余鹤低声道。   望着齐皓的背影渐渐远去,余鹤忽然想,若是有朝一日,叶舒那小女子也这般舍不下他,便是教他立刻死去,他也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原计划十万字。 后来写到了十五万字。 目前看来好像又要二十万才能完结。 总也填不平坑,是否也是一种拖延症……   ☆、六一章 无声无息   长夜难眠,龙隐宫的宫灯却比别处更亮。楚端深夜前来,见近侍们跪了一地,他不由疑惑,“陛下还未歇息?”   近侍低首伏地,未有回应,寝殿之内却传来威仪的声音。   “朕等你多时了。”年轻的帝王似乎带着怒气。   楚端抿唇一笑,孔家三郎怎会生他的气?   绕过跪地的两排近侍,他径直向床榻而来。陈帝只着了中衣,斜倚在龙榻之上,一张英俊的脸因为生气而泛起微微的红色,栗色的长发垂在身后,竟比用了寒食散还诱人。   楚端在孔轩身侧坐定,轻轻握住他的手道:“陛下缘何生气?”   “楚端?”陈帝一把甩开他的手,声音颤抖道:“朕将社稷江山交给你,你都做了什么?”   大抵是有人向孔轩告了他一状,楚端脸上浮起不屑的神情,“陛下都听说了?”   陈帝扬起脸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相貌卓绝得男子,“我知你私下卖官,却也并未追究,可是许知言犯了什么错,许府上下又有何罪?何人给你的胆量乱杀无辜?”   孔轩性情温和,极少发怒,楚端一动不动地笑望着他,也只有自己能令当今圣上气急至此,是不是说明他在年轻帝王的心中,乃是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   “陛下有我在身侧,还念着许知言做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如她?”楚端笑问。   孔轩一时气结,“国政为大,岂能以私情乱了朝纲!”   楚端轻轻拍打着孔轩的后背,替他疏通郁结,“时至今日,陛下还以为许知言是个少年?”   “此话怎讲?”孔轩追问。   “她是先朝魏后的外甥女,黎国落难的公主。”楚端的声音魅惑而轻柔,“楚端此举,正是为保陛下江山社稷。”   “世人皆知何子非乃先为余孽,陛下有容人雅量,许他魏王之位。而许知言又是黎国公主,曾于凌柯暗通关节。”楚端字字紧逼,句句清晰。“何、许二人狼狈为奸,乃是为了谋得江山社稷。”   琥珀色的眸子不由轻颤,孔轩不可置信道:“你如何得知?”   “许知言曾在流云观修行两年,出家之人不打妄语,无云道长可以为证。”楚端成竹在胸。   孔轩沉吟半晌,“宣其入宫。”   当夜圣旨既宣,大理寺卿余鹤连夜觐见,却接到了宫中传来的第二道圣旨:内侍楚端一心报国,精忠不二,加封兵部尚书,统帅三军。   余鹤不知其中缘由,但短短几个时辰形式逆转,状告楚端的岳南枝恐怕凶多吉少。余鹤因与齐皓有约在先,连夜将岳南枝送出西京。陈帝以后宫干政为由,废其妃嫔之号,全国通缉。   次日一早,宫中便又传出了陈帝的第三道圣旨,宣魏王何子非即刻赶往西京城。   孔轩端坐龙椅之上,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楚端昨夜的一席话。若魏王欣然前往,朝臣拜服陛下,则证明魏王无反心。若魏王拒绝入宫,心存二意,则杀之以绝后患。   当下,众臣已经乱成一锅粥,从昨日的许府大火,到齐皓被撤职,再到岳南枝被废,最后是宣魏王进宫觐见。一干朝臣莫不议论纷纷,悉数这四人为官之时的种种,为之惋惜求情。   孔轩心烦意乱,侧目望向身旁的楚端。他今日着了大红的官袍,立在龙椅之侧如巍峨高山。   “看来魏王深得人心。”楚端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孔轩低头,他虽与何子非相交多年,彼时他是无权无势的世子,自然恪守臣子本分。而他与许知言暗通款曲,欺瞒天子,则是怀了不臣之心。且如今他身居魏王,若是先魏朝那些旧臣复辟,后果不堪设想。   国之安定,皆在一念之间,何子非是否有反心,他不敢赌。   早朝之后,陈帝又追加出一道圣旨,宣魏王火速入宫。   西京城内外,谣言如电闪雷鸣般疯传,有人说新帝欲诛魏王,也有人说魏王欲反新帝。两方各执一词,真假难辨。   魏王府距西京城不过半日路程,传旨官一路马不停蹄,距离第一道圣旨不过半个时辰,第二道圣旨便又到府上。   虽说皇命难为,但一连两道圣旨皆是逼魏王入宫,众皆哗然。霜华手下暗卫数百,已然洞悉了昨日西京之变,若是此时进宫,魏王恐有性命之虞。   韩霖亦是满脸不忿,既然陈帝听信奸佞至此,不如斩了传旨官,杀进西京擒拿楚端这个祸害。   何子非跪地接旨,身后的霜华与韩霖对视一眼,各自怀了心事。   魏王将二位传旨官请入内室,好生招待,并带随从十余人,轻装进京。霜华与韩霖俱是一惊,跪地请命,试图阻止魏王入京。   何子非将那圣旨来回翻看,笑道:“若我此时抗旨,便落下了口实,从此难辨清白。”   韩霖周身冷气袭人,“可若王爷进宫,便是请君入瓮,难以脱身!”   “我亦知此行凶险。”何子非将一柄极薄的匕首置于袖中,“霜华与我同去。”   “韩霖将我连夜拟好的书信分别送至周、黎两国。”   韩霖心中不甘,可主子行事素来稳重求险,虽然每次都在意料之外,却也总能力挽狂澜,把控大局。然而这一去……究竟是福是祸?   “王爷以身涉险,万万不能为她乱了分寸。”韩霖抿紧嘴唇,声音如寒冰破空。   何子非眉梢微动,记起昨夜余鹤密报的内容。齐皓虽然下手狠绝,却也在生死存亡之际予她一线活路,从今以后,世上再无一个叫许知言的少年,待他平定西京,便还她女儿身。   “此行不是为她。”   霜华恰好将锦缎大氅覆在何子非肩上,闻此双手一颤,便要绕至他身前替他挽好系带。猝不及防被何子非抬臂一挡,悄无声息地将她的双手挡在身外,也将她的好意挡在山重水复之外。   低头苦笑的瞬间,霜华长睫染霜,“我在外面等候王爷。”   韩霖唇角向下,一本正紧道:“愿王爷方才所言即为心中所想。”   愿你方才所言即为心中所想……何子非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一句话,近乎魔障。人总有难以之语,或口是心非,否则你为何又拒韩宁于千里之外?   马车疾驰,霜华的声音隔着帘幕清晰传来,“王爷是否要休息片刻?”   何子非不假思索道:“无碍,速速前行。”   何子非极少与人同乘一车,许知言却是他车中的常客。如此孤寂而冷清,无人陪他多说一句话,亦没有她均匀而细碎的呼吸,令他不由怀念起来。车上的暖炉,薄毯,似乎还残留着她的触感与体温,可她却不在他身边。   何子非倚着软榻,百无聊赖地捡起一根长发。她还未来得及留给他只言片语,唯有不知何时落下的头发。他将她的发丝差绕在指尖,仿佛她散落的如瀑乌发近在咫尺。他不习惯没有她同行的日子,她的消息却隐匿无踪,似乎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了。   许府上下皆葬身大火,数十位武艺高超的暗卫皆连殒命,就连昨日仅存的一人亦被灭口。他只知道她被迫入宫,然而宫中暗布的眼线,竟未能找到她的所在之处。   生平第一次,有一件事情、有一个人跳脱了他的控制之外,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自心底蔓延而至的、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机警多智,或许已经脱险,何子非试图说服自己,却仍被难以名状的担忧扰得心神不宁。   不安的情绪之冲入脑海,令何子非无法思考。   魏王轻装返京,西京城已经炸开了锅,不少人夹道相望,欲一览魏王风采。何子非命霜华将四周帘幕卸下,马车周遭倒是被冷风吹了个通透。   但见魏王戴金冠、着紫袍,身后墨色的锦缎披风,与他披散的乌发融为一体,如大师泼墨般行云流水。他端坐于马车之上,目光沉稳绵长,气韵悠远。身侧有一白裳少女,面容姣好,明眸皓齿。二人不时低头交谈,羡煞旁人。   身后不过数十轻骑,皆着便服而来,并无传说中那般甲胄加身。人言魏王造反,众目睽睽之下,数十轻骑护送一双璧人,何来造反一说?   青天白日,宫门大开。驻车,下马。魏王一行人卸下佩刀器械,不急不缓地前行,教一干大臣、宫人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霜华的一双眼快速在四周扫了一圈,轻轻握住何子非的手,柔柔唤了声:“王爷。”   何子非闻言驻足,面上含笑,他替她打理好被风吹乱的鬓发,温和道:“进宫面圣,不可失仪。”   自魏王回国,便未踏出魏王府半步。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尤其是这一对璧人恩爱有加,又怎会是假?   何子非先扶妾氏行礼,而后自己跪地叩首道:“微臣何子非奉旨入宫。”   恭敬有礼,进退有度,无可挑剔。   孔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何子非来了,他真的来了?陈帝转头看着楚端,却见他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魏王离京多日,朕甚是想念,便在宫中多留几日罢。”      ☆、六二章 无机可乘   一连三日,孔轩都睡得极不安稳。   清晨梳洗之际,宫婢跪在地上,偷偷抬头瞧了一眼,见陛下靠在内侍大人怀里,表情竟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她连忙低下头,小声道:“这三日来,魏王与妾氏或吟诗赏花,或抚琴对弈,并无其他。”   楚端站在孔轩身后,将他栗色的长发以金冠束起。镜中之人的脸庞白里透红,容姿秀美。然而画面却被他颦蹙的长眉所破坏,薄唇轻启,却是说那旁人之事:“许是子非并无反意。”   握着玉梳的手微微用力,楚端笑道:“三日尚短,且看不出破绽。”   “再限三日,便放他们回去罢,以免世人说朕心胸狭隘,容不得前朝皇子。”孔轩悠悠起身,楚端手中的玉梳尚未触及长发,便落了空。   “陛下难道从未动过杀了魏王的心思?”楚端的气息骤然收紧。   “朕与子非相识多年,其为人秉性俱佳……朕想不到杀他的理由?”孔轩反问。   “他是先魏余孽!”楚端的声音沉稳有力。   “父皇开疆拓土,立国兴邦,尚且尊他为御周候,朕何能何能,又怎会因疑虑诛杀魏王?”   “先皇治国严苛,陛下温和容人……”楚端尚未说完,便听孔轩笑了起来。   他琥珀般的眸子瞧得楚端不由脸红,他问:“你为何记恨魏王?”   “楚端不敢。”楚端连忙低头,难掩脸上的绯色,语气中竟是女儿家的吃味,“先是那许知言,而今又是魏王,原来陛下心心念念的都是别人。”   孔轩瞧着他别扭的模样,竟是醋了,不禁叹息道:“朕与他们,昔日是友人,而今是君臣,待你自是不同。”   “有何不同?”楚端抬眸一笑,眼中满含期许。   孔轩轻轻一拉,刚刚梳好的发便散落身后,他挑起一缕,认认真真与楚端的长发系在一处,道:“朕与你是结发之谊。”   楚端有一刹那红了眼眶,“陛下金口玉言,我会当真。”   宫婢年纪小小,吓得落荒而逃……原来大陈皇帝陛下后宫没有嫔妃,竟是因为内侍楚端大人。古人有断袖分桃之说,谁料陛下竟也不避讳下人。   那宫婢跑到偏殿,却见魏王与其侍妾正嬉戏在一处。若说这魏王也不小了,怎的还没个正妃?而楚大人命她每日监视魏王的举动,又是为何?   宫婢偷眼瞧去,见那侍妾端坐在镜前,双目微阖。魏王半蹲在地上,华贵的长袍垂于地面的绒毯上,如飞瀑流云。他神色认真,以螺子黛轻轻为女子画眉。   真是令人羡慕!那宫婢看得久了,不由面露痴色。   “那婢子如影随形,不如将她杀了以绝后患。”霜华闭着眼,语气却是狠绝的。   何子非笑道:“无碍。”   “可是被这宫中上下盯着,我亦脱不了身。”霜华又道:“一连三日,也未曾找到许大人的所在之处。”   何子非右手一顿,指尖的螺子黛忽然脱手,落在绒毯之上。   霜华蓦然睁眼,看着何子非蹲在地上失神的模样,心中酸涩道:“若是寻不得许大人……又将如何?”   何子非微微弯腰,拾起那螺子黛放在案上,再无画眉的情致。他声音不急不缓,“便是将宫中夷为平地,我也要找到她。”   霜华闻言,默默低头不语。清早的阳光,于冰冷之中带着一丝温热。霜华莹白的脸庞微微泛红,细微的声音像是诉说着少女情愫:“王爷曾说……许我主母之位,可是当真?”   何子非笑得极为温和,仿佛自进宫以来,他便是这一副闲散安宁的表情。都说陈帝对魏王起了杀心,可当何子非露面之时,无懈可击的雍容神情和平和笑容,令孔轩也难辨真伪,仿佛何子非真的无欲无求,置身事外。   然而霜华伴随他近十年,她知道,他越是若无其事,心中便越是藏着惊涛骇浪。   何子非静谧的眸子对上霜华,无边的墨色令她莫名心动。他仍然没有说话,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霜华的心中,好似千斤巨石轰然落地。   “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何子非唇角一抿,忽然问。   霜华的神色遽然严肃,“霜华办事不力,请王爷责罚。”   “不怪你。”何子非转身离去,对着廊檐上挂着的鸟笼来了兴致,专心致志地逗弄起里面那只鹦鹉来。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不过一瞬。霜华盯着他笔直的脊背不由出神,她从未对他说过谎,只有这一次。   霜华早就派人打探过许知言的行踪,多日来毫无进展。可是就在他们入京的第一天,许知言就出现了,不在别处,就在这皇宫之中,嘉宁公主的寝宫长宁宫。而今的形势再为明朗不过,陈帝及一干反对魏王的臣子,都在等着何子非在宫中谋乱,如此一来便坐实了他心怀不臣的口实。   方才他说,便是将宫中夷为平地,他也要找到她。霜华深吸一口气,若是有生之年他肯为她也如此决绝,此生何憾?   若说出于私心,霜华倒也承认,谁让那许知言从见面的第一天起,便与她针锋相对。若何子非因此怨恨于她,霜华却也接受,她宁愿他悔恨终生,也不能让他涉险。   只要再隐瞒他几日,便可以保他平安无事,霜华如是想。   直至第五日,魏王仍在宫中与爱妾饮酒作乐,好不快活。陈帝看在眼里,不由想起已故的许知言来,难免心生愧疚,不忍道:“过了明日,便放魏王回去可好?”   一国皇帝陛下,却是商量的口气。   楚端胸口涌起一股怒气,却仍是强忍着道:“但凭陛下定夺。”   这几日放浪形骸的何子非,又岂是他曾见过的?孔轩披衣起身,便兀自往魏王的宿处而来,楚端远远跟在他身后,心中不由忐忑,若是孔轩动了恻隐之心,恐怕功亏一篑。明日是最后一日,不论如何,今夜一定要逼迫何子非就范!   孔轩与何子非虽然日日相见,如此面对面地交谈,却还是多日以来的头一回。   见何子非眸光涣散,显然是酒色伤身所致。孔轩不由叹气,“朕知道,知言的死,朕难脱干系。”   说罢不由望向榻上的棋盘,彼时许知言还是个小书童的模样,却是个胆大包天的,敢和他相对而弈。如今他手握天下,却再也找不到这么个胆大包天的人了。   就连少时相识的何子非,此刻仍是弯着腰身,恭敬道:“臣惶恐。”只是袖袍之下握紧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楚端,好能耐!   “子非。”孔轩的声音无不寂寥,“陪朕对弈。”   “臣遵旨。”   白昼匆匆,冬日寒夜漫长的惊人。刚刚吃过晚饭,天色便暗了下来。知言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几个昼夜,此前她分明被关在那假山深处,不知楚端又为何改变了心意,将她关在长宁宫中。这里乃是公主的居所,她自然不会简单的相信,楚端是为了让她舒心地在宫中生活。   知言独立院中,对着一轮弯月兀自发呆,北风呼啸而过,卷起落败的树叶与宫中无限的萧瑟,她却在这萧瑟中看到一个慌张的身影。   不待她张口,威仪清澈的男声道:“谁在那里?”   知言没有看清楚端从何而来。他的身手敏捷如狡兔,瞬时便将那道人影擒住,待他细细打量,声音中便多了轻蔑,“原来是你?”   “楚……楚大人饶命。”颤抖的声音近乎哭泣。   知言便也看清了来人,那样眉眼如画的娇俏美人,却是先帝的爱妃鸾贵妃,如今的太妃娘娘。曾经纤细的腰肢被臃肿所代替,腹部圆润的凸起不由令知言想起,鸾太妃腹中,乃是先太子孔诏的孩儿。   “你这贱人!”楚端的脸上露出笑来,手上却丝毫没有怜悯,顺势将沈鸾丢在地上。   “我一片好心将你送到玉王府上,你倒好,只顾着自己享乐!” 楚端越是笑,沈鸾便越是瑟瑟发抖。他的笑容里,带着无边的恐怖与残忍,教人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沈鸾护着肚子,在冰冷的石板上缩成一团,哭泣道:“大人饶命……”   楚端唇角一样,眼角划过一丝幸灾乐祸,目光却是落在沈鸾的肚子上。   不待知言看清,楚端便一脚踹在沈鸾腹上,伴着她惨痛的哭喊,知言连忙上前,不假思索地伏在沈鸾身侧,将她护住,“她腹中有孩儿,别伤害她。”   楚端不由一愣,面上怒意渐盛,“你让开!孔家的子孙,各个不得好死。就让我将她腹中的孽种剜出来,看看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震天的怒意敲打在她耳畔,惊得知言不由浑身一颤。沈鸾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含泪的双眼竟带着乞求。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竟是要给知言跪下。   知言连忙扶住她,不忍道:“陛下……膝下无子,她不能死。”   说罢悄悄抬起头,对上楚端笑中带狠的一双眼。孔轩一心都在楚端身上,又怎么可能会有后,此时杀了鸾太妃腹中的骨肉,孔轩便少不了要充盈后宫。   知言这是要赌一把,赌楚端心中有孔轩,容不得他后宫有女子。   楚端的深情渐渐平和,他的手覆上她的后脑:“还是你聪慧。”   他的声音温柔似水,却令知言不由颤栗。而刚刚脱险的鸾太妃,眼神满中含恐慌。沈鸾不住地向她眨眼,像是暗示着什么,仿佛下一刻就要遭遇不幸。   “何子非在宫中数日,都不曾来救你。”楚端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不如我将你的头颅打开,取出一些东西给他瞧瞧?”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换电脑。菜鸟多年,原来现在连office 使用都这么困难,各种激活无果……所以,找到了没能及时码字的借口。   ☆、六三章 无情无义   知言这才留意到,楚端的身后,有一位太医提着药箱,目光闪烁。   “这是要做什么?”知言笑问,眼底的冰凉却蔓延到胸口四肢,不由浑身战栗。   “怕么?”楚端执起她的右手,将她冰冷小手收入怀中,“你忘却前事,倒是连太子哥哥都不记得。我这才想要替你拔了心中那根刺,好让你明白,谁才是至亲至近之人。”   知言知觉身子一轻,便被楚端横袍抱起,稳稳放在榻上。   他都知道些什么?他要做什么?   知言心中的恐慌前所未有地强烈,不同于以往的恐怖,这一次,楚端的身上有浓烈的杀气。   “为什么你们都畏惧我,却愿意相信他?”楚端坐在她身侧,分明笑得温文尔雅,可那笑容里满含诡谲之气。   “若不是他们母子,我何以沦落至今?”楚端的手轻轻划入她的发间,在她耳畔轻轻摩挲。   指尖忽然一顿,楚端脸上的笑容肆意张扬,却更加阴森可怖,“我原以为,你在他心中有些分量,便将你的行踪透露了出去,哪知他竟不来救你?”   楚端温柔地动作却引得知言冷汗涟涟,耳畔那枚银针,被他的手指按压拨弄,痛得她近乎痉挛。   “嘶……”知言不由抱着头缩成一团。   “你说,若是我将你心上那根刺带着血肉取出,何子非会不会内疚?”这句话像是刺激到了身下之人,她突然开始剧烈地反抗。   楚端按住她不住挣扎的四肢,恶狠狠道:“为什么他是高高在上的魏王,我却只能是低下的内侍?”   知言痛得说不出话来,唯有眼泪汩汩而下。   “明知他是孽种,何岑和孔轩却都不肯杀他,为什么?”   楚端每一次发问,都更加用力地按压那银针。   看着她在他身下哆嗦哭泣,楚端的心中竟然升腾起隐约的快慰,将他对何子非的嫉恨,尽数报复在她身上也不错。   “你也一样,为何宁愿相信那样一个孽种,也不肯与太子哥哥站在一起?”楚端越来越激动,索性红了眼,扯着她的长发道:“不,这些都不够。”   齐暄那个低贱的女人,最后是怎么死的?是被周皇日夜折磨死的吧?   楚端心中突然生出更加恶毒的心思,“你说,若是你像他母亲那样,夜夜承欢男人身下,他会怎么想?”   泪水模糊了双眼,知言看不清楚端的表情,却将他语气中的愤怒与记恨听得一清二楚。   “对……就该这样。”楚端的手指流连在她的侧脸,“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一定知道,我日夜在那些达官贵人府上卖笑。”   “哈哈哈……我堂堂一国太子,竟沦落至此。”楚端咬牙切齿道:“你也该尝尝我吃尽的苦头。”   “送给何子非一具破败的身体,你说他会喜欢么?”楚端说着,便扯开知言胸前的衣襟,低下头啃咬起来。   疯子,这个疯子。楚端再也不是当年的太子哥哥,这些年来,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被心魔折磨得近乎难以辨别。他是人前温和英俊的楚端,也是人后残忍暴戾的楚端。他没有爱,没有快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折磨他人。仿佛看着别人痛苦,他曾经遭遇的苦难便能减轻。   看着知言惊恐的小脸,楚端心上既有欢愉,也有苦楚。   她哭泣的模样,真是好看!   “太子哥哥。”知言凄然一笑。   仿佛被雷击一般,楚端一动不动,一双眼落在她泪水满溢的眼睛上。   “太子哥哥……”她便又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喷涌而出,打湿了耳畔的鬓发。   她的模样,与母后年轻之时所差无几,可是她美丽的脸庞满是绝望和苦楚,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慌令他心头一窒。   他在做什么?他在对年幼的妹妹做那禽兽不如之事。   楚端披衣起身,步下生风,头也不回地出殿。   太医被里面的动静吓得黑了脸,颤抖着双腿问,“大人……”   只是一瞬,楚端收回了方才的怜悯与温情,他停留了半晌,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太医连忙跪在地上,“微臣遵命。”   知言将衣裳仔仔细细地穿好,抹了一把眼泪。殿内空荡荡的,长宁宫百余守卫日夜看守,她出不去。她无可奈何地用双手捂着脸,唇角吐出两个字来,“子非。”   可是这一回,他终究不会来了?   知言心口一痛,忽然抑制不住悲凉,嚎啕大哭起来。   哭着哭着,听到身旁苍老的男声道:“省着些力气吧,否则一会儿头开脑裂,便没了力气。”   恐怖的气息一环接着一环,令知言措手不及。她揉了揉双目,看清了眼前之人,似乎是太医院的长者。   “医者父母心,难道太医也要帮内侍楚端迫害于我?”知言苦笑。   太医低头不语,于硕大的药箱中取出一把长且锋利的小刀来,那刀刃浑身剔透寒冷,真是把好刃。   “为了减轻疼痛,下官会用些麻沸散。”那太医是个五十开外的男子,脸上的所有五官近乎凝结一处,对着利刃喃喃自语道:“可下官亦是头一回做这外科开颅之术,若是成功,或许能保住大人的性命。”   方才大难不死,从楚端手中逃出,谁知此时此刻,却又难以在这刀下保全。罢了罢了,知言也不挣扎,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上的方寸天地。   年少之时片段式的记忆,隐隐约约在脑海中翻滚,知言只觉得困顿得睁不开眼,“太医,你是要杀我么?”   “竟然还有知觉?”太医摇了摇头,“看来分量还不够。”   眼前的光景便又幻化成无数碎片,依稀看到茫茫火海之中,先生端坐在席间教书。书院的学子们摇头晃脑,诵读诗书。   话少冷漠,莫过于师兄余鹤,每每有姑娘芳心暗许,或折枝诉衷情,或赠帕许芳心,他都不为所动。   唯有她知道他的秘密,他对叶舒念念不忘。   火石昂扬,光影闪烁变幻。书院之外是皑皑的白雪,天地之间有一人负手而立,他身着靛蓝的长袍,器宇轩昂,容资卓绝。   他看到她,颔首轻笑:“知言小兄弟。”   知言红了脸,“何公子。”   她垂下眸子,却不知他何时已经来到她身侧。知言犹豫地抬起脸,他的指腹便轻轻在她唇瓣上摩擦,将嫣红的口脂均匀地涂抹在她唇间。   “入朝之后,万万不可对男子动了情愫。”他如是说。   知言点头,轻轻唤了声子非。   蓦然睁大双眼,看到的只有无边的红色。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叫他愈发看不清眼前之人。上一刻分明还是子非,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冷修。   他捧着她的脸,急切道:“知言,你醒醒。”   刺鼻的血腥令她作呕,知言渐渐发觉,那腥臭不是来自于别处,而是她的口腔鼻端都散发的血腥……继而连冷修捧着她的手,都像是沾满了红色。   为什么会这样?   夜色浓似泼墨于天地之间,霜华彻夜难,一想到不日便能平安回府,顿觉心安,可是每日看着何子非愈发少言寡语,心中便泛起隐隐的疼痛。她不是故意要瞒他,可她却不得不如此。   烛光忽闪,人影一窜而过。霜华警觉,本就和衣而睡,此刻遽然起身,开门来看。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一个明黄色缎带的锦盒,不知被谁放在地上。   霜华犹豫片刻,轻轻拾起锦盒,打开来瞧。忽有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带着温热的气息。   锦盒中是一截被血水浸湿的长发,其间有一根银针模样的物体,带着斑斑血迹……以及血肉?   这是什么?饶是霜华杀人如麻,也被这三更半夜忽然出现的锦盒惊得一个哆嗦。手上的东西忽然被人夺去,霜华惊恐得回头,却见魏王紫带金冠,竟也未曾歇息。   霜华后退了几步,静静地倚在门框之上。她的眼一动不动地盯在何子非身上,他气息阴寒,竟是动了杀气。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何子非,他面色苍白,目光冷峻,握着锦盒的手不由收紧。他如墨的瞳孔中,泛起了血腥的红色,如嗜血猛兽般令人心悸。   何子非并不说话,抬步便走。   霜华骤然惊觉,足尖点地,于他身前站定,扑进他怀里道:“王爷,你不能去。”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何子非怒发冲冠,已经顾不得许多。手中的银针刺入骨肉,扎得他生疼,他恨不能被此物戳进血肉心脏,再细细取出,教那物研磨着他的骨肉,教他也知道什么是切肤之痛!   许知言,你究竟在哪里!   “你此时出去,乃是功亏一篑,王爷你不能。”霜华哪里敌得过他的力道,被何子非用力一推便跌落在地。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抱住他的腿便死死不放手,“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若你要去,就先杀了我!”   “你都知道,是不是?”何子非忽然止步,脸上阴霾更盛。   手中的发丝浸淫着温热的血腥,她一定就在他附近。   霜华凄然一笑,“若能换得王爷平安,霜华愿意以命相抵。” 作者有话要说:  改错字来……就是晋江审核真的太繁琐了。   ☆、六四章 无处立锥   寒冬阴冷,这一夜,魏王何子非率数十近侍,往龙隐殿而来。   内侍楚端闻此,面色骤变,“魏王果然怀了不臣之心!”连忙将陛下移驾至偏殿避险,自己带了御林军与魏王周旋。   孔轩睡意全无,披着外衫踱步而出,他的心中却难以安宁,明知魏王仅有数十近侍,他仍有种不祥的预感。   夜晚被通天的灯火印亮,大陈皇帝陛下,就这样缓缓走到内侍大人身前,将自己明黄的披风覆在他身上。   楚端心上一暖,眼角便多了温和的晶莹之物,却仍是不悦的语气,“陛下还不走,在此处着凉了如何是好?”   “嗯,朕不在,你自己多加小心。”孔轩上了御辇,被近侍簇拥着离开了龙隐殿。及至偏殿,隐约看到有人早就跪在殿前。孔轩心中一动,问道:“那是何人?”   有近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鸾太妃跪在此处不肯走,小的们也不敢驱逐她。”   宫中上下无人不知,鸾太妃与先太子孔诏乱了人伦,陛下对她讳莫如深,却怜惜其腹中骨肉是孔家后人,这才留了她一条活路。   “宣她近前。”孔轩面上忽明忽暗,近侍们难辨龙颜。   偏殿不及龙隐殿恢弘,却也温暖。孔轩裹着锦被,询问道:“你来此又是为何?”   “妾身自知罪孽深重,却因腹中胎儿,不想一错再错。”鸾太妃抬起头来,曾经嚣张跋扈地一张脸,被平和所代替,仿佛做了母亲的她,真的心若止水。   “妾身今夜在长宁宫,遇到了内侍许知言大人,她将此物交给了妾身。”沈鸾将块折叠整齐地衣襟放在孔轩手边,便又退回原地跪下。   许知言?孔轩长眉微敛。他打开那布料,却见其上是蜿蜒的地图,竟是宫中……似是宫中假山之内有一条密道,直通琉璃冢,可琉璃冢又是何物?那娟秀的字体,确是许知言无疑,她没死?   孔轩不觉微笑。   沈鸾终于松了口气,“求陛下救救她。”许知言于电光火石之间救了自己腹中的胎儿,她却无能为力去帮她。   孔轩连忙唤左右近前,往长宁宫而来。可偏殿周围皆被御林军团团围住,出入不得。孔轩不由好笑,问左右道:“朕是不是个昏君?”   内侍们跪了一地,不敢出声。唯有鸾太妃笑道:“昏聩不堪!”   孔轩听罢,不怒反笑:“太妃所言极是。”   “妾身知道陛下当日并无称帝之意,这才投奔了太子。”沈鸾倒是第一次与他推心置腹,“可情之一物,不是人能左右的,我宁愿为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留得一脉血肉。”   孔轩细细琢磨着她的话,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动人的华彩,“想不到你我,竟也有心意相通之时。”   言毕偏殿四周浓烟滚滚,火势滔天,一如曾经礼部侍郎府上的那场大火。孔轩神情清朗,“他这是要烧死朕么?”   沈鸾摇头,“陛下有所不知,自魏王入宫以来,各路诸侯发兵西京城,名为擒拿谋逆。”   “何人谋逆?”孔轩又问,尽管他心中已有答案。   话一出口,便有人稳稳在他身前跪下。孔轩仔细一瞧,却是何子非身边寸步不离的近臣韩霖。   “楚端犯上作乱,欲乱天下大势,恳请陛下以大局为重,授衣带诏,招天下豪杰,共讨谋逆。”韩霖面色清冷,于火光中染上了些许血红。   “你在宫中多久了?”孔轩问。   “十日。”韩霖答。   这十日来,他每日盯着孔轩的一举一动,无奈处处被楚端的人跟着,无从下手。此时此刻,终于教他找到了机会。   “全天下都要他死么?”孔轩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解下明黄的白玉腰带,“我写下诏书,但求子非,饶他一命。”   亥时,宫中传出消息。魏王何子非犯上作乱,焚烧皇宫。   子时,宫中传出圣上手谕,内侍楚诏犯上作乱,宣各路诸侯共讨谋逆。   如此便错不了,宫外驻扎的部队摩拳擦掌,早就等着这个机会好好表现,加官进爵。好在魏王有先见之明,早早集结众部,连夜赶来,而今和平年代,差一点就错过了扬名立万的大好时机。   孔轩一夜未眠,被韩霖跟在左右,寸步不离。他踱步来回,忽然道:“韩霖,你可否带朕去一个地方。”   韩霖抱着长刃点点头。   按照画上所指,那是一处假山,隐匿而漆黑之中,有一条小路,通往不为人知的秘径。随着那秘径愈发深远,隐约传来山涧活水之声,空虚那愈发好奇,快步上前。于一方水源之上,看到了此生未见的景象。   韩霖跟着他前行,却在看到眼前之物时也不由觉得阴森。火光映亮了斑斓美丽的琉璃,琉璃之中嵌入了形形色色的人……亦或是尸体。   人都死了,还要把尸体悬空观赏,果然是丧心病狂。韩霖心中这样想,便见孔轩一个趔趄,吐出一口鲜血。   “朕以为先生不辞而别,竟然早就殒命在此……”孔轩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愧疚,“朕不该放任他至此!”   龙隐殿内,楚端与何子非相持不下。隐约的火光与喊杀声传来,刺得楚端耳膜咚咚作响。   “你的敏捷出乎我的意料。”楚端轻笑一声,“可是还不够。”他的指尖把玩着一缕濡湿的鬓发,那头发粘在指尖,印上血淋淋的颜色。   何子非怒火攻心,冷厉道:“她在哪里?”   “你若要见,便到阴曹地府去陪她。”楚端啧啧道:“开了头颅之人,哪有活路?”   一字一句,犹如万箭穿心般,刺得何子非喘不过起来。   “何子非,你也知道什么是痛苦?”楚端装作无辜的模样,“你母亲逼得我母亲走投无路,母债子还,难道不对么?”   “若不是你,那与我容貌相似的妹妹的不该死。”楚端悠悠道:“死到临头了还一口一个子非,真是可怜。”   “你住嘴!”何子非心中犹如百爪抓挠,又痛又恨。他冲将上千,夺了近卫的冰刃,对着楚端便刺了过去。   楚端身形一闪,躲到了御林军的层层护卫之后。他就是要一遍一遍地激怒他,教他在恐惧与愤怒中死去。   即便他死去,也会因在宫中作乱而身败名裂。何子非,你同你母亲欠下的,我今日皆要讨回。   他与他究竟算什么?同父异母的兄弟。若不是有这么一个兄弟,父皇与母后当年便不会那样痛苦地分开,陈倾又怎会煽动孔萧趁机犯上作乱,他又怎会不得已离宫,做了出卖皮相的男子?   何子非,便不该存活于世上。   楚端看得明明白白,何子非眼中的恨意与杀气犹如浊浪排空,恨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可他终究是无能为力。在偌大的皇宫中,仅凭他与十来个侍臣,只有一死而已。   何子非一死,这一切都将结束。他便会停止报复,安安心心地守在孔家三郎身边,辅佐他治理这个国家。   何子非一死,大仇得报。他便会将母亲的尸骨与父亲葬在一处,永世长眠。   何子非一死……楚端越想越激动,不由狠厉道:“给我将他碎尸万段!”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绵长而悠远的笛声,御林军顿时列队警戒。楚端怒道:“一群饭桶,还不杀了他!”   任他如何呼喊,御林军始终不为所动。楚端气得双目通红,却又无能为力。   方才与御林军一阵酣战,何子非早就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谁身上的。他不由大口喘着气,向那笛声寻去。御林军乃齐皓一手栽培,只听哨声,不认亲疏,而今哨声骤响,必然是齐皓回来了。   齐皓入宫,说明韩霖已将一切打理妥当。   笛声延绵不绝,一个明黄的身影于侍卫簇拥中抬步而来,在楚端面前停住。   “砰”地一声,一块破碎的琉璃落在楚端面前,他忽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孔轩。   孔轩亦是望着他,眼神之中满是痛楚,“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朕,将朕放进那琉璃棺中?”   楚端万念俱灰,抬眼笑道:“陛下圣明。”   “你!”孔轩洁白的面容覆上薄冰,“将内侍楚端拿下!”   “不必你动手。”楚端冷笑一声,忽然自地上一跃而起,举刀便砍。   孔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竟然一动不动,任由他的刀刃落下。何子非俩忙将孔轩带离原地,与此同时,三支羽箭破空而出,不偏不倚,依次落在楚端手背,膝盖和胸口。   手中的刀突然坠地,楚端力气不支道,跪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地吐血。   不远处的高墙上,齐皓靛蓝色的衣衫被夜风拂过,他冰冷的声音忽远忽近,“押下去。”   御林军得令,却听到一个悲戚的声音道:“住手,都给朕住手!”孔轩伏在楚端身侧,不住地帮他止血。   他怎么会相信楚端要杀他?即便是刚才命悬一线,他依然是用刀背攻击,他不求活命,但求速死!   孔轩眼角多了泪痕,“杨绪,你不能死。”   楚端先是一惊,便又笑道:“你都知道?”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的不好,你若不说,我便不问,你说你是楚端,便永远都是楚端。”孔轩哭得像个孩子。   “孔家三郎?”楚端虚弱道。   “我在。”孔轩将耳朵凑近他,勉强听得他的只字片语。   耳垂忽然传来醉人的酥麻,他的舌尖灵蛇般落在孔轩的耳垂上,一如多年前,他这样作弄自己。   楚端笑着在他怀里睡去,还不忘揶揄他,“孔家三郎……吃不得脂粉。”      ☆、六五章 无所适从   那是火光滔天的一个夜晚,西京城内的百姓披衣观瞧,但见皇宫方向隐隐有红色闪动。那一夜,鸾太妃腹中刚满六个月的孩儿早产,于微弱的曙光中开始的第一声的啼哭。   陈帝怀抱早已僵冷的爱人,静坐在龙隐殿整整一夜,次日大病不起,无力朝政。礼部尚书林照奉旨进宫,按照陈帝的意思拟了诏书。   林照颤抖着手腕,唇角微颤,却又静默不语。他笔下的是退位诏书,传位于皇侄孔然,魏王摄政,加封出嫁的嘉宁公主为镇国长公主。   魏王一如陈帝,竟是一人独坐长宁宫,几日不吃不喝。霜华倚在宫门外,一双美目隐隐红肿,她只想见他一面,看到他没事,她便放心了。   长宁宫一片萧杀,像是荒无人烟的冷宫。韩霖站在廊下,抬眼望向空旷的大殿。何子非正坐在软榻上,盯着那早就干涸的血迹发呆。   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吗?韩霖问自己,忽然觉得心上一紧,竟然也没由来地痛楚。那个许知言,唯一一个令魏王牵挂的女人,就这么没了。   韩霖转过脸,回忆起她在御周侯府上之时,棋逢对手、酣战数局的光景,不由唇角向下,心中泛起苦涩。魏王的心中,是不是比他还要疼痛百倍千倍?   传旨官在门外杵了许久,满含乞求的目光落在韩霖身上,魏王不接圣旨,令他着实难为。   韩霖干咳一声,“王爷,圣旨到了。”   何子非目光呆滞地抬起头,起身前来。   “魏王听旨……”话未说完,手上的圣旨便被魏王夺了去。“魏王……王爷……微臣还没有宣旨呐!”传旨官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便又望向韩霖。   “王爷已经接旨,还不回去复命!”韩霖冷冷道。   “是,是。”传旨官一阵小跑,连忙逃离了这个人间地狱般的宫殿。   “陛下即日起离宫休养,传位于储君孔然。加封魏王为摄政王。”韩霖知道何子非再也无心朝政,可是他不能坐视不理,不能令自家主人这么多年的辛苦付诸东流。   “孔然……是谁?”何子非目光散乱,竟是没有焦点。   韩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咬牙道:“孔然,便是许知言拼死护下的那个孩子。”   许知言三个字果然是一剂猛药,只见何子非忽然来了精神,道:“我会照顾好他。”   言毕,却又像失了魂之人,空留一具驱壳。   韩霖心中不忍,违心道:“尸体尚未找到,总有一线生机。”   何子非似是同意他所言,不由点了点头。   春暖花开之时,储君孔然在摄政王怀里,咬着拇指登基了。众臣山呼万岁,跪拜新帝。新帝在摄政王怀里,有人心怀疑虑,这一跪,到底是跪了皇帝陛下,还是跪了摄政王?   也罢,管他跪谁,天下还不是摄政王的吗?待摄政王有朝一日觊觎皇位,将那小娃娃灭了口,孔家便也这样灭亡了。   许是众臣的声音太过响亮,吓得孔然哇哇大哭起来,这一哭不要紧,一泡天子尿便落了摄政王满怀。   水晶帘后的鸾太后坐如针毡,生怕摄政王一生气,将孩儿给摔了。   哪知摄政王环顾左右,教宫女带着陛下去换尿布。偌大的龙椅空荡荡的,摄政王立于龙椅之侧,高大巍峨宛若天神。   岳南枝刚刚回京,加封吏部尚书。百官之中唯有这美艳绝伦的女子略施粉黛,教众臣不由多看了几眼,神魂颠倒。可岳南枝的一双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何子非,那威仪俊朗的模样,真令人心生艳羡。   齐皓文武兼备,心怀天下,又在平乱过程中厥功至伟。何子非摄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恢复了丞相一职,命齐皓统领文武百官。他站在百官最前列,便看不到身后之人,可心中莫名觉得不安,遂回身向后望去,哪知这一眼看去——百官都垂涎着岳南枝,岳南枝却垂涎着摄政王。   “咳咳。”齐皓气的面皮通红,却见小眼睛的林照谄媚道:“启禀摄政王,黎国王上的名帖已经送到礼部,邀您共聚上城,参加一年一度的花朝节。”   黎皇登基不久,诸位弟兄又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此举乃是为了拉拢陈国,何子非却也不是不知。   “无趣。”摄政王看起来毫无兴致,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林照不由紧张起来,来使可是赠了他不少金银财宝,他信誓旦旦地包揽了此事,若是摄政王不给面子……   “依臣所见,与邻国交好,也未尝不可。”兵部尚书韩霖上前一步。   林照忽然心生感激,韩大人是摄政王的左右手,想必他出面,摄政王必然会应允。   何子非瞧了韩霖一眼,他正目光灼灼地向上望来,那眼神仿佛在说,许知言不也应该是黎国人么?   如此想来,心中忽然有什么骤然明朗,何子非忽然唇角一提,“既然林大人极力促成此事,那么此行的费用,便由大人来承担。”   林照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不对?去黎国和他有什么关系?   “府邸不错。”余鹤的声音冷不丁在耳畔响起,林照吓得一个哆嗦,他正准备用那笔钱好生翻修一下府邸,娶个比岳南枝还美的夫人,余鹤怎么会知道?   大理寺卿余鹤……难道洞察了他收受贿赂的事实?林照连忙道:“摄政王所言极是,下官自然会一己承担……”   林照这市侩小人,若不是有几分才华,摄政王也不能容忍他至今,但愿他有自知之明,早日收敛。余鹤风光下朝,顾不得与诸位大人寒暄,便火急火燎地回到府中,来回穿梭。   下人见了他,心照不宣地退避三舍,他们知道大人脾气怪异,平日里话又少。可自从那位叶姑娘进府,大人脸上便有了表情,此刻的表情……分明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   余鹤一边找寻,一边脱了外衫长袍,他受不了,及时是短短几个时辰,他也不能不见她,她究竟在哪里?   “叶舒?”余鹤蹙眉,她究竟在哪里?   这么快?叶舒吓得一个哆嗦,慌忙将手里的药藏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在。”   原来是在厨房,余鹤冷着一张脸,“饿了?”   叶舒点点头。   “昨夜。”余鹤不安分的手游移在叶舒腰间,“没喂饱你?”   那小女子瞬间满面通红,脸上有如火烧。余鹤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受不了,将她抵在墙上,吻了下来。   “别……不要在这里。”叶舒委屈至极,这个男人是魔鬼,他每天都要想她索取,即便是身子不利索的那几日,他也要用些别的方法……   府里的下人早就识趣地溜走,余鹤将她抱在怀里,直奔卧室而来。又是这样,叶舒绝望地闭上眼。余鹤只道她害羞,诱惑道:“睁开眼。”   “现在是白天,大人不要……”叶舒哪里还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余鹤再也等不及,竟是连身上的衣裳也没除去,便探入了她的身子。   紧密地贴合令她又羞又恼,叶舒不敢看他,别过脸去。   余鹤蹙眉,“痛?”   那种疼痛带着屈辱,教叶舒泣想要嚎啕大哭,却又不敢出声。   事毕,余鹤并未向往常一样,抱着她入睡,想必是她今日的表现并不令他舒爽。余鹤则侧过身子,与她背对着背,渐渐入睡。   过了许久,叶舒悄悄起身,穿了衣服出了屋。   余鹤不甘地睁着一双眼,心中不解。他每次那样卖力,为何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他多想他们之间能有一个孩子,如此一来便可以名真言顺的给她夫人之位。   余鹤披衣起身,便跟上了叶舒。他想和她好好谈一谈,为何他们早已坦诚相见,她却像是从未把他放在心上。   叶舒偷偷摸摸溜到厨房,趁着未到饭点,慌慌张张将手里的药煎了,以便尽快喝掉。余鹤嗜睡,这一个时辰恐怕也不会来找她。   叶舒做贼心虚一般,又到厨房外瞧了瞧,确定无人看到,这才掩了房门,却惊恐的发现,方才的药碗不翼而飞。   “刚才明明还在这里,怎么会?”   叶舒惊恐不已,便听鬼魅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吹气,“这是什么?”   叶舒一回头,只见余鹤手中捧着那药碗,一双眼冷得蚀骨。该来的总会来,叶舒也不躲避,仰起脸硬着头皮道:“请大人还给我,这是……避子药。”   他是高高在上的大理寺卿,又怎会对她有爱怜之意?   叶舒有自知之明。   “啪”地一声,药碗被余鹤摔在地上,碎裂开来。墨色的药汁四散飞溅,落在他洁白的长袍上。   他又抬起手,竟是对着叶舒的侧脸袭来。   叶舒一闭眼,心道:与其在这里生不如死,不如让他打死算了。   这小女子,闭眼的瞬间竟然是求死之态,好个叶舒!余鹤的手停在半空中,打也不是,收也不是。   “滚。”薄唇中冷冷吐出一个字,冷漠而疏离。   话一出口,纵使后悔,却也覆水难收。叶舒连滚带爬,逃离了他的视线,从此便再也没有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觉得俺好稀罕本文中所有的女配。   ☆、六六章 无处可寻   黎国最为出名的节日,便是一年一度的花朝佳节。这一日女老少外出赏花,好不热闹。黎皇凌柯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奋发有为。不过一年,散乱的部族皆北面称臣,听命于王庭,因而今年的花朝更为热闹非凡。   黎国本就是多部族国家,各部竞相逐鹿,胜者为王。而自从先皇凌桑起,学习周边大国,也有了储君制,因而少了十几年一次的夺位大战,黎国逐渐平稳安定,人民安居乐土,不再迁徙。   黎国子民善猎、采矿,陈国又擅种植、纺织。凌柯此举,不单是请摄政王观赏上城的风土人情,更重要的是说服他开通北境互市。   两国互市亦是何子非新近听说的新鲜玩意,旨在开放黎国北境与陈国的互市,由两国子民自由贸易。这个倡议,正是来源于平日里只肯低头读书的太史令冷修。不想黎皇凌柯也有如此见解,倒是令他吃惊。   何子非与凌柯有过数面之缘,还得说到一年前嘉宁公主择驸的时候,堂堂黎国太子,竟然挟持了鸿胪寺重臣逃离西京。想到此处,何子非不由握紧双拳,那一日,若是她跟着凌柯离开陈国,是否能保得一生平顺?   马车并未颠簸,摄政王却阵阵头痛,直疼得他脸色苍白。霜华连忙奉上一盏热茶,垂眸道:“王爷又头痛了么?”   “不碍事。”何子非随手一拨,将茶盏推开。   霜华心上一阵刺痛,没由来地悲戚。那一夜宫中巨变,许知言生死不明,也正是自那时起,他每每提及她,便要痛得浑身战栗。太医诊也诊了,看也看了,却都纷纷摇头,一个个无能为力。   他痛在身上,她痛在心里,她知道,他患上的是无法治愈的心病。   黎国的迎接仪式宏大隆重,竟是以帝王之仪相待。凌柯亲自相迎,拍着何子非的肩膀道:“摄政王,别来无恙!”   凌柯灿然一笑,脸上有一道细微的伤疤便也舒展开来。   何子非一看到他,便觉得头痛。   黎皇与摄政王携手而行。凌柯也不含糊,直奔主题,“摄政王以为,朕的提议如何?”   “两国互市,却是利国利民之举。”何子非由衷赞叹,“因而本王不远万里而来,与陛下共商大计。”   凌柯得意地笑笑,“摄政王过奖,两国互市的细节,朕还要与摄政王好生探讨。”   言谈间已至狼烟阁,何子非早就听说黎皇凌柯不同于诸位皇子,自幼受皇后许云暧教诲,虽然鲁莽,但是读书习字样样在行。   狼烟阁既是凌柯的藏书阁,也是他的书房,同时又是黎皇处理政务之处。何子非抬步向前,不由对凌柯刮目相看。满满几十个书架罗列整齐,分门别类一一摆放,书角微卷,显然是经常翻阅,绝不是装点门面这么简单。   目光移至案上,文凡四宝错落有致。何子非的目光忽然被桌上的墨砚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将那砚台捧在手上。   “陛下也喜欢墨砚?”摄政王心不在焉道。   “此物乃是朕的老师所赠。”凌柯的眸光微微闪烁。   “陛下的老师是陈国人?”摄政王又问。   “此话怎讲?”凌柯面上一凛。   “若不是陈国人,怎知晓这墨砚的好处……况且这墨锭,竟也是手工研磨而成?”何子非细细打量,见那墨锭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柯”字,这一切都令他熟悉地心痛。   “可惜老师年迈体弱,否则真该跟摄政王秉烛夜谈一番。”凌柯笑道。   何子非轻轻叹气,有些难以置信。   二人入了狼烟阁,相谈甚欢。虽然先前曾有过不愉快,此时见面却是志趣相投,对互市一事一拍即合。这一日下来,便谈妥了边境之事。   不知不觉天色黯淡,有女子轻声道:“陛下,您该用膳了。”   闻言抬头,只见门口盈盈而立的是个姑娘,偏偏穿着男儿的衣裳,别有一番景致。   “这位是……”何子非疑窦丛生。   “她是朕的贵妃,因为在朝中担任文职,着男装更为方便。”凌柯打着哈哈,“摄政王也知道,朕最喜女扮男装的美人……”   “哈哈哈哈。”凌柯说罢,兀自大笑起来。   何子非的唇角不由自主地抽动,额角便愈发疼痛。   晚宴之上,摄政王脸色惨白,冷汗涟涟。随行的韩霖蹙眉道:“王爷若是不舒服,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何子非摇头,“此时离席,实在不妥。”   不远处的虎皮长椅之上,贵妃倚在黎皇身侧,目光盈盈如水,浅笑似百花展颜。何子非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一块布料,那布料边缘破损,乃是日夜翻看所致。   她不在陈国,会在黎国么?   宫宴结束,娇滴滴的贵妃非要嚷着去逛花朝灯会。凌柯疼爱贵妃,便也由着她微服出宫,谁知这世间缘分一事,实在是巧,凌柯远远便看到了同在灯会的摄政王一行人。   此时皆是便衣出行,黎皇与摄政王远望彼此,各自心照不宣地点头。凌柯的目光移到何子非身后,那冷峻的白面将军,乃是摄政王的亲信,兵部尚书韩霖。可他的身后还有一端庄美貌的女子,倒是有趣。   凌柯咧嘴一笑,“莫不是……摄政王妃?”   何子非点头,“正是内子。”身后的霜华便也微微颔首。   “我黎国由多个部族组成,因而每到花朝节,各族男女相会于此,若有倾心之人便将手中的鲜花赠予对方。”凌柯笑道:“带着夫人来,实在不妥。”   一旁男装的贵妃亦点头道:“不妥,实在不妥。”   凌柯性子明朗,贵妃天真烂漫,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子非不由弯了弯唇角。   灯市热闹如白昼,忽的有一貌美少女足尖轻点,于百花灯市中穿梭。贵妃睁大了双眼,不由竖起大拇指,“真真好身手。”   众人亦随之望去,待何子非看清那人,不由转头看了看韩霖,却见他的震惊写在脸上,倒是吓得不轻。   韩霖似有请求之意,见何子非目光中竟是默许,大喜过望,一跃而起。   “摄政王手下真是卧虎藏龙。”贵妃明亮的眼睛中满是崇拜。   “咳咳。”凌柯尴尬地咳嗽两声,这才将爱妃的视线拉回,却仍是不甘心道:“我们还要到对面去看看,先走一步。”   凌柯说罢,连忙将贵妃带离了何子非的视线。   何子非找了一处茶肆,远眺街市,静默饮茶。霜华静静坐在他身侧,想到他刚才那句“正是内子”不由小脸绯红。   他信守承诺,允她摄政王妃之位。可她日夜企盼,竟从未盼得他踏入她房中半步。   霜华心上酸楚,忽然道:“可有好酒?”   小二笑嘻嘻地端上一坛陈年佳酿,霜华一杯一杯的饮,却见身旁之人竟然未曾察觉。   负气还是不甘?霜华索性将酒盏推到何子非面前。他却似没有看到一般,端着酒杯细细呷来,竟未发觉入口的究竟是茶、还是酒。   霜华闷闷地饮了数杯,心中无不痛楚。纵使她在他身边,也隔了千里万里,满心的悲凉,又能与何人说?   何子非饮了三杯,自言自语道:“宁儿怎会来此?”   “你怎会来此?”韩霖咬牙切齿道。   韩宁被迫至角落,眼神不安道:“韩霖……你……你做什么?”   她竟然出现在花朝灯会上,不仅如此,她手中掬着一碰鲜花,又是为何?   “你来黎国做什么?”韩霖便又逼近她一分。   花朝会上捧花的男女,不都是为了求得良人而来?   韩宁跺了跺脚,狠狠道:“还不是因为你!”   “我?”韩霖脸上冷气骤升,“是我逼你来此处找情郎么?”   “都是因为你,偌大的周国没有人敢娶我。”韩宁瘪着嘴,气急道:“若不是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我,我也不至于嫁不出去……早就过了出阁的年纪,只能到偏远之处,找个男人回家。”   韩宁说罢,竟然看到韩霖冷如冰霜的一张脸,忽然涨得通红,“我就是要世间男子都不敢娶你。”   “你为何这么害我?”韩宁挥舞着双拳,想要打得他满脸开花。   韩霖却擒住她的手,将她的花束收入自己怀中,他的声音闷闷的,竟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你,是我的。”   韩宁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不由指了指自己,“我?”   韩霖点头。   “你别忘了,我们是兄妹。”韩宁好心提醒。数月之前,她被眼前的男人以这个理由狠狠拒绝。   “我是陈国兵部尚书,你是周国的大将军,哪里来的兄妹?”韩霖不屑。   韩宁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忽然狡黠道:“那日……你亲了我,就没有生出些别的心思?”   韩霖低头道:“有。”   “是什么?”韩宁不由眨了眨眼睛,还不合时宜地舔了舔嘴唇。   韩霖没有说话,她却听到了他的回答。他的回答在她的口齿间游走,令她心旌荡漾,绵软无力。   这一夜,霜华烂醉如泥,韩霖彻夜不归。何子非仰天长叹,连身边最亲密的人都靠不住,求人不如求己。   何子非早就疑虑凌柯心中有鬼,这便换上夜行衣,偷偷潜入宫中,伏在宫墙之上。听闻黎皇的老师,每夜都要教授他读书习字。   凌柯负手站在狼烟阁外,对左右道:“老师来了么?”   “到了到了。”宫人一阵小跑,引着青衣小轿入内。   何子非睁大了双眼,几欲将那轿子看出几个窟窿来。只见一只纤细而苍老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凌柯慌忙上前道:“老师当心。”   从轿子中走下的,是一位白发老叟。   何子非不由苦笑,心中的失望犹如潮水退却,徒留满地疮痍。      ☆、六七章 无可奉告      凌柯聚精会神地盯着宫墙之上的某处,待那人消失不见,不由惋惜道:“他已经走了。”   “终于走了……快替我打水洗脸。”那老叟扯下花白的头发,露出齐腰的一头乌发。   凌柯打着瞌睡等她梳洗完毕,“我说驸马爷,你又何必如此?回去做他的摄政王妃不好么?”   驸马爷洗净了脸,露出原本清丽的一张脸来,弯弯的眉眼带着笑,却未笑到眼底,“你也看到了,他有佳人相伴,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若是何子非再停留片刻,便会识破那老叟的易容之术,轻而易举地辨识出这不知好歹,说着混账话的——许知言。   “可他却未有放弃的念头。”凌柯挑眉道。   知言移开眼,“随他。”   知言辅佐黎皇读书完毕,便往安雅公主的府邸而来。安雅公主是黎皇的妹子,而年轻的帝师便是大黎安雅公主的驸马。   见车驾靠近,侍者高呼一声,“驸马爷到了!”   大门缓缓开启,安雅公主盈盈立在院中,眉角含笑。安雅公主不是旁人,恰是躲避余鹤如瘟神的叶舒。   彼时知言委托冷修找寻叶舒的下落,便将她一同带到了上城。凌柯本想给多年漂泊在外的姑母冠以大长公主的封号,却被她拒绝。   思前想后,不如折衷,凌柯便认了叶舒为义妹,封号安雅公主,如此一来,姑母便可安然住在上城,又不会被邻国那位偏执的摄政王骚扰。真乃一举两得!   此时此刻,安雅公主正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问,“这么晚了,驸马还过来?”   “太医说你胎位不稳,需要静养,怎么这便出来了?”知言上前握住叶舒的手,她的手微微寒凉,好似寒冰。   “我每日吃了便睡,身子愈发沉重。”叶舒笑道:“今日出来走走,倒觉得舒服多了。”   看到叶舒至此,知言不由心生愧疚,若不是她当日出事,叶舒也不会落入余鹤手中,哪知余大人是个冷面热心肠之人,毫无廉耻地欺负了“朋友妻”。   叶舒见她面色灰白,料想是遇到了不顺心之事,试探道:“都说他王来了,可是真的?”   知言点头,“确实是他。”   “那时他曾对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底是心中有你。”叶舒劝慰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又何尝不是。可是此情此景,他们又如何相见?   摄政王有正妃,安雅公主有驸马。为何她与他之间,总隔着啼笑皆非?   第二日一早,安雅公主便请命去了北境。北境乃是多国交界之处,若是哪一日公主携夫君潜逃出境,也有数十个国家可去。   凌柯唇角一扬,远远望着浑然不知这一切的大陈摄政王,不由暗自叹息:“姑母大人,您这一手真是漂亮!”   凌柯当然是记仇之人,当日何子非的一箭致使他面上多了疤痕,如今就让他被万箭穿心来弥补。   坐观恶龙困于泥沼,妙哉!   何子非远望黎皇,见他对着自己举杯微笑,那笑容中,有怜悯、有期许,甚至有幸灾乐祸?   离京不过半月,丞相齐皓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奏章堆积如山,苦等摄政王回来处理。   黎国之行结束,摄政王一行连忙返回西京。   何子非见到那奏章纹丝未动,不由厌烦道:“命你与岳南枝辅佐陛下,奏折怎会这般多?”   齐皓剑眉拧成一团,“摄政王有所不知,南枝有……有了。”   “所以?”何子非唇角下坠,已然不悦。   “她身子柔弱,孕吐反应极强,臣日夜照料……无心朝政。”齐皓倒是实话实说。   “你二人乃朝廷重臣,怎能因私废公?”何子非斜眼瞧了瞧奏折,第一份便是岳南枝请辞的折子。   看到摄政王墨眸微敛,就连站在他身后的韩霖亦躲远了些。   他培养多年的得力臂膀,竟然要主动请辞!何子非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自太子之乱、楚端之祸以来,朝中官吏不足,又未至殿试之时,此时无人能用,当真令他头痛。   折子一封接着一封,眼看着又是令他不悦的:兵部尚书韩霖告假一月?   何子非压低了声音道:“你又是为何?”   韩霖扭捏半晌,低声道:“提亲。”   吏部尚书一职十分重要,还有谁能补这个缺?林照?不行,此人贪财,不可委以考核百官的重任。   吏部尚书,须公正严明,堂堂正正,令百官信服。   脑海中飞快闪过一张冰冷无情的脸,若说公正,莫过于大理寺卿余鹤。可余鹤不擅交际,又如何能领命吏部?若是假以时日,磨练心志,倒是可用。当务之急,便是给他一个施展的机会……而最近的机会,便是黎国北境与多国官员商洽互市一事。   可何子非怎么也没想到,委派边境的余鹤一去就是数月,迟迟不肯归来,好像北境那偏僻之所比西京还要繁华。   直至小皇帝孔然周岁之礼,余鹤才马不停蹄的回来。典礼当晚,小皇帝于摄政王怀中吮着手指,呆呆道:“娘……”   摄政王面皮一扯,“本王不是娘亲。”   小皇帝六个月早产,能够活命已是万幸。婴孩之时尚且与普通人没有差异,待月份大些,便显得蹊跷起来。每日上朝之时,小皇帝目光呆滞,一两个时辰不哭不闹,起初,也只道是小皇帝懂事,久而久之才发觉,这位天子,竟似是痴呆之态。   鸾太后每日吃斋念佛,以泪洗面。可孩子一日日长大,终究瞒不过世人的眼睛。   何子非看着怀中乖巧的娃娃,何其安静,又何其无辜。太医诊断数次,却都束手无策,难道陈国未来的国君,当真是如此模样?   新皇周岁的典礼直至深夜,值夜的御林军各个精神抖擞,却忽见一道黑影顺势而起,待追上前去,才发觉那是摄政王独坐龙隐殿的廊檐之上,不由悄悄退下。   越是心烦意乱,他便越想要一人独处。   何子非自怀中取出字迹模糊的一片衣襟,那是宫中琉璃冢的地形图。   何子非摄政之后,便彻底封死了琉璃冢。陈帝、魏后、太子孔诏,先太子杨绪、太宰陈倾都长眠于此。自琉璃冢被封之后,其上花枝璀璨,竟生长出独一无二的林园景致来。   “一直以来,我都置你于险境。”何子非握着那片衣角,头疼的厉害。若不是孔轩当日得了琉璃冢的地图,识破了楚端的覆国野心,又怎会有后来突如其来的形势逆转。   长风忽起,吹得他衣袂翻卷。何子非闭上眼,不由喃喃自语,“可你自始至终,却都处处为我考虑。”   一夜头痛,教何子非无心贪睡,只得早起。他正欲考察余鹤数月来的长进,哪知此人便又往北境而去。   岂有此理!   何子非命霜华暗中查访,便带出了些蛛丝马迹,原来除了吏部尚书余鹤,太史令冷修连日来数次往返黎国北境。   何子非唇角一勾,竟是笑了,“连一个提笔之吏都这般不安,莫不是风景那边独好?”   霜华眨了眨眼,声音清灵,“余鹤与安雅公主,私交甚密;冷修在北境有一处叫做令园别居的私宅。”   私宅?何子非眉头一拧,太史令冷修实乃木讷之人,怎么会在遥远的北境有一座私宅,那里究竟是埋着通天宝藏,还是有娇娘美妾?竟然令无欲无求的冷修魂不守舍。   “安雅公主此人如何?”何子非又问。   “安雅是黎皇的妹妹,数月前诞下一女。”霜华朱唇微启,似要多说些什么,却又恰到好处地停顿。   “驸马又是何许人也?”何子非却有些好奇。   “这……王爷何不自己去看看?”霜华忽然仰起脸,分明在笑,眼角却多了泪花。   何子非欲言又止,心上忽然升腾起前所未有地希冀。他迫不及待道:“备马!”   霜华笑中带泪,“早就备好了。”   “多谢。”何子非抬步便走。身子却忽然一滞,被人自身后紧紧抱住。   “是我鬼迷心窍,害得你们天各一方,你恨我么?”霜华不住地哽咽。   “若不是你,我亦不知,她竟比这如画江山更值得眷恋。”言毕,一根一根掰开她纤细的手指,匆忙而去。   黎国北境,虽是偏远之地,却是诸国毗邻之城。何子非起初答应与黎国互市,不过是借口亲至黎国,去找一找那里是否有他想见的人。   凌柯小儿,他定会要他人财两失!   那一日,偌大的西京城中一骑绝尘,只道是紫带金冠,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策马而出,招摇过市。   东街集市买菜的张大娘红了一张老脸,“哎呦呦,现在的年轻人,都这般英俊哟!”   城守面面相觑,只见一人一骑,如天神下凡般由远及近,“哗”地亮出明晃晃的腰牌,一时闪得军士眼花缭乱。   过了许久,有人惊呼道:“是摄政王!”   摄政王出城了!摄政王出城了!   齐皓闻此,已经是三个时辰之后。他来回踱步,气的七窍生烟,“好个何子非,竟然不声不响便走了,难道要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我?”   怀中的小儿“哇”地一声啼哭起来。岳南枝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恰是一件孩儿的小衣。她微微侧首,娇嗔道:“做什么这样凶,吓到孩儿了。”   平日里严厉狠绝的丞相大人,脸上的情绪瞬间垮塌,匆忙哄着宝贝儿子道:“爹爹错了,孩儿莫哭,孩儿莫哭。”   岳南枝掩唇微笑,丞相大人果然色厉内荏。      ☆、六八章 无计可施   黎国北境并不富庶,这些年来各国动荡,偶有战乱。自安雅公主迁徙以来,北境的公主府巍峨而立。每每有商人过境,一抬头便能看到高处的公主府,不由安心。   公主带来了牛羊牲畜,粮食种子。同时带来的,还有上城的三百农户,以及一国京城的富庶与文明。   安雅公主的驸马,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大儒。自安雅夫妇来到北境,这里有了书院,只要家中能够开垦一亩荒地,小儿便能在书院中读书习字。短短一年,贫瘠的北境沃野千里,良田纵横交错。   公主夫妇为了方便各国旅人往来,修缮了交通要道,新建了长亭驿站。渐渐的,来往的各国客商,也愿在北境常驻。   酒肆的老板为旅人斟了一壶烈酒,“客官也是生意人?”   那客人穿着华贵,身上的衣料细密精致,竟是老板从未见过的。他虽然身居简陋的酒肆,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桌椅陈旧,杯盏朴素,似乎都与他无关。他目光深邃,仿佛远远望进天地间亘古不变之中,不知何人才能入得了他的眼。   客官的坐骑昂首而立,竟是一口也不吃地下的草,威风八面凛凛冽冽,一如其主。   旅人笑问:“我不像商人?”   老板摇了摇头,“小老儿在此开店大半年,商人见得多了,向您这样气度华贵之人,实为罕见。”   “老板好眼力,我的确不是来经商的。听闻安雅公主礼贤下士,乃是投奔公主而来。”   老板“哦”了一声,这就对了,怎么看也像是达官显贵,“可是不巧的很,每月初七,公主与驸马都不见外使。”   “这又是为何?”旅人手指修长,轻轻扣了扣桌板,自指尖落下一锭银子。   “小老儿只告诉你一人,客官可要铭记在心。”老板凑上前来,“驸马爷体弱,每月七日,便在令园别居静养。”   令园别居?这不是太史令冷修大人的私宅么?   公主夫妇居然住在冷修府上,好个冷修,你做得很好!   “真是大方!”老板笑嘻嘻地收好银子,便不见了那位客官的踪影。   令园别居清新雅致,碧树成荫,芳草蓠蓠,倒真是金屋藏娇的好去处。因别居有一汪天然温泉,久泡可改善体虚多病者的体质。冷修便于每个月初来此几日,同时邀请安雅公主夫妇小住。   虽然冷修并不想邀约安雅公主和她襁褓中的小女儿,可是若安雅不来,她便也不肯来,只得硬着头皮假装热情。   又过了几个月,却连余鹤这瘟神都惹了来,就更加没有机会与她单独相处。   余鹤怀抱着熟睡的小孩儿,面色冷清,“不欢迎我?”   冷修连连摇头,“余大人多心了。”   余鹤瞧着冷修那急切的模样,阴阳怪气道:“难道……还是童子身?”   此话一出,冷修一张脸涨得通红。连余鹤都看得出来,他对她有怎样的期许,可她却浑然不知。   余鹤与冷修同在无言书院读过书,若说起亲疏,倒是比一般人更近些。冷修素来寡淡,而今被人戳破了心事,尴尬地无言以对。   余鹤隔空掷来一物,令冷修措手不及。那是一个小小的瓷瓶,此时握在手中,竟令冷修心惊胆战,“这是什么?”   “无色无味。”余鹤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女儿。   冷修的手指微微颤抖,余鹤在大理寺办案多年,若论用心险恶,他远不及余鹤。冷修的眼睛不由自主落在他怀中的孩儿身上,莫不是余鹤用了如此下作的方式,将叶舒给……   余鹤的眼神凌厉而来,“看我作甚?”   的确,那瓷瓶中的东西是他自备留用的。他原本想,若是叶舒那小女子不肯跟他回去,他不介意用一些手段,让她求他。可是当他看到那小女子在此处日日欢笑,忽然心软了。   她与他在一处之时,愁眉苦脸,日夜哭泣。可是在北境便不一样了,她白日里教授学生,晚上照顾女儿,虽然忙得不可开交,漂亮的小脸却一直是笑着的。   尤其是她的女儿,不,是他们的女儿。虽然她依然不肯说出孩子的生父是谁,可是那冷峻的眉眼,不像他还有谁?   每次在这温泉中沐浴过后,知言都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焕发。叶舒蹲在她身后,长指深入发根,轻轻替她按压头皮。   “好些了么?”叶舒轻声问。   “嗯。”知言惬意地闭上眼,“这一年来,竟然从未头通过,想必是痊愈了。”   “如此我便安心了。”叶舒长舒了一口气,“冷大人如此相待……你就从未考虑过,给他一次机会?”   “我自知对他有愧,可也不能以此来报答他。”知言撩了撩湿漉漉的发梢。   遥想在长宁宫那日,胡太医对她说,“你时常头痛晕厥,皆是因这颅中银针所致,此物若不取,贻害无穷。”知言忽然想起,她曾为救嘉宁公主,在龙隐殿撞得头破血流,彼时替她医治替她隐瞒秘密的,正是胡太医。   原来胡太医一直与冷大人相交,冷大人又与黎皇暗通关节。知言曾问过冷修,他究竟是如何把控一切的。冷修回答道:“我研习魏史之余,便知你身世沉浮。”   原来最早洞察她身世的,竟是冷修。他待她如此,她却从来不肯直面他,是否太过残忍?   晚饭过后,余鹤怀抱着女儿四处玩耍,叶舒舍不得孩儿,只得一路相随。冷修知道余鹤肯帮他,心中感激,便约了知言在书房碰面。   “你又得了典籍诗书么?”知言一进门便问。   “今日不是来剑指春秋的。”冷修在将酒壶酒盏一字排开,“我有话对你讲。”   冷修不胜酒力,此刻却要主动喝酒,知言不由笑道:“倒是迎难而上。”   他闻言轻笑,微微抬起手臂,清泠的酒水落了一杯的银辉,酒盏中白色的粉末瞬间融化。冷修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先干为尽。   “那我便不客气了。”知言端起酒盏,只觉鼻端酒香萦绕,却是好酒。   冷修抬起脸,见她纤细的十指轻轻握着酒杯,碰触在粉润细致的唇瓣之上,桃花似的唇瓣轻轻张开,一盏清露便顺着她的口舌而下,直入腹中。她颈项纤细,咽酒的那一刹那,白皙的脖颈与纤巧的锁骨轻轻颤动。   冷修只觉得口干舌燥,便又饮了一杯。   “我今日……便想问问你,嫁给我,可好?”冷修的脸彻底红透,不知是酒劲上涌,还是羞怯难耐。   知言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低头道:“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冷修摇头,伸手捉住她的指尖,“别,今晚,今晚就给我答复。”   双手被触碰的一刹那,知言忽然觉得身体不由自主颤栗起来。被他触碰的指尖酥酥麻麻的,带着温热的气息,没由来令她心动。   莫不是喜欢上了冷修?抬起头的一瞬间,她的心跳骤然加快,那英俊朗润的男子正含情脉脉的看着她,他的薄唇被清酒打湿,泛起诱惑的水光,令她想要啃咬一番。   她简直要疯了。   “知言?”他的声音如天外来音,直令她浑身酥麻。   知言摇了摇头,晃悠悠地站起来,“抱歉,我先走一步。”   “知言。”冷修起身去追,却因两杯烈酒下肚,站立不稳,“砰”地跌落在地。   分明还未如下,怎会燥热如此?知言索性脱了外衫,越走越快,仿佛迎面吹来的冷风,能让她的神智气息起来。   叶舒不知哪里去了,她该怎么办?知言急的抓耳挠腮,她知道自己过了嫁人的年龄,少女怀春乃是人之常情,可她怎么会对冷修动了心?不对,一定是她寂寞了太久。   索性一个人躲进温泉里,谁也不见,好好清净一番。   温热的水流抚摸着燥热的身体,教她愈发不安。冷修本就不擅酒力,怎么会有那样的烈酒,此时酒意在胸腔翻滚,竟让她觉得醉意袭来。   “唔……”身后似乎有一双大手,来回游走在玉背之上,真是令她舒爽。   “叶舒……”她舔了舔唇角,忽然觉得安心。   “果然是醉了。”强忍笑意的,竟是男人的声音。   知言惊得转身,却忽然看到一张不该看到的脸,她不由吃吃的笑:“果然是醉了。”   她伸手触及他湿漉漉的衣裳,“子非?”   “是我。”他便也笑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入怀的身躯婀娜有致,倒是与以往不同,滚烫的身子一点都不安分,奋力在他怀中一番动荡,令他哭笑不得。   她侧过脸轻轻倚在他怀中,竟是要睡了。他轻轻拨开她的长发,在耳畔发现一处细长的伤痕。   何子非深呼一口气,千言万语聚在心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眼角不知何时多了氤氲,他缓缓低下头,在她的耳畔落下了唇印。   心中的一团火便又腾地升起,知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是撒娇,“子非,好热。”   说罢,还不由自主地舔咬着唇角。   热,他当然知道她热。今日若不是他在此,她是不是会和冷修那混账东西颠鸾倒凤?她的衣衫湿漉漉的粘在身上,却胜似没穿。   何子非喉结微动,忽然吻住了她嫣红的嘴唇。他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紧紧禁锢在身前,另一只手却堪堪探入裙底深入,在那柔软的方寸之间辗转反侧。 作者有话要说:  船 or not, that is the question... 和谐 or not. I have no idea...   ☆、六九章 无处可逃   她在他怀里瑟缩着、微微颤抖,犹如水面上绽放的昙花般,散发出从未展现过的魅惑之态。她的身体沉浮飘散,最终归于沉寂,夹着着绵长匀称的啜泣。   何子非拥住化作一滩绵软的女子,用侧脸轻轻摩挲她的鬓发。他虽然算不上正人君子,却也不屑乘人之危。   长夜深沉似海,他抱着她自廊下缓缓而行。   夜风寒凉,知言不由往他怀里钻了钻,何子非唇角擒笑,将她抱得更紧,衣衫尽湿,唯有贴的更近,才能汲取彼此身上的温热气息。   叶舒辗转难眠,忽听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她连忙披衣起身,却吓得一个寒噤,连忙退到一旁,“我去取干净衣裳来。”   叶舒倒是个有眼色,将换洗的衣裳放在一旁,便带上房门,识趣地走远。   何子非嗤笑一声,轻轻解开她早就濡湿一片的衣襟,细细擦干洁白的胴体,便又给她穿戴整齐。他不是没有看到过她的身子,那一夜她也如今日这般喝多了酒,吐了他一身。   何子非是个男人,看也看了,亲也亲了,却始终没有做到那一步。他在等,等她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可这一天却迟迟不来。   知言早就昏睡过去,哪里知道眼前之人心中千回百转。   “亏你饱读诗书。”他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望着她平和的睡颜不由自主地笑:“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平日里的烦躁忧虑纷纷忘却,似乎连头痛之疾也烟消云散。他不由微微弯曲食指,在她小巧的鼻梁上轻轻刮了刮,“你这女人,真是包治百病。”   知言记忆中的大部分美好时光,都是在无言书院度过。还有一部分并不那么美好的,便是在御周侯府上。   御周候最为计较,每每都要与她交换条件,因而她住在府上,常常要帮他誊抄典籍,整理书房。书房外有一凉亭,早春之时,她最喜欢躺在凉亭的石板之上晒太阳,暖阳当空,令人昏昏欲睡。   忽然间有人声传来,带着笑。   知言睁眼去看,便见他也低头看她,薄唇微动:“许知言,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说罢毫不吝啬地在她额上弹了一记,痛得她仓促起身。她忽然跃起,便与坐在一旁的叶舒撞在一处,额角痛得厉害。   叶舒被撞得不轻,竟然哭出了声。   “叶舒,是我不好……”知言连忙扶起跌坐在一旁的叶舒,却见她双目红肿,竟是哭了许久。   “余鹤欺负你了?”知言连忙问。   叶舒摇摇头,咬着嘴唇,不知该不该讲,“摄政王带走了小叶。”   小叶是叶舒的女儿,亦是知言的心头肉。   知言回过头,望向窗外的一片鸟语花香。昨夜的醉生梦死,温柔入骨竟不是梦,他真的来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知言低头嘀咕了半晌,在心中暗自咒骂,纵你不往,我不敢不来……你劫持了小叶,不就是逼我主动出现么?   他一点都没变,不管是御周候,还是魏王,或是摄政王,都是心思缜密锱铢必较的何子非。   刚吃过早饭,余鹤便启程离开,叶舒站在门口,又不住地落泪。余鹤最见不得这小女子哭泣,不由咬牙道:“孩子,会还你。”   叶舒绞扭着衣襟,哽咽道:“你……你一路保重。”   余鹤见她如此,一时呆立原地,竟不知如何安慰。他多想冲到她身前,将她好好抱在怀里怜爱一番。他不想走,他想与她在一处。   知言掀开轿帘,笑得狡黠,“余大人迟钝,叶舒是在关心你。”   余鹤瞟了知言一眼,忽然脸上绯红,飞快躲进了马车。   冷修倚在门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觉苦笑,她这一走,还能回来吗?昨夜的媚骨之姿,仿佛还在眼前,可纵使她虚弱至此,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罢了罢了,与其逼她选择,不如在她心底留有一方净土,日后她伤心难过,总能想起他的好。   摄政王风尘仆仆地出京,不知从哪里带回个娃娃。不同于痴傻的小皇帝,这小姑娘每日酣睡数个时辰,任凭在谁怀里也不哭闹。   何子非抱得久了,竟然舍不得撒手。谁都别想将这小娃从他怀里抱走,除非,她许知言拿自己来换。   韩霖站在廊下,看到御书房里的奏折高垒,摄政王竟是一本未看,只顾得一个劲逗弄怀里的小娃。   摄政王莫不是魔障了?   韩霖虽然听到霜华隐晦地提及,许知言就在黎国北境,本以为他此去北境,能将她带回西京。   可是这又是哪一出?难道许知言连孩子都有了?   韩霖越想越乱,便听得小太监咿咿呀呀道:“摄政王殿下,吏部尚书大人在殿外负荆请罪。”   何子非轻轻拍了拍怀中的娃娃,冷笑一声,“他倒是聪明。”   当天傍晚,何子非终于肯将怀里的小儿交给余鹤。   余鹤舒了一口气道:“谢王爷不杀之恩。”   何子非神情倨傲,“她在哪里?”   “下官府上。”   “你可知我为何不降罪于你?”何子非忽然问。   余鹤便又叹了一口气,“下官明白。”   说罢,自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恭恭敬敬交到何子非手上,“寒食散。”   何子非长眉一挑,此物便是寒食散?孔轩与楚端都喜服用寒食散,据说此物用得多了,便是剧毒。   “你竟如此大胆!”何子非眼神凌厉,教余鹤不由后退几步。   “徐徐服之,可催情。”余鹤说罢,一张脸上毫无喜怒。   说罢,忽然见摄政王将那瓷瓶仔仔细细收入怀中。余鹤素来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忽然忍不住想笑,就像叶舒那样开怀大笑,满心欢喜地笑。   摄政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比哭还难看。”   自从吏部尚书从北境归来,宫中忽然多了一位女官,那模样长的,与礼部侍郎许知言如出一辙。户部亲自为这女子落了户籍,不偏不倚,恰好起名叫许知言。   朝臣素闻摄政王好男色,守着如花似玉的摄政王夫人也未动心,而今却忽然对这女子动情。既然世间再无如此相貌的男子,不若找一女子替代,摄政王情深至此,令人唏嘘。   岳南枝大人请辞之后,朝中便再无惊才绝艳的女官。而今这位许大人的出现,恰好挽救了每日朝政之时昏昏欲睡的局面。   不论是两国互市的新鲜事,还是防洪防涝的民生问题,她都能侃侃而谈,毫不输于男子。众人忽然觉得,若是开办女学,倒也是不错的想法。   早朝结束,一干朝臣自发地围在许大人身边,上至天文地理,下至民俗八卦,都能与她切磋一二,受益匪浅。   又这样过了十余日,摄政王终于忍无可忍,宣许知言御书房觐见。   知言心上一凛,不由觉得大难临头。   前脚刚踏入御书房,她便后悔了。摄政王皮笑肉不笑地坐在案前,一副等着她落入陷阱的神情。   “过来坐。”摄政王命令道。   一只圆润的小壶,两只小巧的杯盏。知言只看了一眼,便想夺路而逃。   此情此景倒是相似,知言上回虽然莫名其妙地着了冷修的道,思前想后却也明白那酒有问题,或者是杯子有问题。   摄政王聪明一世,竟然做这样的事,知言眸子一转,笑道:“微臣不胜酒力。”   何子非便也微笑,“热茶而已。”说罢缓缓倒满了杯盏,他知道她有心妨他,如此一来,难道连茶水也不饮了吗?   知言面上犯难。对面的人近至眼前,握住她的手腕,挑衅道:“昨夜还在刑部侍郎府上赴宴,却连本王的一口茶都不饮?”   “刑部的案子乃是要事,我并不是贪杯……”知言解释道,却发现在此人面前说什么都没用。   他将她揽在怀里,嗅着她的发香,“普天之下,皆知取悦摄政王才是要事,你偏这样蠢。”   “天下人皆要取悦摄政王,我又何必这样蠢?”知言凝着眸子静静看他。   她的语气中,倒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醋意。何子非忽然低头,啃咬她的耳垂,“本王何其可怜,连个取悦于我的侍妾都没有。”   知言别过脸,躲开他的亲密,“骗人。”   他偏不允她,端起案上的杯盏一饮而尽,紧接着对准那撅着的小嘴亲了过去。   “还说不是酒,咳咳……”知言被抢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见他仰起脸来,便又饮了一杯。   他力量极大,知言敌不过他,只得被他横袍放在案上,由着他不停地在她口腔中灌入辛辣的温酒。   “不喝了,不喝了……”知言再一次躲避他的亲吻。   何子非却幸灾乐祸,“如何?”   知言害怕这样的感觉,身体的燥热仿佛在怂恿她贴上他宽阔的胸膛。可是她不能,这里是御书房,慌乱之中,她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夺路而逃。   天色暗淡,宫人只见许大人荆钗散乱,红着一张小脸在廊下奔跑。摄政王黑了一张脸,奋力在后追赶。   在大陈皇宫中,你可以不害怕皇帝,但不得不怕摄政王,宫人一股脑地四散开来,一个不留。   知言再也跑不动,累得瘫软在地。下一刻,身后的人便紧紧抱住她,低声笑道:“往哪里跑?”   知言羞得满脸通红,“这里……这里不行。”   何子非放眼望去,恰好是龙隐殿外,他的声音低沉得吓人,“别处……可以么?”   “嗯。”   似是新雪初坠,似是嫩芽破土,她的声音令他惊喜,又令他向往。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下章完结。 万一被JJ待高审核,又要锁文各种完蛋……只能默念上苍保佑。 然后嘛,又开新坑了,欢迎莅临品鉴。   ☆、七十章 无人入眠   一脚踹开殿门,偌大的宫殿竟然只有一张龙椅!   体内的火苗烧得何子非睚眦欲裂,他再也等不及,顺势将她横袍放在龙椅之上。   知言饮了酒,白皙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绯色,眼角眉梢,是他从未见过的妩媚。   日思夜想,她的容颜竟愈发娇俏可人。她极少穿女装,可每每以女装示人,都叫他移不开眼。   何子非的目光停留于她微微敞开的上襦。   只这一眼,他便有撕烂她身上一切遮挡物的冲动。该死的寒食散,他低头,用牙齿叼住她的衣带,轻轻一提。   随着上襦滑落,何子非喉结微动,一双手更是不安分的,顺着宽大的裙渐渐深入,令她战栗得想逃。   “子非……”知言醉得不轻,娇喘连连。   “知言。”他吻在她耳边,喘息道:“不要走,嫁给我。”   “好……”她媚眼如丝,终是笑出了声。   此情此景,纵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不给她任何犹豫和后悔的机会,何子非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将多年的爱意与思念,尽数倾注于她。   如大海沉浮,如浊浪拍天,她的抵死挣扎,却仍然抵不住他的强势侵略。要败了,要败了,她再也用不上半点力气,任由他以强者的姿势宣告对她的占有。   何子非抱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女子,用衣袖轻轻替她擦汗。入夜之后,殿外风雨大作,轰鸣的雷雨声淹没了一切嘈杂,也淹没了不久之前,她因前所未有的舒爽而发出的绵软诱人的叫声。   他爱极了她那不足为外人所知的声音,真想再将她压在身下,大战数十回合。   风停,雨住。知言自梦中醒来,却是安然躺在榻上,有宫娥袅娜而来,于朦胧的纱帐外盈盈跪了一地,“姑娘是要起身么?”   饮酒误事,知言不由懊恼,心虚道:“请替我准备浴汤。”   “这……”那婢子语气为难,“今早,姑娘已经沐浴过了。”   果然,身上不着寸缕,肌肤滑腻干爽,倒不似醉酒之态,可是她何时沐浴过?自己为何浑然不觉?   知言拥着锦被起身,“是谁伺候我沐浴的?”   那婢子声音轻柔,却带着无比的艳羡,“是摄政王呀!”   饮酒误事!饮酒伤胃!饮酒失身!知言欲哭无泪,羞愤欲死,声音惨淡道:“将衣服留下,你们便下去吧。”   “是。”婢子娉婷而出,留下知言一人独坐在榻上发呆。   摄政王起得颇早,抱着小皇帝健步如飞,神清气爽。怀里的小娃被他的喜悦感染,不由伸出嫩嫩的小手去摸摄政王英俊的侧脸,“娘,娘……”   “本王不是娘亲。”摄政王语气温和道。   “哦。”小皇帝在他怀里坐定,望着朝中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不由吮着手指睡了。   众臣禀报了何等大事,摄政王一句也未听进。他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龙椅,想到昨夜气息相缠,他的知言就躺在那巴掌大的地方,任他驰骋于她的方寸之间,那美妙的触感,令他永世难忘。   想必此时此刻,他的知言已经气得小脸通红。她一定已经发现,宫中有她所需的一切,唯独没有屐履。如此一来,她便再也离不开他半步。   摄政王轻笑一声,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所折服。   礼部尚书林照立在堂下,骨碌的小眼最先发现摄政王的异常,先前众臣劝他自立都被拒绝。时至今日,摄政王竟是目不斜视地盯着那龙椅,目光中流淌出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   难道摄政王终于想通了,斜眼瞧了瞧身侧的丞相大人,见齐皓也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当夜,鸾太后于宫外请命,皇帝年幼无知,难当大任,愧对百姓,请求降为陈王,出宫养病。太后自愿随陈王远去封地,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何子非尚在批改奏折,忽然将丞相齐皓的折子仍在一旁,说什么取而代之,自立为帝,真是一派胡言。   知言赤足走至他案前,笑道:“何事这般气恼?”   轻薄的衣裙下,露出半截白皙的小腿,一双玉足点在地面,看得人心疼。他将她拦腰抱起,置于案上,一双手忽然捏住她的脚踝——果然冰凉一片。   知言笑着拿起那奏折,“满朝文武请摄政王登基,你如何不准?”   “我本无篡位之心,却有了篡位之实。”何子非将他光裸的双脚放入怀中,双手细细揉捏。   “你当初不肯负了何岑,而今又不肯负了大陈,难道你要为一个虚名,负这天下人?”知言被他捏的奇痒无比,连连娇笑:“你心心念念,唯恐后人扣给你个弑君自立的帽子,可那执笔之吏写些什么,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何子非颇近她的眉眼,“知言可愿留在这里,替我书写春秋伟业?”   知言笑望着他,顺手捡起那封奏折,提起御笔便写了一个字“准”。   娟秀的字体,恰是他日夜思念的簪花小楷。一个女子替他批改奏章,这若是被下臣看了去,罢了罢了,看了去又如何。何子非向前一步,将她压在案上,气息急促道:“你这女人……”   知言来不及惊呼,便被他掀起了裙裾,再无半点遮挡。摄政王无耻至极,殿里没有鞋袜,甚至没有遮羞的亵裤。   他毫不顾忌自己是一国摄政王,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他想,便将她逼得丢盔卸甲,无处可逃。   软榻上,画案上,绒毯上,甚至窗台上……她在他无休止的折磨下化作一滩春水,泄入无边的春、色之中。   半月后,何子非荣登九五。周边各国连番送来贺礼,恭祝新皇登基。其中以黎皇最为诚恳,随贺礼而来的还有百余字的亲笔书信。百余字的内容只有一个主题:吾姑母殿下,何日回朝?   回朝,休想!   众臣见皇帝读了贺信,脸上的情绪却愈发阴冷,皆面面相觑,战栗不敢言。   何子非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黎国安雅公主求亲。   凌柯得了何子非的亲笔信,不由面色一黑。好个何子非,诓骗了他的姑母就罢了,还要抢他的安雅公主,他不允。   殿上的左丞相焦急道:“北境互市已被迫停了一个多月,若此时不允陈帝,恐怕会断了这一条商路。”   凌柯恨得牙齿生疼,若是何子非现在此处,他一定要与他打上一架。从前黎国靠天吃饭,每逢旱涝灾害,便会民不聊生,如今好不容易开辟了商路,有了多国互市,却被陈国横插一脚,断了贸易之路。   安雅公主闻此,不由苦笑。她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怎会入得了皇帝的眼,何况他那样的男子,眼里又怎会容得下其他女子。女儿远在陈国,她又怎能弃之不顾。   黎国上下的燃眉之急,皆因安雅公主的和亲举措而烟消云散。安雅公主出嫁的这日,北境互市再通,举国欢庆。马车在西京城内绕了一周,公主的车驾却径直向吏部尚书的府邸而去。余鹤尚不知此事,慌乱中整理了衣冠出府相迎。   “可是到了?”叶舒问了问左右,却未听到回答。她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撩开了轿帘。   指尖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叶舒一惊,便看清了那人的眉眼。他冷峻倨傲的神情,在她的注视下崩裂开来。   余鹤怀抱着熟睡的女儿,叶舒只看了一眼,心便化了。那尖尖的下巴,像极了她,那英武的眉眼,倒是像他。   他忽然半跪在地上,抬眼看她道:“夫人。”   叶舒心上一动,却见他寒冰般冷漠的容颜满是期许,有一丝星芒自眼角划过,转瞬即逝。   知言自然要盛装出息安雅公主的婚礼,待她梳妆完毕,却困在镜前不得离去。侍奉她婢子们不知去了何处,唯有一个女官蹲在近前,自怀中取出一双崭新的绣鞋道:“微臣为娘娘试鞋。”   大红的官服,衬得那女子美貌无双,知言不由立在地上,看得呆了,“霜华?”   “微臣现任尚宫一职,将负责娘娘日后的起居饮食。”霜华垂眸道。   “谢尚宫大人。”知言自她手中接过绣鞋,自己穿上。   霜华心想,她与他相伴十年,她也曾爱过,努力过,她也能为他出生入死,可是都换不来他的一腔柔情。   她便那样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笑道:“娘娘穿女装的样子,却也不难看。”   知言抬头,正对上霜华清亮的美目,见她由衷地露出微笑。   “霜华微笑的模样,倒比寒着脸更加俊俏。”知言便也笑了。   待知言与何子非站在高阁之上,俯瞰整座西京城,已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入眼最为热闹的一处,便是吏部尚书的府邸。   “陛下不是说,要去为安雅公主贺喜么?”知言疑惑道。   “新婚燕尔,哪里需要你我贺喜?”何子非反问。   猎猎长风吹起她新梳的鬓发,像是亲吻她的侧脸。何子非目不转睛地看她,语气暧昧,“你也知道,朕还未立后,谁能给朕生个孩子,朕便立她……”   知言眉梢一挑,笑道:“陛下若是着急,可差林照广选天下秀女入宫,夜夜笙歌。”   话未说完,便被他自身后抱住,动弹不得,“有你每每独占龙床,檀口吹玉箫,哪里来的夜夜笙歌?”   知言一时语塞,羞得说不出话来。   一如从前的无耻模样,他轻轻解开她的衣襟,露出她光洁的玉背,“我们也生个孩子吧。”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鸟~~ 每当完结以后,突然特别排斥自己写的文,都不忍心回头再看。 自我嫌弃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 新坑 欢迎莅临品鉴关注本文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